所在的位置: 鸡眼 >> 治脚鸡眼 >> 青崖记1

青崖记1

树入天台石路新,云和草静迥无尘。   烟霞不省生前事,水木空疑梦后身。   往往鸡鸣岩下月,时时犬吠洞中春。   不知此地归何处,须就桃源问主人。   (唐)曹唐《刘晨阮肇游天台》   绿水如锦绉初展,泉声似环珮风鸣。   这是天台山深处一个无名的山谷。峭壁参差如列绣屏,碧波雪瀑,掩映其间。一脉山涧从两岸春山之间蜿蜒而出,清冽如银,在谷地里聚成一眼滴珠儿般的水潭。潭边一块磐石之上,坐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正弓着身,将一捧捧清凉的溪水往脸上洒,水面上映出一张清稚而娟秀的面容。   少女洗罢脸站起身,朝东边望了望。那边山峰危然峭拔,仪状奇传,山顶却有一双圆圆的石头,仿佛是女郎的双髻一般。   总算到了双女峰了。少女叹道。她已经跋山涉水好几日。虽然有地图,但天台山茫茫百里,谷深峡远,人迹不至,找起那个桃源来谈何容易!一路上她多次迷路,即使碰到人,也疑心是跟踪而至的对头,不敢上前相问,反倒小心翼翼地自己躲了起来。   双女峰下,鸣玉涧边,溯流而上,仙谷桃源。照他的说法,过了金桥潭畔的会仙石,沿着鸣玉涧再往前走到双女峰,就差不多了。只是这鸣玉涧两边尽是乱石丛莽,哪里还有路走?少女正自沉吟,忽然看见碧绿的山峰之间白光一闪,翩若惊鸿。少女好奇看去,那白光却又不见了。过了一会儿,噗的一声,一只浑身雪白的小鹿轻盈地落到山涧对面。那白鹿侧过头来,望了少女一眼,目光清亮幽远。少女正想涉水过去,白鹿却忽地跃起来,向青郁郁的山崖上飞去,转眼失去了踪迹。   日暮时分,河流的上游闪出了一片红彤彤的桃花林,开得如云如锦,灿若明霞。从一块巨大的石头后边绕过去,一片绿竹林闪露出来。少女看出那是湖湘之地的湘妃竹,心道到了。   竹林里面果然藏着一个小小的院落,织竹为篱,几间小屋竹门竹瓦,垂着湘妃帘,十分精巧别致。少女躲在竹篱外望过去,只见院中坐着个小妇人,正在逗弄着怀里的小小婴孩,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那少妇虽是荆钗布裙的家常打扮,依然显得明眸皓齿,容光照人,不像是寻常女子。   少女不知如何向那少妇打招呼,踌躇了半日,忽然叫道:哥!   哈哈,小鬼,我早就看见你来了!一个身材高大的少年人从竹林中飞了出来,落到少女面前,忽然脚底一软,装作要跌倒。少女不由得张大嘴,然而那少年一转身,却又稳稳立住,哈哈笑起来:阿烟,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阿烟却没有他那样的好心情,望着哥哥的脸撇了撇嘴似乎想哭。少年见状,心里也沉了一沉。只见阿烟从背囊里摸出一封信:大师兄写给你的。   少年匆匆读了一遍,脸色骤变,问道:你走了多长时间?阿烟道:半个月。只怕师父已经少年呆了呆,一瞬间脸上闪过好几种表情。过了一会儿,他回过头,冲着院中坐着的少妇道:明珠,师父病重,我要马上赶回去!少妇神情有些不豫,抱着婴孩走过来道:明日就走么?   少年的语声有些艰涩,道:现在就走!   哪里这么急!   好妹妹,师父师娘待我恩重如山,情逾骨肉,我虽然和你隐居此地,也一世不能或忘的。   可是你那些师兄们又不和你要好   这是两码事。   唉,你要去,我也拦不了你。少妇面露幽怨。她把婴孩放到少年怀里,转身进屋去,一会儿收拾了一个小包袱出来。她手里提了一柄长剑,捧到少年面前:你一路上带着它防身吧。   少年接过剑,两人会心地对视一眼。阿烟瞧了瞧那柄剑,剑鞘样式古朴奇特,多半是一把宝剑,剑柄上刻着两个古篆:清绝。   少年沉吟片刻,并不把婴孩还给少妇,却道:明珠,我想带湘儿一起回去。少妇睁大眼道:这怎么行,湘儿未满一岁,如何受得了一路风尘颠簸?   少年道:把你们母女俩留在这里,我很不放心。你爹爹虽然说过,不再过问我们的事了,但你们门中其他人可就难说了   呸,他们哪敢对我动手?   也不一定少年想了想,诚恳道,其实我想带咱们的湘儿给师父和师娘看一看,如今师父既然恐怕是最后的机会,我更希望你同我一起去。我们婚后,也一直没有去拜谢师父。少妇烦躁道:我就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可是我留在这里,自在得很,才不稀罕见你的师父师娘,更不想看见你那些了不得的师兄们。我不跟你去,你也休想把我的湘儿带走!   少年知道妻子任性惯了,也无法可想,便将婴孩交还给少妇,转身出门:明珠,我这就去了,你自己小心。阿烟,你也走累了,今晚陪你嫂子住一夜,明天再上路追我。阿烟点点头。少妇娇声道:早点回来。   少年回头朝她笑笑,忽然劈面一掌,向少妇打来!   少妇大吃一惊,本能地侧身躲闪。说时迟,那时快,手上抱着的那婴孩,已给少年抢去。少妇跳起来,问道:你,你这是干什么?少年一退身,已奔出几丈远,道:明珠,还是跟我一道走吧!我的师父已经   我就是不去!少妇气得直跺脚,却还是不肯追出去,你抢了我的湘儿,我不饶你,不饶你的!   少年遥遥喊道:你实在不肯来也罢了,我不勉强你。师父病榻之前,我只能自己谢罪。但是湘儿须跟我回一趟师门。这个你得依我。少妇心知理亏,只得大声道:你不把湘儿给我好好带回来,永世不要再见我!   我自会好好看护她。那少年的声音就渐渐飘得远了。   阿烟和少妇相对立着,一时无话,数着碧桃花殷红的花瓣一片一片飞落,各自出神想心事。过了一会儿,阿烟终于开口道:姐姐,我也惦记师父,明日一早就走。姐姐我来的路上,看见你那只白鹿了。它现在这里么?   少妇闻言,淡淡笑道:不在的。每天这个时候,它都在赤城山顶上守着晚霞呢!   两天以后,少年来到了庐山脚下。他归心似箭,一路上走得极快,几乎连觉也不曾好好睡过。这样一来,怀中的婴孩可就不依了,哽哽咽咽哭个不休。少年心疼女儿,不住哄她,心里也有些懊悔自己鲁莽,连累幼女离开母亲受苦。好在一路上女儿哭是哭,并没有害病。这天正午炎热,他找了一片树阴坐下,哄着女儿睡着了,自己也渐渐合上了眼。   一忽儿醒来,身边的婴孩竟然不见了!这一惊非同小可,须知以他的修为,已经是比猫还警醒。就算是连日赶路辛苦睡得太熟,也断不至于被人家从身边带走婴孩也不知道,除非对头是轻功绝顶的高手。想到此处,他不禁皱紧了眉头。但是孩子究竟在什么地方?   少年心急如焚,环顾四周。这里是武林大派庐山派势力范围,何人会对他下手?忽然山顶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少年心中一震,连忙展开轻功向山顶赶去。明知这定是敌人引诱之计,但爱女在上,也就顾不得这许多。   山顶上似乎空荡荡的,襁褓放在悬崖边一块裸露的岩石上。少年冲过去把孩子抱起来,看见她本来雪白娇嫩的小脸被晒得通红,大是怜惜。   呵呵呵背后传来一片狂笑,好像有六七人。即使在这如火骄阳的炙烤之下,这笑声也显出挟霜带雪的意思。   少年不回头,只是冷冷道:原来是黄兄约了小弟啊。   为首一个三十来岁的人默不作声,旁边一人厉声道:岂止是大师兄,我们七兄弟都来了!澹台树然,你算是什么东西,敢跟我们天台派过不去!我们小师妹是武林中第一美人,却让你这个浪荡子糟蹋了去,简直就是侮辱我们天台派。天台七剑须容不得你,定要为大师兄出这一口恶气!   少年心知一场恶战在所难免,淡淡道:你们七个都是我手下败将,连令师也输我一招。今日又来挑衅,大概不是打算单打独斗了?   那人咬牙道:让你尝尝我们的琼台剑阵!刷刷几声,七人顿时长剑在手,排成新月形状,将少年团团围住。   少年面对悬崖站着,并不回头。却将婴孩左手抱紧,从地上捡了一根枯枝。忽然他腾身跃起,一个细胸巧翻云,向剑阵正中的天台大师兄飞去,动作奇快无比,眼看大师兄的眼就要被他戳瞎,忽然少年手腕一抖,右手变了方向,那枯枝却打着了剑阵尾部一人的手腕。谁也没看清他是如何变的招。却见那少年已然稳稳落到剑阵后面,哈哈笑道:好剑阵!他这一下兔起鹘落,身法极为潇洒稳健,连怀中婴孩也不曾惊动。可天台七弟子的剑阵却被他冲乱了阵脚。那大师兄知他是手下留情,不免尴尬,剑阵尾部那人手中长剑几乎震飞,更觉心惊肉跳,假如少年使的是真剑,他这手掌可就不保了。   停了一会儿,大师兄喝道:师弟们,上啊!七把长剑刷刷刷向少年一剑剑刺来,每一剑的来势都十分古怪蹊跷,又绵密不断、迅猛无匹。少年深知天台剑法另辟蹊径,是武林绝学,遂全神贯注,一剑剑挑开。这琼台剑阵设计得十分巧妙,让人顾此失彼。大师兄一剑直劈少年面门,少年便不得不横剑去封,这时另一人从背后扫他下盘,料他躲不过。不想那少年将身一拧侧了过去,手里枯枝贴住大师兄的剑,顺势向左一带。   要想打乱这剑阵,非得各个击破不可。于是他游走起来,如穿花绕树般在七个人之间东挑一下,西带一下。果然剑阵开始乱了起来,有几人身上被枯枝戳中。然而,天台派以轻功见长,几个弟子身形轻灵、闪动变化莫测,往往少年刚刚挑乱一人的步子,那人将身一纵,迅速变到另一个位置。假使那少年也展开轻功和他们追逐比拼,或者也能取胜。然而他却怕惊动怀中的孩子,不敢行险,只在剑阵中冲突,久攻不下,渐渐焦躁起来。   少年忽然长啸一声,七个天台弟子不禁一愣,再看那少年,手中多了一柄青光闪闪的宝剑,剑身晶莹剔透,在烈日下闪着神异的光芒。大师兄满脸愤懑,厉声道:清绝剑居然到了你的手里!他仿佛变成了一头发狂的野兽,向少年直扑过来,完全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少年不愿久战,这才拿出利器来,不料黄师兄一见此剑,竟然如此拼命。饶是他闪得快,左臂上还是被拉了一道深深的口子,鲜血淋漓。那婴孩看见血,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少年心中火起,也顾不得对天台弟子手下留情。只见他兀立如山,见式破式,见招拆招,一口长剑横扫直击,竟是毫不退让!人影晃动之间,只见清绝神剑的光芒如织如错,光夺日月。剑芒过处,碧血飞溅,伴随着婴儿嘤嘤的啼哭声。   一场混战后,七个天台弟子都被戳中穴道爬不起来。可那少年却也伤得不轻,肩头膝盖处汩汩冒血,小腹也被划了一剑。少年顾不得这些,把剑插在一边,赶快哄着怀中婴儿停住哭声,只是担心她被这场恶战吓坏了。   大师兄倒在地上动弹不得,忽然发声:约好了午时,你怎的现在才来?少年心中一惊,回过头去,只见一个黑衣的蒙面人不知何时悄然立在他身后。那人的身形是如此眼熟,少年盯着他的眼一看,诧异道:你还在他错愕之间,那人忽然飞起一脚,将少年插在地上的清绝剑踢入悬崖下的深谷,冷冷道:你号称天下第一剑客,但倘若不用剑,比得过我么?   大师兄见状,猛扑一下,似乎想抓住那把剑,另一个弟子道:师兄不可,那锦绣谷底的花已开了,险恶无比。   蒙面人的双掌已向少年狠狠劈下,少年闪身而过,喝道:为什么你也和我作对?蒙面人冷笑道:你难道不明白?言语间几十快掌又已劈下。那人内力深湛,掌法精妙,点戳之间,俨然是一派高手。少年失了宝剑,左手还抱着婴儿,加之甫经恶战,精疲力竭,一时间竟不是蒙面人的对手。少年急中生智,右手变掌为剑,又把他神奇的剑法使将出来。虽然一只肉掌无法与宝剑相比,但身临危境中发挥出来,居然也和蒙面人打成了平手。   蒙面人的功力远在那几个天台派弟子之上,本拟几招之内拿下,没想到少年重伤之下,犹可抵挡,不免怒从心头起,忽然身移步换,快若流星,闪到少年左边,竟然一指向孩子插去。   少年本应纵身跃出,可是他怕惊坏孩子,只能平地一转,身子轻飘飘拔起,搭着蒙面人的手指往上一跃。蒙面人冷冷一笑,变指为掌,向少年拍去。两人双掌一对,少年觉得胸口猛地一震,眼冒金星,几乎呕出血来。他的内力比起蒙面人本就稍逊一筹,这时又有伤,如何受得起这样刚猛的一掌。他脚底摇晃,疾向后退,手掌竟被对方牢牢吸住,抽也抽不回来。两人以内力相拼,慢慢对耗。少年在重压之下渐渐不支,只觉得浑身骨头都快散了架。   蒙面人冷笑道:你只顾钻研剑术,不讲内功修为,今日方知好处了吧?少年这才明白过来,蒙面人这次当真是要置他于死地。   正在生死之间,忽然听到有人叫喊:哥哥,哥哥!少年心中一酸:好了,阿烟来了,湘儿有救了。   这时蒙面人似乎也心中一动,掌上引力不知不觉消失。少年心想机不可失,赶快撤掌,向后跃去。这一跳本拟跃出蒙面人双掌的范围,不料他的力气消耗太多,几乎灯枯油尽,一跳之下只刚刚把脚抬起。蒙面人双掌狠狠推向他胸前。少年身子一晃,就飘向悬崖下面!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少年拼出全身力量,左臂一甩,将怀中婴孩抛了起来。孩子摔在悬崖边上,撕肝裂肺地大哭起来。   真意想不到!悬崖壁上居然有一段枯树,正巧挂住了少年的衣衫。少年九死一生,抬头一看,阿烟冲到悬崖边上哭喊:哥哥,哥哥!拼命地伸手去拉他。枯树离悬崖顶并不远,但两人无论如何够不着。阿烟脚下一滑,也滚了下来。   少年伸出手来,一把抓住阿烟,把她也挂在枯树上,阿烟却道:不行,哥哥,不行!少年转头一看,不禁长叹。原来那段树枯朽已久,只是松松附在岩壁上,少年落下之时,已将它拉得摇摇晃晃、几欲不支,这时再加上一个阿烟,已见得树根从岩壁上慢慢滑出来,维持不了多久了。   悬崖上,爱女还在一声声哀号,少年觉得心如刀绞。他从衣衫上扯下一块尚未染血的白布,咬破手指,匆匆画了几笔,一面道:阿烟,一会儿我有了力气,就把你抛上去。你带着湘儿去找她母亲。   阿烟哭道:我不要,哥哥,我和你一起死了算了!少年望着枯树的根部和岩壁只有一线相联,急道:胡说!我只有你一个妹妹,你怎么能死!湘儿还在上面,只有你能救她。他他不会杀你的!   话音未完,枯树已经坠下。少年将血书塞到阿烟手里,用尽自己最后的力量,把她甩了上去。万丈深渊下是浓浓的云雾。只见一袭白衫缥缥缈缈,就像一只飞鸟,被浩渺烟涛霎时间吞噬。   阿烟踉跄爬起。那蒙面人呆立着,仿佛对刚才那一幕感到不知所措。婴儿正横在他脚下。阿烟大叫道:不许你碰她!   蒙面人缓缓道:我不想杀她,但我怎敢让她留在世上   阿烟这时骤经惨变,心里忽然清亮得像镜子一样。她扑过去,将婴儿抱在怀里,蒙面人也只由了她去。阿烟望望山脚下的树影,忽然有了主意,将血书悄悄掖在婴儿的襁褓里,对蒙面人道:你如果胆敢加害这孩子,将来我一定不会放过你!其实你不如杀了我,留下孩子的性命。你要斩草除根,无非是怕她长大了报仇。你将我杀了吧!就不会有问题了。   蒙面人叹道:阿烟,你的想法总是这么怪。可是我把你们姑侄俩都结果了,岂不更省事!阿烟冷笑道:那你就杀吧!   蒙面人低下头:我怎么知道你要来,你明知我不能对你下手。阿烟凄厉道:你真的不能吗?可你却能狠心对我亲哥哥下手!我要救这孩子!一命换一命,怎样?   蒙面人默然半晌,忽然伸手向阿烟拂了过来。阿烟心中一凉,她本来孤注一掷,只赌这蒙面人尚能顾及一丝旧日情分,定要保住哥哥的孩儿。岂料他竟然连自己也不肯放过!她把婴儿远远抛开,顿时失去了知觉。   蒙面人看见阿烟被点中穴道,晕厥倒下,顺手抽出一把匕首,向地上的婴儿刺去。说来也怪,那孩子本来哭得正厉害,被匕首的精光一照,忽然止住了抽噎,一双清澈如水的眼幽幽地瞧着蒙面人。蒙面人顿时愣住,望着这冰雪可爱的小女婴,一把匕首无论如何刺不下去。   忽然,他觉得周围气氛有些异样,转身一看,那些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天台弟子竟然已经全都不见了。正在惊疑不定间,他瞟见地上有一个怪怪的影子从背后投过来,像是一棵老树但他明明记得这里是没有树的!   那影子好像又变成了一个人形,枯槁、锐利,似乎还有一双鹰隼般的眼盯着他。他不禁手一滑,匕首当地落下,划破了婴儿娇嫩的脸颊。那婴孩哇的一声又大哭起来。蒙面人此刻心神大乱,根本不敢回头再看一眼,一把提起倒在地上的阿烟,飞也似的跑掉了。   悬崖上只剩了几摊血迹、一片空清。苍凉的天空下,只听见婴儿还在用早已哭哑了的嗓子,一声声地啜泣。

深秋时节,富春江畔的桐君山上,满山遍野的梧桐一夜间齐褪青衫。蝴蝶一般的黄叶顺着秋风飘摇,纷纷扬扬撒向山脚的一座小镇。   这青石小镇毗邻江南医药名城桐庐,是远近闻名的药材集散地。乡人多好围棋,高手辈出。镇上不足半里的一条街上,倒有十来家棋社。但在本乡棋客们眼中,水平最高的还数街南那一家最老的。每逢集日,棋社里好手云集,大家切磋手谈,计较棋艺,很是热闹。   不过眼下,棋社里的气氛却有些异样。棋客们全都罢了自己的战局,围在一张棋桌边,有人窃窃私语,有人沉思默想。只见那棋枰上的黑白子已然水泄不通,执白的那青年书生,正凝神苦苦思索。对面一个黑瘦的中年汉子,却怡然自得地靠在椅背上,一手端起茶碗,一手拨着钵中的黑子。他身后站了四五个大汉,一色的天青短袍,腰悬长剑,不时拿眼瞟着门外,显得心不在焉。书生显然是有点一筹莫展了,半个时辰过去,仍是一着未动。他身旁站着一位娇俏少女,也微颦双眉,手指不断地轻敲桌面。   围观的棋客都有些灰心丧气,低声议论着:陈秀才怕是不行了。老哥你看呢?不知道。这棋局当真古怪,不知何解?陈公子乃本乡第一高手,连他都参不透,只怕世所罕有。这外乡人可不简单!不知到底什么来头?那中年汉子不由微微一笑,清清嗓子,朗声说道:陈公子,这棋局乃是上古遗篇,千百年来破者寥寥,非绝世高人不能为。你也不必太   且慢!众人愕然,纷纷向门口望去。只见阳光里立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冷眼望着棋局,大步走来,手杖上挂的铜铃叮叮当当。棋客们不认得他,只道他是个游方算卦的。那几个异乡人一见,眼中顿时放出光彩来。   中年人镇定道:老先生有何见教?老人拿起一粒白子,啪的一声打在棋枰一角。陈秀才愣了愣,忽然笑道:妙啊!   棋客中有几人也顿时悟了过来,不住称奇。原来这看似无关紧要的一招闲棋,竟然顿时改变全盘局势,白子解了围,黑子却一下山穷水恶起来。   一片叹赏声中,老人仍是毫无表情。中年人微笑着说:洞庭弈仙,名不虚传!在下佩服得五体投地。老人缓缓说:你们费尽心机找到这棋谱,想用棋局诱我出来也算是一路高招了。可是就凭你们几个毛贼,老夫还用得着躲吗?中年人笑道:乐老前辈说笑了。晚辈们怎敢在前辈身上使花招。请前辈现身,也不敢冒犯虎威。还不就是为了那件小事   休,想!老人的话一出口,旁边几个青衣大汉刷地围住了他。   中年人丢了个眼色,又道:乐前辈,我们也不想为难你。只要你把那物事赏给在下,一切好商量。否则我们天台门下就算本事不济,也不会畏难怕死。老人乐子有怒道:别说我并无此物。就算有,也不会让天台山的无耻鼠辈拿去。你们有什么招数全使上来吧。就算是他赤城老怪自己找上门来,我乐子有难道还怕了!   话音未落,中年人一掌已然凌空劈到,直击乐子有腰穴,手法狠辣迅捷,锐不可当。乐子有却早有所料,滑开一步让过掌风,就势从手杖中拔出一柄长剑,刷刷刷几剑把四周欺近的几个大汉都逼开好几步,喝道:拔剑吧!老夫今日就会会天台山绝技,看看比洞庭剑法高到哪里!   那几个大汉还真抽出佩剑,中年人却一晃身形,又一掌斜斜劈向乐子有左肩。乐子有横剑一挑,削向中年人手腕,中年人向左跃起,手掌一翻,竟直拍乐子有天灵。乐子有微一蹲身,长剑在头顶如白虹般掠过。中年人一惊,立刻收手,否则一只右掌必将不保。乐子有左掌一挥,那几个围攻的大汉纷纷捂脸跳开,却是被他从桌上卷过的一把棋子打中面门。   如此几十个回合,中年人和几个大汉虽然倚多,却不仅取不了胜,反而节节败退。乐子有一套洞庭剑法使得稳健精妙,招招都是致命杀手,只因敌人太众,一时却也奈何不了他们。混战之中,中年人大叫一声,向后跃开一丈,右臂已被乐子有砍了一剑,鲜血淋漓。   突然,乐子有左膝一麻,顿觉一股奇痒蹿将上来,两腿竟动弹不得。低头一瞧,一支黑色长针正插入了足三里。中年人一跃而起,朝乐子有笑道:得罪!伸手便去夺乐子有的长剑。   住手!窗外呼地跃进一个姑娘,挥剑就向那中年人砍去,使的也是洞庭一路剑法,但比起乐子有显然太过稚嫩,几招下来便已不敌。   乐子有急呼道:秀宁,快退开!一面暗暗运劲,飞出一枚棋子击向中年人后脑勺。不料中年人一转一带,都打在姑娘身上。中年人乘机一把扣住姑娘的脉门,微笑道:乐前辈,我劝你还是安安静静站着,不要运功用力。绣骨针听说过吧,你只要使一分力气,寒毒冲心,那时什么解药也没用了。   乐子有大喝一声冲了过来,一阵寒流真的冲进了五脏六腑,不禁全身抽搐起来。中年人趁机扑过,一掌沉沉打在乐子有背心,乐子有顿时倒在地上。   那姑娘厉声叫道:爹爹!中年人嘿嘿冷笑道:乐前辈,令爱倒是个孝女,又生得如花似玉,只可惜落在了我们手里。不过前辈放心,只要前辈拿出那物事来,我们不动她一根毫毛便是。乐秀宁颤声道:那物事根本不在我这里,你一刀杀了我也没用。中年人笑道:我何必非要杀你?   一帮禽兽,还不住手!   中年人一惊,一把利剑正悬在他头顶,直指下来。他不觉倒退两步。一领蓝衫轻轻落地,却是个英武的青年。他略略一抖手腕,青光闪闪的长剑仍逼着中年人。中年人赔笑道:原来叶大侠云游到此,这可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少来这套!谁和你相逢。姓桑的,为什么每次碰见,我都看见你带着人行凶作恶?还不放开这父女俩,否则我立时取你性命!   姓桑的中年人苦笑道:我等一向敬重大侠,但这一回恕难从命!这是我家主上志在必得的物事,天王老子也拦不住、劝不回。况且叶大侠,这父女俩可不是什么好人。   呸!叶大侠大声道,你们才不是什么好东西!一大帮人欺负洞庭君子山的前辈,下手如此狠辣。今日须容你们不得!姓桑的变色道:叶大侠,你既知他们是洞庭派的,须知这其中的事牵扯甚多。我劝你莫趟这浑水!叶大侠正色道:你在江湖上打听打听,我姓叶的怕过谁?   姓桑的和几个大汉交换一下眼色,嗖的一声齐刷刷跃出窗外,拔腿就跑,叶大侠断喝道:打不过就跑,哪有你们这样的孬种!说话间展开轻功追去。   这边乐子有倒在地上,已然不省人事。   爹爹,爹爹!乐秀宁哭道,相烦诸位叔叔伯伯,这镇上可有郎中,我爹爹他,他棋社的人又围拢来,有人立刻叫了个大夫。   那郎中把把脉,翻来覆去看了半天,又苦思良久,仍是摇头,叹道:这一针倒也罢了。这一掌打得极重,掌上却又不知淬了什么毒,竟不知如何解得。在下又不懂武功恐怕只有那个小神医才有办法。   乐秀宁忙问:小神医在何处?郎中说:找他却难。乐秀宁问:他不肯见人么?郎中说:倒也不是。那小神医有求必应,人是极好的。只是他住在葫芦湾,地方偏僻,离这儿有几十里水路。现在你急切去找他,只怕来不及了。这时,陈公子身旁的少女忽然说道:小神医今日正好到镇上来了,我这就去把他叫来。   一盏茶的工夫,就听少女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小神医来啦。众人向外望去。门口有人道:妹妹,病人在哪里?   人群略略闪开。乐秀宁张望过去,大吃一惊。快步走来的这一位,看起来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乡下少年,穿了一身渔人的粗布衣裳,不见医生的模样架子,却只见周围人等全对他毕恭毕敬。当下乐秀宁也顾不得许多,连忙请了他到父亲身边察看。   小神医俯下身,看看乐子有背上那诡异的掌印淡黄泛着银光,他想了想,从药箱中取出一只小瓶,把药涂在伤痕上,又从口中喂入一些。再拔出膝上那根黑针,挤出黑血,撒上药粉。然后,他把乐子有扶起,在玉枕穴上推拿几下。乐子有渐渐开了眼睛,盯着眼前的医生。   二师哥乐子有轻呼。少年不明其意:老人家,您乐子有看着少年,良久都不言语,忽然间似乎明白了什么,又闭上眼睛。   乐秀宁轻声问:大夫,我爹爹怎么样?少年摇摇头,轻声说:这毒本来无药可解。我只能让他再缓口气。一滴眼泪顿时从乐秀宁面上滑过。   这时,乐子有猛地睁开眼,冲着少年医生道:你姓沈,是瑄儿?少年愣了,盯着乐子有:您为何知道?   我们姓乐孩子,你记得吗?   少年猛然明白过来,惊叫道:乐叔叔!妹妹过来,这是我们的乐叔叔!   原先站在陈秀才身畔的那少女奔了过来,含泪道:乐叔叔,我是,是璎璎啊!乐子有颤声说:璎璎、瑄儿,我我找到你们兄妹了这许多年,竟然让我找到了!咳你们的娘还好么?说着口中喷出一股鲜血。璎璎将他扶起,黯然道:十年前就不在了。   乐子有又道:瑄儿,你医道高明像极你父亲。武功武功也练得不错吧?沈瑄道:侄儿惭愧。自从离开家乡,便再没练过武功,这是家母的遗命。   乐子有一脸复杂,努力换口气,道:秀宁!乐秀宁连忙扶住他的肩。   乐子有道:秀宁,有你沈家师弟他们,就同我在一般你爹爹不行了,你今后定要定要好好照顾他们兄妹俩。乐秀宁哽咽道:爹,我我知道。乐子有道:还有,爹爹的心愿他话没讲完,气一岔就倒在了女儿的怀里。   乐秀宁抱住了父亲未瞑目的头颅,纵声哭泣。沈家兄妹陪在一旁,一边垂泪,一边惶然,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好不容易才相认的亲人,立刻就生离死别,也不知道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   暮色苍茫,乐秀宁在父亲坟头拜了最后一拜。沈氏兄妹唤道:阿秀姐姐,上船吧。   小船缓缓沿江而下,拐进一个汊港。不知划了多远,一片荷塘几乎把小船团团围住。沈瑄摇着桨,在荷叶中左穿右拐,其中竟似有路。又绕了半天,穿出荷塘。眼前出现了一个巨大瀑布,水声如雷。小船小心翼翼地从瀑布下、水雾中滑过,钻入一个隐蔽的石洞,再拐个弯,忽然到了一个异常宁静的湖湾,岸上整整齐齐几间小茅屋,便是沈氏兄妹的隐居之处了。   乐秀宁轻叹道:这地方也真难找,比起秦人的世外桃源只怕不差什么。不过那片荷塘很像我们洞庭风光啊。沈瑄道:阿秀姐姐,我们兄妹十四年没回家乡了。君山上的人,都还好吗?   爹爹和我出来流浪也有十四年了。   沈瑄很有些意外:为什么?乐秀宁不答,却问:你不会武功是真的么?你是二师伯唯一的儿子,把武功荒疏了,岂不可惜?小时我们一起练功,你总是学得最好的。沈瑄道:江湖险恶,不学武功只怕还好些。家父去世后,家母让我和璎璎避居此地,弃尽武功,也是用心良苦。   乐秀宁又说:二师伯罹难,也是为了洞庭一门璎璎截住她的话道:阿秀姐姐,你从小便带我们玩,如今大家终于又在一处了。这些年我真想念你,还有吴霆哥哥、小姑姑。吴霆哥比我哥大两岁,你只比我哥大一个月,可我们大家一起玩,你总是像大姐姐一样领着我们。   乐秀宁一怔,沉思道:这些年,我也总忘不了小时候大家一起玩的情景说着脸上微微红了起来,秀丽的面容宛若莲花初绽,妩媚动人。

  二十年前,江湖中人提起八百里洞庭无不心驰神往。只因那时君山三醉宫是江南武林第一圣地。洞庭派自烟霞主人沈醉开宗立派,历五十多年,不仅武功卓绝,独步天南,更兼行侠仗义,屡屡为各门各派排难解纷,有君子山之美誉。沈醉座下四名弟子,人称洞庭四仙,均属一等一的高手,武功也各有所成。弈仙乐子有行三,不仅弈技非凡,暗器功夫也出神入化。二弟子沈彬是沈醉的独子、沈瑄的父亲,不只武功高强,而且学识渊博,是名满江南的大才子。他尤擅治病解毒之道,救了无数江湖豪杰的性命,被武林同道誉为医仙。然而,就在十四年前沈醉逝世,沈彬执掌洞庭派不久,洞庭派忽遭一场大难,四大弟子花果飘零,从此一蹶不振。

  那一年,沈瑄才七岁,和小伙伴们偷偷溜到湖上去玩,回来的时候,父亲已在三醉宫大厅里伏剑自戕。后来的许多年里,一家人都绝口不提那一幕。但那是沈瑄一生都洗不去的记忆。他伏在父亲身上拼命呼叫,可爹爹竟然一声也不回答,就像刚刚躺到大红棺材里的爷爷一样。周围一大群叔叔伯伯,都像木头一样立着。

  当晚母亲吴氏就瞒了人,带着他和刚满四岁的小妹璎璎远走他乡,来到这浙西富春江畔的葫芦湾上隐居。再后来,母亲抑郁而终,便只剩他带着年幼的妹妹清贫度日,相依为命。他本来从小跟着父亲练武,来到此地,母亲却没有再教,并在临死前谆谆告诫,终生不可习武。对于这件事,表面上沈瑄从来淡淡不提,但心里一直不甘:他小时武功学得很好,连祖父沈醉都赞许有加,寄以厚望。如此半途而废,岂不遗憾!母亲死后,他便有了远游的念头,期待途中能够重新拜师学艺。但那时璎璎尚小,无人照管,如何离得开呢?这样不知不觉,蹉跎多年。

  这葫芦湾原是沈醉妻子陈若耶的旧居,有个藏书洞,里头诸子百家、三教九流无所不有,尤其所藏医书更囊括了武林各门各派的奇毒偏方,天下没第二处有的。但武功秘笈却被吴氏销毁得一干二净。沈瑄无奈之余,把剩下的书一一读过。他聪颖好学,长到十几岁时,学问见识已是不凡,医术也精湛无双,尤胜其父当年。桐庐本是医家圣地,医药之风极盛。沈瑄年纪轻轻,却已脱颖而出。好几回别的名医断言无救的病人,都被他妙手回春。加上他为人谦虚宽厚,有求必应,在周围百姓看来,简直就是桐君老人再世。于是在富春江两岸,渐渐传开了小神医之名。

  转眼间离秀宁来到葫芦湾已过数天。这日,沈瑄带璎璎去镇上拜访陈睿笈,陈秀才却不在。兄妹俩随意盘桓,看看天色渐晚,寻入一个小饭馆坐下。忽然,璎璎一惊,低声说:哥哥你快看,那四个人。沈瑄一回头,只见四个着天青短袍的人坐在左近一张桌旁,神色郑重。其中一两个看上去甚是面熟。

  璎璎道:这几个人和那天杀了乐叔叔的天台派坏人穿着一样的衣服,一定是来找同伙的。麻烦来啦!沈瑄道:你先回去告诉阿秀姐姐。

  璎璎轻轻走开,沈瑄暗自盘算如何打探他们的行踪。可那四人却只是低头喝闷酒,并不交谈。好容易喝完酒出门去,沈瑄悄悄跟上。

  天已黑了,他一生从未做过这潜行之事。这时仗着夜色,小心翼翼远远跟着那四个大汉,居然未被发现。路越走越荒,眼见出了城,快到湖边了,前面却横过一道土墙。四个大汉展开轻功,一跃而过,沈瑄却傻了眼。

  他提起脚步,沿着土墙足足跑了七十丈,终于找到一扇小门。外面正是富春江岸。沈瑄向河滩望去,并没有刀剑相搏之迹,心下疑惑,又向前奔了几步,仍是一个人影也无。一阵夜风从湖面上冷冷吹来。沈瑄一凛,猛然看见河滩那边空旷处,横了几个黑影。

  正是那四个大汉!只见他们仰面朝天,并排躺着,手上空空,竟连兵刃也不曾拔出,显然是遭了暗算。沈瑄拉过一具尚温的尸体,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伤处。月光照亮死人苍白的脸,脸上满是惊惧。沈瑄连忙找起泥地上的脚印来。奇怪的是,除了他自己和四个死者,竟是没人来过这里。

  月朗星稀,寒鸦孤鸣,沈瑄望着冷冷的湖水,心里一片茫然。

  这时,湖中悠悠传来一缕洞箫。先是缥缥缈缈,捉摸不定,随后慢慢地清晰起来。那曲调至清至灵,超凡绝尘,饶是沈瑄精通音律,竟从不知世间还有这样的箫曲。一如清泉飞瀑从石梁间溅落,又如朝岚暮霭在深谷中缭绕。

  哗啦一声水响,芦苇丛中划出一只小舟,顺着水流渐渐漂去。雾霭沉沉,看不清吹奏者的面容,只见一个黑影一动不动坐在船头。桨声远过,小舟也慢慢看不见了。洞箫声却似乎久久在湖上漂荡,明月芦花,水天一色。

  你知道这几个人怎么死的吗?

  沈瑄大吃一惊,一侧头,却是乐秀宁,不知何时也到了。

  你看。乐秀宁摊开右手,翠绿的绢帕上四枚极细的金色绣花针,这针分别钉在这四人的大椎穴上。记得天台派有一种暗器我也只是听爹爹讲起过,叫什么绣骨金针,极细极毒,能瞬间致命的。

  沈瑄奇道:但这四个人不也是天台派的吗?乐秀宁摇摇头:天台派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也已十几年了,谁也不知他们有什么古怪。不过此人在远处放针,却打得极准,必是高手。我们还是快走吧。

  沈瑄盯着那绣骨金针,寒意沿着背脊蓦然升起。

  那晚从江边归来,乐秀宁便要教沈瑄武功。沈瑄虽有母亲遗命,却禁不住她一再劝说。何况他自己心里,也是跃跃欲试,竟从此与秀宁一道练了起来。如此学了几日洞庭剑法,沈瑄练得勤苦,乐秀宁却总是摇头说不对,苦思许久,道:这些招式是洞庭剑法中最简单的,起步必练。若有一本剑谱给你看看,也许好些。沈瑄笑道:我家的琅宝洞什么书都有,武功秘笈却不要想找到一本,家母当年一把火全烧了。乐秀宁大吃一惊:不会吧,这也太可惜了。再找找看吧,说不定还有漏网之鱼呢?

  沈瑄虽不以为然,三人却还是在洞中细细翻了一遍,忙了一天一无所获。看看天色黑了,大家悻悻出来。乐秀宁愁眉不展,璎璎叹道:其实这洞里的书,哪一本哥哥没翻过,要真有武功书,早就沈瑄毫不在意,回到茅屋中,点起一支香,兀自铮铮拨起琴来。

  弹着弹着,忽听璎璎问:哥哥,这是什么曲?沈瑄猛醒过来,这正是在湖上听来的洞箫,自己竟不知不觉地奏了出来。只是被璎璎这一惊,下面的调子便再也记不得了。沈瑄叹道:此曲只应天上有。出了一会儿神,顺手抄起一本曲谱,调了调琴弦,弹了起来。

  乐秀宁听了一会儿,悄问璎璎:这又是什么曲子,这样奇怪?璎璎微笑道:哥哥那日不知从何处捡了本破破烂烂的曲谱。那上面的音律古怪至极,根本没法弹。偏偏咱们家沈大师说,这大概是稀世珍谱,常人不能为的,自己定要弹出来。曲调怪异不说,到如今也不知弄断了多少琴弦。

  正说着,只听嗡的一声,又一条弦断了。沈瑄苦笑一声,也懒得去接,道:一共五套曲子,我费了这些力气,竟一套也未参透,可不惭愧!

  乐秀宁拾起那本曲谱一看,封面残破不堪,朱笔写了几个字:五湖烟霞引。翻开来瞧,发黄的书页上画着一些奇奇怪怪的符号。乐秀宁并不识得工尺谱,凝神看了许久,忽然叫道:这可不是一本乐谱呀!

  沈瑄奇道:这不是乐谱是什么?乐秀宁不答,却拾起一柄剑慢慢比划起来。舞完一套剑法,又看了下那乐谱,抬头对沈瑄说:这是剑谱。

  乐秀宁见他们不解,又道:我以前曾听得有人把武功写在琴谱之中的,总不相信。今日竟然见到一本真的沈师弟,这些符号在你眼里是音调,在我看来却是武功招式的图解。譬如这一笔,是让你把剑从左边带过,这一挑,分明是剑锋向上之意。璎璎欢道:这也真奇了!看着是琴谱,原来是剑谱,怪不得弹不出来。写这剑谱的人也真古怪。沈瑄微笑道:他若不写成这样,一定也被母亲烧了。这才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乐秀宁想了一会儿,道:我觉得这并不是很难的武功。感觉还是洞庭的基本功夫。璎璎道:这样也好,哥哥正好练这基本功夫。乐秀宁点点头:这必是二师伯的遗物。他老人家雅好音律,或者写来好玩,也未可知。我们从此就学这个吧。

  那晚之后,乐秀宁每日推解那本《五湖烟霞引》,然后比划给沈瑄看。沈瑄一一学来,觉得这些剑招剑式当真平淡无奇,若是大敌当前,只怕也没什么用。但除了学这剑谱也别无他法,便仍用心记住。乐秀宁闲时亦教他一些洞庭派别的剑法套路。沈瑄原是极聪明的,几个月下来,这些东西都已练得精熟,抵挡一两个小混混已不成问题。

  转过新年,春天也花红柳绿地飞纵过去。眼看就是端午了。这日沈氏兄妹与乐秀宁摇着小船去青石镇。日暮时分回来,斜阳铺在碧绿的葫芦湾上,波光粼粼。小船荡过一片荷塘,一丛丛莲叶亭亭如盖,在三人的衣裙、鬓边投下一片盈盈绿意,一两朵早开的芙蓉笑靥初绽,娇若佳人。乐秀宁抽起一根细嫩的荷茎,挽了个茎钏儿递给璎璎。就在这时,忽听得哗的一声水响,湖面上掠过一道黑色的影子,略一定,又沉入水中。

  不好!乐秀宁低呼,快把船藏起来。三人的小船刚刚转入莲叶深处,就见一条大船飞驶过来,船上一群青衣人,为首一个扯着嗓子大喊:你以为水里就躲得过吗?还不快快出来就擒!一个清澈的声音应道:谁说我躲在水里了,你自己睁开眼睛看看。

  话音未落,一条长长的白绫横空飞来,那头领回身一闪,白绫却从人丛间穿过,打在那些青衣人身上。顿时有几人大呼小叫地落了水。头领伸出手,想抓住白绫,那白绫却如同长了眼睛,一拐弯牢牢搭在船舷上,原来竟装有钩子。众人还没回过神来,那黑影已从荷塘边蹿出,顺着白绫飞到大船上,与青衣人拼杀起来。

  看身形,那人是一名女子,穿着一袭深黑长衫,头戴斗笠,蒙着长长的黑纱。她手持一柄长剑与人相格,剑光闪处,轻灵奇异,非但沈氏兄妹,连乐秀宁也看得眼花缭乱。那群青衣人立时都被逼到船舷上近身不得,只有那头领兀自勉力支撑。黑衣女子展开轻功,围着头领绕起圈来,忽东忽西,在摇摇晃晃的狭窄甲板上跃来跃去,剑锋处处指着对手要害。眼看那头领要被逼到水里去了,突然船舱里掷出一串飞刀,射向女子后心,她身子刚刚跃起,眼见躲不过了。璎璎忍不住大叫:当心!

  却见那女子竟然半空中一个转身,飞刀便到了水里。这一转,身法伶俐,连乐秀宁也禁不住低声叫好。然而好字还没叫出,黑影突然从半空坠下,跌入水中。沈瑄只看见她不知怎的还是中了暗算,被一条沉沉的铁链击中。四周青衣人顿时扑了过去。沈瑄三人都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只听哗的一声,那黑影竟又从水里跃起,这一回居然足点水面,向荷塘深处奔来。

  只见她轻跃上一顶莲叶,便这么一左一右、一高一低,一眨眼便跃出了几十丈。初夏的莲叶虽然柔嫩无力,她却如履平地,步法曼妙灵动。这时,莫说大船上的人早已赶不上她,就算赶得上,也没法从荷塘中穿过,便纷纷放起箭来。那女子的长剑在背后一掠,箭便齐刷刷落下。箭雨过后,她的人竟然又不见了。沈瑄心中一沉:难道她终究还是中箭落水?

  青衣人显然也在困惑,这荷塘一望无际,错综复杂,何况荷塘尽头是个轰鸣的瀑布,要搜一个人,谈何容易!过了许久,见依旧没有任何动静,大船终于缓缓划走了。沈瑄三人把船摇出,向荷塘深处划去,一路一言不发

  到得葫芦湾,沈瑄和璎璎拿出祭祀的粽子用彩线穿了,一只只投入湖中。这是故乡楚地端午祭奠屈夫子的旧俗,沈瑄兄妹从来记得清清楚楚,每年祭完,总不免一番思乡之慨。此时夜色沉沉,湖上晚风挟着水草清气扑面而来。璎璎忽然想起,把乐秀宁做的莲茎钏儿忘在船里了,沈瑄忙回湖岸去找。

  小船系在芦苇丛边一截树根上,沈瑄探着身取出了钏儿,刚要转身,蓦地看见船舷上挂了片黑纱。他心里一惊,旋即走入水中,轻轻拉过那黑纱,又顺势向前探去,摸到一只细腻冰凉的手。他更不迟疑,慢慢把人从芦苇丛拉了出来,抱到岸上放下。就见一袭黑衣,正是荷塘中的那个女子。

  星光淡淡,照得她脸色苍白。沈瑄摸她手腕,微微的还有一缕沉脉,急忙抱起她向茅屋奔去。乐秀宁和璎璎一阵忙碌,为那女子换了衣裳,放在床上。沈瑄煎好一服药给她灌下,那女子却仍昏迷不醒。众人此时方看清楚她的面容,原来竟是个清雅绝俗的少女,年纪不过十五六岁。只见她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覆在毫无血色的面颊上,令人不由得心生怜意。

  乐秀宁皱眉道:这小姑娘是什么人?小小年纪,功夫竟如此之高。桌上放着少女的长剑,剑鞘很旧,样式古朴。沈瑄轻轻抽出长剑,只觉剑体轻盈剔透,寒光逼人,剑柄上刻着两个古篆:清绝。

  乐秀宁忽道:我看那几个青衣人,跟那天棋社里害死我爹的,倒像是一伙。她回到自己房中,取来那翠绿的绢帕,层层打开,里面除了那日在湖边尸体上拔下的四枚金针,还有害了她父亲的那根黑针。三人注视一会儿,沈瑄道:阿秀姐姐,你曾说这金针是天台派致命暗器绣骨金针。而那天杀害师叔的人,也说他们用的这黑针是绣骨针。那总有一边的,并不真是天台派中人。沈瑄稍后又道,其实那天要了乐叔叔性命的还是那一掌。掌印不深,却含有一种厉害的剧毒,后来我翻遍各种医书也不知此掌的来由,也找不到毒的解法而这根黑针虽然厉害,却只能一时凝住人的血脉,运功后会令人寒毒攻心,但一两个时辰也不会致命,比起这金针来可就差远了。乐秀宁道:所以,我的杀父仇人很可能是冒牌的天台派?沈瑄点点头。

  乐秀宁叹道:可他们是什么人呢?她望了望床上昏迷的少女,也许她会知道。

  可是三天过去了,那少女仍然昏迷不醒。见她身上毫无伤痕,沈瑄便疑心是那天被铁链击伤了头,于是分开她的长发细细检查,忽然,他在那乌黑的发丝中发现一丝纤细的淡紫色草茎,心中一动,急问道:这是哪里来的?乐秀宁望了一眼道:是水草吧?那晚给她更衣时,她的头发里缠了不知有多少,连脖子上都是。我给她梳了半天沈瑄已然奔了出去,湖边的岩石上,还挂着几缕那晚弃下的水草。沈瑄拿起一片,沉吟片刻,脱下长袍,用衣带缚住口鼻,跳入湖中,一忽儿沉入水底,不见了踪影。

  一顿饭的工夫,沈瑄才从湖中出来,手里擎着一截紫色的水草。璎璎见了,不觉惊呼:难道这是孟婆柳?原来,沈氏兄妹自幼就听附近的渔民讲过,这葫芦湾深水里有一种极厉害的紫色水草,叫孟婆柳。服食之人会将往事故人忘得干干净净。后来沈瑄读医书,也读到过这种毒草,学名相忘草,可致人昏迷,重者一睡不醒,纵然醒来也会失了记忆,迄今无药可解。看来这少女不知怎的被水下一大丛孟婆柳缠住,以致溺水,又吸进一些,就此不省人事。当下,沈瑄为她灌下一碗醒神的药汤,却也自知于事无补。三人都望着帐中沉睡的少女,心想不知她吞下了多少可怕的孟婆柳,中毒到底有多深。这样美丽的少女,倘若就此长眠,岂不令人扼腕

  夜色深沉,沈瑄却睡不着,走到草厅里点起一盏孤灯,抚起琴来,因为心情抑郁,一曲接着一曲,浑然忘了时辰境地。弹着弹着,忽又变成那日在湖上听到的洞箫曲,恍若重入明月芦花,一弦一声历历在耳,竟将那日的曲调一毫不差地全弹了出来。曲终韵散,他心中犹自一片空旷清凉。

  忽然听见背后一声幽幽的叹息,沈瑄回过头去,只见一个飘然的玄衣人影从门边过来,走到灯下。那人一双明澈的秀目如谷底清泉,幽深不可测此刻正凝望着他。沈瑄不觉心中一震,竟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那人道:我梦中听见你弹这曲子,就起来看看。你是谁?沈瑄这才明白过来,那昏迷的少女竟被自己的琴声唤醒,不觉欢道:你终于醒了。

  少女道:我睡了很多天么?这又是什么地方,我怎么在这里?沈瑄道:这是葫芦湾在下的寒舍,你四天前在湖上落水,被救到这里来。少女道:葫芦湾落水她不解地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沈瑄有些紧张:姑娘贵姓?少女眼神一片茫然:姓什么?我我不知道。她沉吟半晌,仍是摇着头,我怎么会不知道?沈瑄的心顿时冰凉:她果真失去记忆了。

  只见那少女满脸惶惑,浑身战栗,喃喃道:真的不记得了我是谁这怎么可能沈瑄不忍,忙道:没关系,你睡了这样久才醒过来,自然不太清醒。明日便会好的。少女咬着嘴唇,立在那里不知所措。沈瑄心想,若让她回去睡,只怕又醒不过来,犹豫片刻便道:我弹琴给你听,好吗?少女听了,便低下头,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沈瑄揉了揉弦,静默一回,仍是弹起刚才那箫曲来。可是心神总也宁静不下来,弹了一半便戛然而止,再也接不下去。忽然身后箫声悠然响起,清幽无限,续着断曲吹了下去,与那日湖上的调子分毫不差。那少女静静坐着,低吹一支洞箫。月光如水,泻在她的垂肩长发上。

  原来那湖上的人就是她啊

  那洞箫箫身碧绿,上面斑斑点点,居然是用湘妃竹做的。古来制箫多用紫竹,从未见过用湘竹的,何况吴越之地也没有湘竹生长。那少女的口音却又分明是台州人。沈瑄寻思着,忽然看见箫身上隐有字迹,依稀是个离字。

  难道你叫离儿?少女淡淡一笑,不记得那其实只是一首诗,诗句被摩挲已久,早就模糊了,仅能辨认出四个字离、泪、去、时。

  离儿从此便留在岛上,与璎璎、乐秀宁住在一处。她自醒来后,身体便已恢复,神志亦清醒如常,甚至武功都一毫没失,但是从前的事情,她却一点也记不起来了。幸而岛上的日子恬淡平静,离儿又少年心性,过去想不想得起来,似乎也无关紧要。四人以兄弟姐妹相称,每日一同起居,其乐融融。

  可沈瑄从未放弃过治疗离儿。他翻遍洞中医书,又下了几次水,采来一大堆孟婆柳,试着配了十几味药,仍不见一点功效。自从离儿来后,乐秀宁便不再教沈瑄武功。沈瑄知道她自忖不及离儿武功高强,不愿卖弄,便也不以为意。离儿箫技精湛,可是竟并不懂乐律。沈瑄便依着七弦琴,教她五音十二律。她自爱听琴,便向沈瑄学习琴技。沈瑄欣然答允,二人每日晚饭后都在草厅内教习。桐庐附近的桐君山盛产梧桐,沈瑄进山采来一段上好的桐木,为离儿做了一只短琴。离儿根基甚好,一两日内就弹得一曲《小重山》,指法虽然稚嫩,却也飘飘摇摇,另有一番意蕴。

  如此过得一段日子,花朝月夜,相安无事。只是沈瑄始终找不到孟婆柳的解药,离儿的病终究治不好。每当念及于此,沈瑄心中便有绵绵怅然。

梧桐叶落,天下知秋。这日,葫芦湾上的人忙忙碌碌,张灯结彩。今天璎璎要出阁了。乐秀宁和离儿一早起来为璎璎梳洗,绾上发髻,穿上手绣的大红吉服。乐秀宁找来胭脂给璎璎化妆,转眼一个清秀的小女孩就变得美艳如花。沈瑄清点了一遍璎璎的箱笼,就走到湖岸边上,等待陈睿笈迎亲的船。

  湖水如烟,波澜不惊。就见一艘大船从天水之间远远而来,转眼就到了跟前。大船上又放下一艘小舟。沈瑄正在诧异,只见那小舟竟识得路径,在芦苇荡中灵巧地穿来,一会儿到了岸边。船上跳下几个衣着华丽、举止雍容的人,一径向沈瑄走来。为首一个三十来岁,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管事:请问小哥,小神医他老人家可是仙居此处?沈瑄未免有些发窘,只好答道:在下就是。那几人一脸愕然,把沈瑄上下打量一番。为首的人旋即道:想不到先生如此年轻,当真少年才俊,令人钦佩。请先生这就随我们上船。

  沈瑄诧异问:为什么?那人道:我们是桐庐何府,家主得了重病,危在旦夕,请先生救治。沈瑄彬彬有礼道:这可不巧,今日家有要事,走不了。各位还是另请高明吧。他看见那几人脸色大变,又道,要不然,我明日就去府上问脉如何?明日!边上一人大声道,小主还等得到明日?那人说着就上来拉沈瑄,沈瑄一惊,虽连忙用乐秀宁教的招式格开,但还未拆四五招,便被那人制住。为首中年人忙说:不可冒犯了沈先生。回头又道,沈先生,请你无论如何跟我们走一遭,日后一定重重有谢。

  沈瑄一看,那几人早已把自己团团围住,看来走脱不得。从未见过如此蛮横的求医者,他心中不免一股怒气上冲:我偏不去便怎样?那人无奈道:那也只好委屈一下话还没讲完,只见一阵剑光闪动,那几人顿时被逼开几步,沈瑄趁机退开。原来是离儿不知从何处跑来,给他解了围。离儿微笑道:你们这样请沈大夫看病,就不怕他去给你家主人开一剂毒药?这几个人还是先打发走吧,不然一会儿迎亲的船来了,多煞风景。

  那人一时急得汗流满面,竟双膝跪倒在地,向沈瑄拜道:沈先生,请你无论如何去救我家小主人的性命!医者乃仁者之术,你不能见死不救呀!一时间,那几人都拜倒在地,沈瑄见状,登时心软。乐秀宁走过来道:师弟,你还是叫他们快去别处求医吧。今天是璎璎妹子的吉期,你不能走的。

  沈瑄沉默一会儿,摇头道:人命关天,耽误不得。我这就去吧。阿秀姐姐、离儿,这边的事只好有劳你们了。乐秀宁听罢不禁皱眉,欲言又止。

  离儿忽问:你们是钱塘府的,为何说是桐庐人?为首那人一怔,连忙说:我们客居此地。离儿正要再问,小舟却解开缆绳,飞也似划出。沈瑄回头看离儿立在岸上,望着自己,小舟一转,她便消失在芦苇丛后了。

  大船顺着富春江飞驶而下,澄江如练,游鱼若星。这一船人雍容华贵,举止不俗,而且似乎个个身怀绝技,可对沈瑄却也毕恭毕敬,实在猜不出什么来头。沈瑄也懒得去想。为首那人自称是总管,名叫徐栊。

  不到一个时辰,船靠桐庐。徐栊把沈瑄送上一乘青布小轿,匆匆启程。奇怪的是轿子没有进桐庐城,却向城外山间走去。也不知走了多远,方来到一所山间别墅。进得门去,里面也不过是青瓦白墙、竹篱茅舍。徐栊带着他穿来穿去,路径极为复杂。沈瑄这才看出,这别墅看似俭朴,其实无一处不尽极工巧,实称得风雅玲珑。穿过一个月亮门,却是一个小花园,奇花异草芳香扑鼻。花园尽处是一间小屋。徐栊把沈瑄引入屋中,向一张挂着云纱帐子的大床轻声道:公子,属下请来一位大夫,给公子看看伤。无人回答。

  徐栊回头道:先生,小主人睡了,请您瞧瞧。沈瑄撩开帐子一看,床上躺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容貌说不出的秀美清雅,只是眉宇印堂间赫然有一股黑气。中毒了?沈瑄问道。徐栊道:三日前,被毒蛇咬的。沈瑄道:是丐帮的金环蛇吧?他们自有解药,何不寻来?徐栊叹道:若能寻得来,也不劳您大驾了。

  沈瑄轻轻翻过少年的身子,察看他颈后蛇咬的伤痕。那伤口极深,已变作紫黑,却仍在往外渗血。沈瑄又问:原来你们给他吸过毒,却仍是无效?徐栊道:我们众人费了多少力气,只是小主人中毒实在太深,一条蛇的毒液几乎全进了体内。他旋即又自言自语道,那丫头也忒心狠手辣了!沈瑄道:现下蛇毒已入心脉,内力是再也逼不出了,只有用药。不过我也没有解蛇毒的药,而且,也一点都不知道丐帮的秘方。

  徐栊顿时脸色惨白,颤声道:难道没救了吗?沈瑄不答,只用白绢从少年颈后擦下一些毒血,拿到阳光下看着,半日不语。

  徐栊又跪倒在地,急声道:请先生千万救活小主人!小主人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们一班手下一个个只怕求死都不能!沈瑄没料到他会怕成这样,连忙把他拉起:我既来了,一定会竭尽全力。解药配方虽不可得,也不是无法可想。据我看来,大约有几味药你只叫人取这几样来。沈瑄随手写了个方子,又道,用药须得君臣佐使,一一配合。我却只猜得出君,不知道臣,只好照着古方勉强写了。说话间,几种药材备齐,沈瑄亲自煎好给少年喂下,又尽力从伤口中挤出一些毒血,涂上解毒药粉。

  过了大约一盏茶工夫,那少年睁开双眼。沈瑄道:你试着提一口气。那少年依言猛吸一口气又吐出,突然剧烈咳嗽,伏倒在床边,吐出一大口黑血。徐栊等人大惊失色,沈瑄却微微一笑:是不是觉得丹田里有一股热流上涌?少年点点头,笑道:真舒服。

  沈瑄想想,又把少年扶起,左手抵住背心,慢慢把一股气流推过。少年闭了会儿眼,又吐出一口血,却不如方才那般紫黑可怕。如是几回,直到少年吐出的血全变成鲜红,沈瑄方才罢手,道:他体内毒质已尽,调养几日便好了。徐栊等人如蒙大赦,纷纷围过来向少年问长问短:公子真的没事了么?病了这几日,可把属下们急得魂都要丢了。少年却笑嘻嘻说:也只是被蛇咬了一口,我不是这就好了吗?他回过头看看沈瑄,注视一会儿,拉着他的手道,是你救了我么?沈瑄被他看得别扭,微微点头。

  少年忽地坐起,翻身跪着,在床上向沈瑄长拜下去:多谢大哥救命之恩!沈瑄觉得有些尴尬,回拜一下,少年又拉着他的手在床边坐下,问道:大哥你贵姓,从哪里来?当下沈瑄将与徐栊等人的纷争略过不提,一一讲完,又道,公子已经无恙,舍妹今日成亲,请容沈瑄先告辞了。少年惊道:沈大哥,耽误了令妹吉辰实在过意不去,改日定当登门道歉!不过,不过今天天色已晚,你就留下吧。沈瑄见那少年执意相留,心想现在回去也早就来不及了,当下也只得点点头。

  少年顿时眉飞色舞起来。这时丫环、仆妇们摆上晚饭来,他便拉着沈瑄一同吃,沈瑄也不推辞。少年为沈瑄斟上一杯酒,道:小弟姓钱,单名一个丹字,家住钱塘府。自己出来到处玩玩,不想就遇见大哥你。沈瑄发现徐栊不住向钱丹使眼色,钱丹却没发现,不禁心想,你们说是桐庐何府,结果既不姓何,也不是桐庐人,难道真有什么古怪?然而这个钱丹又偏偏一派天真,便说:我还以为你姓何呢。钱丹不解,徐栊连忙道:先生别见怪,我家公子出来玩,不敢让太多人知道,也是怕惹事,无可奈何。沈瑄笑笑,心里却想:难道他是什么要紧人物吗?一忽儿又觉得钱丹这名字有些耳熟,却又想不起在哪里听见过。

  钱丹却已絮絮叨叨跟沈瑄聊起来,倒像一辈子都没跟人聊过似的。沈瑄听他言语,虽然少年率真,却是博闻广识,见解不凡,只觉十分投契,便也海阔天空地与他讲起来。一顿饭没吃完,两人已成倾盖之交。沈瑄自幼避居荒岛,只与妹妹作伴。后来相交了妹夫陈秀才,但两相往来倒多是为了璎璎,乐秀宁和离儿都是女子,不能亵近。所以他平生并无一个知己。然而这钱丹只是初次见面,就对他如此披肝沥胆,沈瑄心内极是感动。两人一直讲到三更半夜,平生遭际见识无不倾囊而出,尤嫌不足,夜里还同榻而眠,仍是嘀嘀咕咕说个没完。

  第二日,钱丹还要挽留沈瑄,沈瑄也自犹豫。徐栊却上前道:公子,还是先让沈先生回去吧,公子改日再找他不迟。我们这次住在这里,也只是无可奈何的应急之策,夫人并不知道。公子伤既然好了,我们速速离开才好。

  钱丹叹道:你说得是。那么,今日只好送沈大哥走了。他又依依不舍地望了一眼沈瑄,大哥,我送你上船吧。过几日我就去葫芦湾找你。

  见小船被装了满满一箱东西,沈瑄正要推辞,钱丹道:沈大哥,这一箱也不是什么值钱东西,只是给令妹的新婚贺仪。钱塘府那些庸医全无见识,出回诊还要十两银子。以大哥的神奇医术,千金亦不为过,可惜小弟出不起。

  沈瑄道:贤弟这么说,我可担当不起。钱丹道:大哥的医术这样高,天底下只怕没有你治不了的病啦!这句话却触动了沈瑄的心事,他沉默一会儿道:你不知道,现下就有一个病人,我想尽办法也治不了她。钱丹有些诧异,沈瑄就把离儿的事告诉了他。钱丹也不免动容,道:此毒如此罕见古怪,也难怪旋即又说,想不到风光旖旎的富春江竟长着如此可怕的毒草。只怕草丛四周的鱼虾,也要一个个被毒昏过去了。

  沈瑄默默不语,解缆而去。钱丹兀自立在岸上望着。

  船近葫芦湾,沈瑄念起离儿的病,神思黯然。又想到钱丹最后的那句话,想着想着,忽觉不对。他几番下水去采孟婆柳,也没有发现那里真的鱼虾绝迹。相反,草丛中倒生着一种红色小蛇,每每须得小心翼翼地避开它们。沈瑄心中忽然一亮:这些小蛇非但不怕孟婆柳,反而栖居其中,难道体内正含有克制孟婆柳之物吗?倘若如此,将小蛇炼成药,或许正好能解孟婆柳之毒。

  万物生生相克,再可畏的毒虫恶草,也总有东西能降服它,而这个东西,往往就与它十分接近。沈瑄不禁深深懊恼,读了这些年医书,竟连这个基本道理也忘了。既然一念至此,便再也按捺不住,只盼着船儿快快到家。好不容易船到葫芦湾,撑进芦苇荡,唤船家停下来。

  孟婆柳就生在这附近,沈瑄脱下长衣潜入水底。他从小就在洞庭湖上戏水,后来迁居富春江畔,又日日与波涛相伴,水性极好。不一会儿,就捞起了几十条红色小蛇装在袋子里,心里十分高兴,想到一回家,就可以为离儿配药了。

  船尚未停稳,乐秀宁就迎了出来,笑道:师弟此去,没出什么事吧?沈瑄道:没什么事。却没看见离儿,不禁问道,离儿在哪里?

  离儿么?乐秀宁脸一红,答道,她昨日被人接走了。走了?沈瑄万没料到会如此,一时竟回不过神来,呆立在那里。

  乐秀宁见状,徐徐道:本该等你回来商议再定,只是昨日的情形原是我的不是,不该让她这就走了。

  原来,昨日乐秀宁与离儿把璎璎送到青石镇后回来,便看见芦苇荡外停着一只船,船上罩着厚厚的青篷,看不清舱里的情形。她们的小船划过时,船舱中忽然走出一个青年公子,唤道:二位姑娘请留步。乐秀宁回头一看,却认得是江湖上大大有名的一个人物。

  沈瑄听乐秀宁说到关键处,插话道:是谁?

  便是九殿下钱世骏。

  其时吴越国主是已故文穆王钱元瓘的第六子钱佐,但民间议论里,却对他颇不以为然。文穆王故去时并未立储,几个王子明争暗斗,几乎酿成宫廷惨祸。九王爷年轻有为,深孚众望,本来极有希望继承王位。可是,最后却是老六钱佐做了吴越王。这钱佐敦厚老实,全无谋略,他的王妃却是个极有手腕的人,而且武功高强,天下少有。人传当年吴越王妃与九王爷在西湖边凤凰山下比武,王妃出手狠辣凌厉,使出的招数竟是从未有人见过的,九王爷惨败在她手下,从此只好离开王宫,浪迹江湖。可吴越王妃并未就此放过他。这几年明明暗暗的,总有人追杀九王爷。但钱世骏身边的追随者个个精明强悍,加之他本来在江湖中便极有威望,有多少英雄豪杰要为他抱不平。吴越王妃的算计也就从未得逞。但这个钱世骏,此刻到葫芦湾来做什么呢?

  他来找离儿,九殿下告诉我,离儿本来姓蒋,是他的义妹,一向跟在他身边的。这次他们被人追踪,离儿与大家失散,他很是焦急,只得隐藏形迹,明查暗访。终于知道是在我们这里,所以来接她回去。

  沈瑄急道:那也不能就凭他一句话

  乐秀宁道:我本来也是这样想。但九王爷素负盛名,江湖上无不称道。那时我本来也说要等你回来再定夺,但昨日你走得那样急,谁知何时回得来?九殿下很是着急,说他们的行踪已被人发觉,恐怕不能久留。我想来想去,只好让离儿跟他走了。你想,离儿留在这里也不是长久之计。她的仇家一定在找她,可她自己偏偏把旧事都忘了。倘若那些人找到这里,我们救得了她么?九殿下和他的随从都是高手,跟着他们去,总是好一些的沈瑄低声道:离儿怎么说?

  离儿自然还是想不起什么。不过她看见九殿下,似乎有点认识,也没讲反驳的话。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沈瑄淡淡地问。乐秀宁踌躇道:没什么。我瞧这九王爷看离儿的神情极是关心,倒像倒不像是么?沈瑄像没听见似的,径自离开了。他走进房里,把那几十条小蛇从袋子里一把抓出,统统塞进一个瓶子里。

  离儿虽然不在了,沈瑄仍一心一意配起药来。他将小蛇晒干研成粉,又用了几味辅料配成药丸。然后采来孟婆柳,捉了几只白鹭,先给鸟灌下一些孟婆柳汁液,看它昏了,又喂一粒药丸,试验药效。如是配了几回,终于找出一种有效的配方,做成一小瓶丸药。又怕此药含毒,给没有喂孟婆柳的白鹭也服了几粒,并无异常,方才放心。

  这日璎璎归宁,陈睿笈也跟来。大家相见,叙一番小别之情,不免又提到离儿。陈睿笈道:药虽配成,人却走了。也不知离儿姑娘几时才能服药痊愈,方不负沈兄一番辛苦。沈瑄淡淡道:这药方别人或者也用得着。

  且别说这个了,璎璎含笑道,哥哥为**劳了终身大事。自己的姻缘倒忘了么?沈瑄吓了一跳,心想这从何说起。只听陈睿笈道:璎璎和离姑娘一走,这小岛上未免冷清。璎璎和我讲起,乐姑娘跟沈兄是同门师姐弟,又是青梅竹马。而且,乐老伯也有遗言在,让乐姑娘和沈兄在一起。我看,也不必再等了,择个吉日,你二人将喜事办了,岂不好?

  沈瑄恍然大悟,心里甚是焦急。这一年来与乐秀宁虽然亲近,他却始终视她如长姊,从未想过要迎娶。此番被妹夫妹妹提出,觉得万分为难。他偷偷抬眼看乐秀宁,只见她毫无表情,只远远望着窗外几根竹子,面色却微微潮红,愈发显得娇艳如花。

  哥哥,璎璎嘻笑道,睿笈亲自为你做媒,这样好的机会,你还犹豫什么?沈瑄只觉脸上发烫。现下他和秀宁二人孤男寡女相处小岛,确有诸多不便,兼之种种情由,确实应当与乐秀宁完婚。但他心里却并不情愿。沈瑄定定神,道:妹妹,我从未想过他忽然想到,倘若就此回绝,却让乐秀宁面目何在,今后大家又如何相处?一时语塞,竟无法措词。

  只听乐秀宁缓缓道:多谢你们费心了。不过家父新亡,我重孝在身,婚姻之事暂不提吧。沈瑄如释重负,心道:再与阿秀姐姐住在这里,瓜田李下总是麻烦。小妹已经出嫁,我何不找个机会离开小岛,自己做个云游的郎中,到江湖上去走走,见识见识各种人物,或者还能

  不几日,沈瑄便如愿了。傍晚时分一条小船划来,船上跳下个布衣少年,却是钱丹。这次他打扮成平民小厮的模样,徐栊那些人也没跟着。

  钱丹笑道:沈大哥,我背着他们跑了出来,想自己去金陵一趟,又怕一个人太孤单。你愿同我一起去吗?沈瑄心中一动,忙问:去金陵干吗?

  钱丹伏在他耳边道:十月十五,丐帮的范定风公子要在金陵开一个武林大会,你不想去见识见识么?沈瑄顿时心花怒放,就要收拾行李随钱丹走,忽而想起乐秀宁,不免踌躇。只听见她在背后道:师弟,你也不能总在这小岛上呆着,出去开开眼界也好。只是自己小心,不可惹事。

  沈瑄闻言,十分感动:师姐,我去趟金陵,立时就回来。乐秀宁一笑,转身进屋帮他收拾东西。沈瑄却向那间草厅走去。离儿走后,他一直没进过这里。屋里一切如旧,只是他为离儿做的那架短琴却不见了。沈瑄抱起自己的七弦琴,用布裹好,背在身上,又找出那瓶孟婆柳的解药,揣在怀里,回头一看,乐秀宁已为他收拾好包裹,递到他手里。

  走到岸边,乐秀宁忽然把沈瑄拉到一旁,悄声道:师弟,这些话我忍了许久,不愿对你说。但此时若再不讲,只怕你将来师弟,你此番出门或许会遇见离儿。她若还是想不起过去,你,你还可同她谈谈。若是她病已好了或者,你治好了她之后,便万万不可再跟她在一起了。

  沈瑄惊道:为什么?

  那日九殿下接她走时,说起她姓蒋。我后来寻思许久。师弟,天台派的事情,我没有与你讲过多少吧?沈瑄摇摇头。

  十几年前,天台派在东南一带横扫江湖。他们的武功高超玄妙,十分纷繁,尤其以轻功剑术为长。天台派的掌门号赤城山人不过江湖中人都叫他赤城老怪。因为此人极是孤僻乖戾,桀骜不驯,武功为人处处出人意表,十分邪气。他的名字叫蒋听松。师弟,那日我在湖上见到离儿的武功,一时十分诧异,也猜不出她是哪门哪派。后来你说起离儿是那晚上在青石城外的吹箫之人,我便想或许绣骨金针就是她放的。离儿那样诡异的剑法,那样神奇的轻功,不太可能源自别派。何况,她也姓蒋。

  离儿是天台派的,又有什么关系呢?沈瑄奇道。

  十几年前,赤城老怪逐尽门下弟子,披发入山,江湖中从此没了天台这一名号,正派中人奔走相庆。可是时隔十五年,天台山又出了个姓蒋的姑娘闯荡江湖,偏生武功还这样高,岂不令人担心。所以我说,倘若她还失忆便无妨,若是恢复了唉,四针杀四人,虽是为我报了杀父之仇,可也

  沈瑄道:离儿倘若心狠手辣,那么钱世骏正人君子,何以与她结为兄妹?乐秀宁笑道:江湖中的事很是复杂,我也只是推测,何况她略一犹豫,正色道,离儿既是天台派的,我们纵然不与她为敌,也不敢离她太近。沈瑄不禁大声道:这又是为何?

  乐秀宁皱眉道:师弟,你真的不知道么?沈瑄一脸疑惑。

  乐秀宁叹道:二伯母连这也不对你讲,难道就不怕唉,师弟,天台派与我洞庭派有极深的过节。当年,若不是因为赤城老怪,我们的父辈,也不会死的死,散的散,令洞庭一脉一蹶不振。虽然不久天台派也绝迹江湖,但这些事情,是谁也忘不了的。沈瑄问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事?

  乐秀宁摇头道:我也不知,爹爹从未跟我明白讲过。那时情形似乎太微妙,真正知道来龙去脉的只怕只有一两个前辈。但你不可忘的,就是天台派是我们的敌人。良久,沈瑄默然不语。乐秀宁缓声道:师弟,不早了,上船去吧。旋即又轻声道,其实,我一直希望离儿并不是天台派的。

  沈瑄跳上钱丹的小船,深深向乐秀宁拜了一拜。湖水涟涟,残阳似血。乐秀宁柔声道:江湖险恶,你一切好自为之。

  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沈瑄和钱丹到得金陵,见离武林大会尚有几日,便在城中找了间客店住下。此时金陵地属南唐,南唐辖江淮一带三十五州,李姓称帝,离吴越国只隔一个太湖。两国世代不合,时有狼烟。金陵虎踞龙盘,也是江南烟花之地,物埠人丰,繁华异常。沈瑄自幼幽居孤岛,几时见得这豪华景象。钱丹虽然长在吴越国都钱塘府,但钱塘府比起金陵来,仍然逊一番气象何况他也是第一遭来这里。

  两个少年每日在城中闲逛,或者游山玩水,访古探胜,好不快活。钱丹如鸟脱樊笼,得意忘形。沈瑄一路上为了乐秀宁的话,尚自悒悒不乐,此时游玩尽兴,倒也将心事渐渐忘却了。

  十月十五将近,金陵城中却没什么动静。两人一打听,原来武林大会却开在城外钟山上。就见钟山脚下几间不大的酒馆客店里住满了人。二人走遍一条街,好容易才找到一件下房住下,安顿好外出,只见道上路边一群群地聚着污衣破帽的丐帮弟子。这些人看似懒懒散散、吃喝闲聊,其实内部等级森严。往来客人没有一个不被他们细细打量过。钱丹见状,把沈瑄拉到一旁,低声道:我俩现在这样子,决计混不进大会,干脆也扮成叫花子好了。两人本就穿着布衣粗服,立刻动手扯得破破烂烂,又在脸上身上扑了一层灰土,连头发也弄得乱糟糟的。钱丹又找来破碗、竹杖、布袋之类的行头。他本就活泼,几番舞弄之下,倒真似一个泼皮小叫花。只是沈瑄一向沉静,究竟不太像游荡江湖的样子,不过若不细看倒也瞧不出来。

  两人装扮已毕,走到街上想混入一群乞丐中。忽然,大道尽头人声鼎沸,一骑红尘滚滚而来。人群纷纷让开,那些丐帮弟子却齐刷刷立起,侧立路旁,毕恭毕敬。只见一匹雪白的骏马飞驰而至,戛然定住,立在当街,马上坐着一个英姿飒爽、明艳动人的红衣少女。那少女拽住缰绳,环顾四周,一双明亮灵活的眼睛,虽然不大却极敏锐逼人。她把手中一条黑亮的长鞭凌空一挥,啪的一声脆响,旋即扬起微翘的下巴,露出一脸笑意。

  一个老乞丐走上前来,作揖笑道:二姑娘一向可好?宋帮主他老人家想来已经到了?少女也不下马,盈盈笑道:多谢曹长老挂念。我爹今晚才坐船到。姐姐姐夫呢,已经在山上了吗?曹长老道:范公子和范夫人在山上接待一些远道的客人,我们奉范公子之命,在这里

  那少女未等他讲完,已然扬鞭而去。沈瑄回过头来,正想拉钱丹一起走,却发现钱丹呆呆地望着少女离去的方向,失魂落魄似的。沈瑄摸不着头脑,想伸手去摇,忽然看见钱丹眼里的神情,顿时恍然大悟。原来钱丹躲开徐栊他们,不辞劳苦地跑到金陵来,根本不是为了什么武林大会。

  过了好一会儿,沈瑄试探问道:你知道那姑娘的来历?钱丹脸一红:她叫宋飞天,是丐帮宋老帮主的二丫头,很厉害的。

  两人在街上呆了一会儿,觉得无味,仍是回到客店,各自叫了一碗面。堂屋里坐得满满的,多是些江湖汉子,看见他二人的丐帮服色,便腾了两个位置让他们坐下。两人都不大懂得江湖礼数,也不敢与人寒暄,道了个谢就低头吃起面来。旁边那几个汉子虽觉奇怪,却也没在意。

  这次武林大会明明是丐帮做东,宋帮主却不出面,让范公子一手料理,倒也奇怪。

  这有什么怪的?范定风公子虽不是丐帮中人,却是宋帮主的高徒和乘龙快婿。宋帮主年纪大了,又没儿子,今后衣钵还是要传给他的。如今让范公子主持武林大会,不正是为他树名立威么?

  这话是怎说?范公子树名立威,还要仰仗丐帮么?范公子是金陵范家的传人,在江湖上也是响当当的,召集一个武林大会,还怕没人捧场?

  前面那人冷笑一声,并不答话。只听一人又道:听说圆天阁继承人欧阳云海也递帖子来。众人咦了一声,那人续道,圆天阁守江乡一带,自来不大过问我南唐,不过这些年却频频派人走动,总是因天下不平吧。

  沈瑄从没听过什么范公子、什么圆天阁,不禁竖起耳朵听得津津有味,钱丹却仍是心不在焉。只听又一人道:圆天阁主欧阳云海那样傲慢的人物也递帖子来,这范家也真有面子了。看来这一次,恐怕有些不寻常。

  原先那人笑道:自然不寻常他忽然觉得失言,忙收住话头,又道,欧阳云海的武功是从西域天山派学来的。如论起江湖上年轻的这一批人,虽然是风云龙马四公子并提,但欧阳云海肯定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有人笑道:天山武功在江湖上传得神乎其神,可真正见过的又有几人?欧阳云海几乎从未在江南露过面。说起来,真正叫人叹服的,还是岭南汤公子。罗浮山神技,江左武林有目共睹,只怕决不让太白教。

  众人微微点头赞同,先前夸赞范定风的那人忽问:汤慕龙比范公子如何?那人一笑:他们两个又没过过招,我怎知道?不过汤公子不仅武艺超群,人品也十分令人倾慕。

  忽有一人道:听说汤公子这回也来了?那人惊道:不会吧?我听说汤公子在罗浮山闭关。再说他们岭南汤家,和金陵范家还有丐帮,都没什么交情,他怎会来?你没弄错吧?先前那人说:我只是听说而已。不过几个月前汤公子已下了罗浮山,在江湖上四处走动,似乎要做什么大事。如果汤公子真的到了,那么风云龙马四具其三,也算这武林大会的盛举了!

  有人问道:那么说九王爷也到了?那人笑道:他早就上了钟山。别人不来,钱世骏也是断断不能不来的呀!沈瑄一惊:钱世骏,他也在这里么?那离儿心中不由一阵激动慌乱。

  第二日一早,沈瑄和钱丹就混在一伙丐帮弟子之中,向钟山上迤逦而去。出发前钱丹交代了好些丐帮弟子的切口,沈瑄一一记熟,心中却不由好笑:钱丹这小子为了接近宋飞天,竟然把丐帮暗语也摸得这么清楚。一路上两人小心谨慎,倒也平安无事。那一伙丐帮人众只道他俩是年轻弟子,反对他们处处指引,照顾有加。沈瑄庆幸之余,也暗暗得意,心想丐帮虽然号称防范严密,其实也不过尔尔。

  到得山上,只见远远的山顶处搭起一座高台,台子四周插了一圈五色旌旗,挟着山风猎猎作响。台上已零零落落站了几人,距离甚远,也看不清面貌。想来居主位的一男一女当是范定风夫妇。周围几个,或者是早到的贵客。沈瑄忽然想起,钱世骏既然昨晚已上山,现在多半站在台上。他心里一紧,再向台上努力望去。其实他并不认得钱世骏,却只觉得其中一个身材颀长的人定然是他。那人身旁立着一个苗条的黄衫人影。沈瑄只觉已没什么好看,只想抽身走掉。却见那黄衫女子似乎低声向高个子说了些什么。沈瑄念头已转,又想:我终须再见她一面,把药给她的。

  可他们处身的这伙人被指派看守这里,近不得高台。沈瑄暗暗踌躇,钱丹却拉了他一把,使了个眼色。沈瑄立即会意,两人悄悄朝队伍边上挤去,乘人不备,一下溜开。他俩夹在那些往来客人中间慢慢往高台下挪,不一会儿居然就正正站在台子的下方,一览无余。为了躲开人们的注意,两人藏到几个虬髯大汉背后。沈瑄急急又朝那黄衫女子望去,不觉好笑原来那女子却是昨天那宋二姑娘宋飞天!他耳听身边几个大汉议论,才知其实上面大都是丐帮中的一些人物:居中方脸剑眉的青年正是范定风,旁边那美妇是范夫人。宋帮主独坐一把太师椅,昨天那曹长老侧立一旁。宋飞天身边那高个子青年虽不是钱世骏,来历却也不小。此人姓楼,名狄飞,是庐山派掌门卢澹心的关门徒弟,这次代表其师来参加武林大会。庐山派自道学宗师陆修静在庐山简寂观开派以来,几百年间在武林中的威望一向极高,现任掌门卢澹心更是武林中人人敬服的前辈高人,所以这楼狄飞自然也被奉为上宾。

  钱世骏却不在台上。沈瑄环顾场内,也没发现有谁像他。钱丹瞧着宋飞天,却不像昨日那般发愣,而是低头默想。两人各怀心事,都没讲话。

  此刻陆陆续续来了一些门派,一一与范定风夫妇见礼,武夷派、天童寺、海门帮连少林都派出方丈惠远大师的师弟惠定,前来观礼。

  忽听得有人报:洞庭派吴掌门的公子吴霆少侠到!沈瑄心里一动,忙向那吴霆望去。只见一个文雅清秀的青年走上来打拱道:范公子别来无恙。家父本当亲与盛会,无奈门中事务芜杂,无法分身,故遣小弟前来,聆听众位前辈大侠们的教诲。范定风笑笑,寒暄几句。吴霆便站到台子一侧,位列众掌门之后。众人见他年轻文静,便也不大理他。

  沈瑄在远处台下,紧紧盯着吴霆。他自七岁离开洞庭湖,就再也没有过洞庭派的消息。每每思及当年的长辈师叔伯,和一起在湖上玩耍的小伙伴,总不知他们现在怎样了。这吴霆也是童年旧友之一,又兼有中表之亲,当年两人很是亲厚。其实,也就在十几年前,每逢武林大会,洞庭派必定唱主角,一言九鼎,举足轻重,但现在却似乎可有可无,只能站在别的门派后面,随声附和。沈瑄虽不太了解,但见洞庭派不被人放在眼里,心里也很是伤感。

  就听范定风已在台上朗声开言:这次钟山盛会是为我江南武林兴旺之大计,平定之良方这几年江左出了个武林魔头,江湖同仁受其害者不计其数。沈瑄良久才转过味儿来:原来他们是在商量一起对付什么人来着。

  台上楼狄飞正色道:范兄所言之人是吴越王妃吧?范定风愣了愣,似乎是没料到这么快就被人把话挑明,旋即笑道:楼兄真是快人快语。不错,正是吴越王妃!想来庐山派对于此人在江湖上的作为也有所耳闻吧?

  楼狄飞冷笑道:范兄不是说笑话吗?吴越王妃这几年在江湖上呼风唤雨,做下多少惊天动地的大事,敝派还能不了解么?敝派对此人也早就看不过去,相信今天来的四方朋友们都是一条心,范兄有话不妨直说!他的语气嘲讽,态度倨傲,可大家都买简寂观的面子,谁也不敢说什么。

  范定风点头道:楼兄所言极是。自五年前吴越王妃在西湖边凤凰山下以诡计夺得吴越王位以来,江南武林就没一日安宁是啊,海门帮帮主道,当日吴越王妃说,镜湖剑派庇护九殿下,乃是大逆不道,除非有人情愿以身顶过,受她七掌不还手,否则要杀得镜湖边流血十里。王寒萍王女侠为了一门香火,挺身而出,受了那妖妇七掌毒辣无比的无影三尸掌,死时尚不瞑目!范定风又道:三年前,武夷山九虚宫梅兰竹菊四位仙长之一的红菊道人,看不过吴越王妃飞扬跋扈、滥杀无辜,入迷宫行刺,不幸落入妖妇的圈套,被她倒吊在雷锋塔顶,活活困死,其状惨不忍睹。

  范定风停了一会儿,又道:去年,妖妇偷袭洞庭湖,用暗器杀死了吴掌门爱徒汪小山,手段毒辣,亦是罕有。洞庭派不曾得罪于她,却不知她何以下此狠手。江湖中议论起来,至今仍愤愤不平。他说着用眼望向吴霆。

  吴霆站出来道:敝派自忖与吴越王妃并无过节。汪师兄一向足不出户,不可能惹上她!沈瑄听到这里,心想:这吴越王妃连我洞庭派也欺负上了,看来真真是个大恶人。

  范定风厉声道:吴越王妃心如蛇蝎,为害武林,血债累累!今日我江南武林各门各派精英既已尽数聚集在此,总是要向那妖妇讨个说法的!

  一时间,台上台下一片哗然。大家听了范定风历数吴越王妃罪状,早已群情激愤,此时纷纷附和:就是,向那个妖妇算账去!这许多人命,定要妖妇血债血还!再不杀了她,只怕中土武林也早晚给她剿灭干净了!

  沈瑄听得这些叫闹,不由得回过头四周看看,突然瞥见钱丹脸色铁青,紧锁双眉。沈瑄心里一动:他既姓钱,又是钱塘府富户,难道正是吴越王室中的子弟?如今他听见这些人算计王妃,定然会不高兴了。

  嚷嚷半天,范定风又开言道:众位英雄好汉一力剿除奸邪,实乃义薄云天,在下十分敬服。然则此妖妇不是一般江湖武人,贵为一国之母,深居吴越王宫,又控制了吴越朝中大权。我们一众江湖好汉冲入王宫杀了她不要紧,只怕吴越国从此政局大乱,杀伐四起,只苦了江左百姓。所以,总要想个万全之策。下面人喊道:范公子尽管吩咐,我等无所不从!

  范定风微微一笑道:在下昨日与众位武林前辈细细商榷过,大家均觉此时还得有一人与我们联手,方才稳妥。钱公子,请上来吧!

  其实大家都知道,讨伐吴越王妃绝对少不了九王爷钱世骏的份儿,所以没人对他此时现身感到惊奇,只有沈瑄的心怦怦乱跳起来。

  只见一个身穿绣金白袍的青年从台后健步而上,走到中间,微笑着四方一揖:在下钱世骏,得与江南武林盛会,深感荣幸!沈瑄见此人剑眉入鬓,凤眼若星,举手投足间显得风度翩翩,怨不得江湖上人人倾慕。

  钱世骏与台上诸人一一见礼,这时悄然过来一个黑衣少女。钱世骏行礼已毕,回头朝那少女微笑。就见她肤色极白,目若秋水,却不是离儿?

  沈瑄担心这许久,终于见到了离儿,心里竟似打翻了五味瓶。他此次出来,其实并未打算找到离儿,何况临行前乐秀宁的那番话,更让他灰心丧气。但内心深处,总是盼着或许不经意间还能再碰到离儿。此时离儿忽然出现,他心里再也平静不下来,忍不住想再看她一眼。

  只见离儿虽然站在钱世骏身边,却殊无悦色,眼神里还略显得有点茫然,想来还未记起中毒前的事。钱世骏却对她甚为关心。

  只听范定风又在台上说:钱世骏公子是吴越先王的儿子,也是妖妇忌惮的对头。如果我们以钱公子的名义讨伐妖妇,正是顺天意,应人心,可令妖妇焦头烂额,又免却吴越国中大乱,祸及苍生。不知众位意下如何?下面的人纷纷称是。钱世骏忙站出道:众位英雄可折杀在下了。如此篡权窃国之事,在下是万万不做的。众人听言,纷纷赞道:九王爷真君子也。

  范定风笑道:如此大家同心同德,剿灭奸妃。今日立言一起除去吴越王妃,还得大家立个盟约才是。他于是取出早已写好的檄文,念道,某年某月某日,我江南武林十七门派会聚金陵钟山,于此立盟:吴越国王妃自窃位以来,每每行事奸邪,祸害江湖,滥杀武林义士

  且慢!突然一人大叫一声,纵身上台,挡在范定风面前。沈瑄一看,惊得不知所措。那人竟然是钱丹!

  众人瞧见半路里杀出个程咬金,竟然只是个丐帮的小叫花子,纷纷议论开来。范定风微笑道:这位小兄弟,你有何话要说?钱丹笑嘻嘻道:范公子,你如此精明之人,怎么忘了一件大事?既然要立盟,总得先有个盟主吧?这事可含糊不得!范定风闻言,不觉沉吟起来。

  下面立即有人喊:今日大会是范公子召集,又是范公子主持,自然是范公子做盟主。你这小兄弟好不晓事,闹个什么!钱丹却道:若是一般盟会,范公子召集,范公子主持,范公子做盟主,也是理所当然。可这一回却不同。难道你们不觉得钱公子才是盟主的最佳人选么?

  众人不觉哑然。沈瑄却已明白,钱丹分明是要捣乱局势,想在这些人中挑拨离间,坏了他们的大计。看来,他恐怕真是吴越王室中的要人。只是此刻钱丹如此孤身一人独挑这么些武林高手,简直如羊入虎群!

  只听钱丹续道:钱世骏公子是吴越先王的儿子,也是吴越王妃忌惮的对头。如果我们以钱公子的名义讨伐吴越王妃,正是顺天意,应人心范公子,这是你自己说的。而且,钱公子的功夫也很了得,在武林中也大有威望。如果让钱公子做盟主,一定比范公子更合适。

  台下众人多是范定风和丐帮的朋友属下,心里自然向着范定风。钱世骏虽有名望,怎及得范定风有丐帮撑腰?众人听钱丹这般说,纷纷把怀疑的眼光投向钱世骏。已有人喝道:钱公子虽然厉害,但手下又有多少?还不是要靠我们丐帮和范公子的调度。范公子不做盟主,谁会替姓钱的卖命?

  钱世骏闻言不禁面红耳赤,连范定风也大皱眉头。钱丹却不依不饶:这位大哥这般讲话,未免仗势欺人。谁最合适,总抬不过一个理字。难道丐帮多了几个叫花子,就可以要挟天下英雄,让钱公子也俯首称臣么?钱丹这话一出,连傻子也明白,这小叫花子分明是假扮进来,挑拨离间的。

  范定风一步跨上,拦在他面前厉声道:你是什么人?钱丹轻轻跃开,笑道:我不过是个无名小辈,又不跟你争盟主位置,我是谁又有什么关系?

  范定风也不答言,一掌劈出,就来拿钱丹的要害处。钱丹一闪,两人就拆起招来。金陵范家的金风掌法本来是阳刚一体,范定风又得了宋帮主真传,出掌极为刚猛有力,正气浩然。钱丹的掌法却精灵古怪,缥缥缈缈。沈瑄以前从未见过钱丹动武,这时一见之下,却有点似曾相识之感。但钱丹实在不是范定风的对手,几乎招招落了下风。只是他步法轻灵,脱身极快,范定风和他拆了十几招,竟然还没伤到他。

  这时,楼狄飞从一旁跃出,冷不防一把扣住钱丹的脉门,同时挡开范定风的掌风,笑道:范兄何必如此性急,问清楚再说。范定风料想钱丹逃不了,遂收住掌力,向钱丹厉声问道:如果我不曾猜错的话,你是吴越王妃派来的奸细,想搅了武林大会,对不对?钱丹无辜道:胡说八道,我根本不认识吴越王妃,为什么替她卖命?这时,钱世骏忽然开口道:钱丹,你这样说,不怕你娘知道了伤心么?钱丹闻言,大惊失色。

  台上台下顿时一片哗然。而沈瑄,心都要凉了:钱丹竟然就是吴越国世子、吴越王妃的独生爱子。看来他今日落到这里,已是在劫难逃了!

  其实,钱丹上台之前,也曾虑及钱世骏是否会认出他来。但当年他们叔侄就没见过几回,何况他现在改妆易容,料想钱世骏认不出的。但钱丹实在是小瞧了心思机敏的钱世骏。钱丹上去与范定风争执时,钱世骏就暗生疑惑,只是不敢肯定。至钱丹出手与范定风打斗,一招一式分明是吴越王妃所授,钱世骏对此是再了解不过的,于是再无疑虑。

  楼狄飞问道:钱公子,此人真是妖妇的亲生儿子?钱世骏正色道:不错。吴越王妃当真神通广大,居然派了儿子来做奸细。若非他自己现身,岂不坏了大事!范定风冷笑道:这样也好,亲生儿子落入我们之手,总算妖妇已先输一招。钱兄,你看拿这小子怎么办?是立时处死,以报众多江湖朋友的深仇大恨,还是暂且留下,用来挟制妖妇?

  钱世骏沉吟一会道:妖妇既敢派他来做探子,只怕心里也并不把这儿子当回事。他既然已知道我们的计划,留着终究是祸患。楼狄飞微微冷笑,道:那就请钱兄处置!说着点了钱丹的各处穴道,将他推到钱世骏身边。

  钱世骏正待下手,斜斜突然冲出一个人影,喝道:钱世骏,你可还是吴越的臣子?钱世骏一怔,只好答道:当然是啦。那人却是沈瑄,一脸正色道:钱丹是吴越储君,你身为吴越臣子,却想要他的性命,岂不是以下犯上,大逆不道!钱世骏冷冷道:你说得不错。但钱丹搅乱武林大会,得罪了江湖朋友。我虽是吴越臣子,武林义气终不可不顾。何况他总还是我的侄儿,我处置了他,算得什么以下犯上!台下众人纷纷喝道:正是正是!

  沈瑄立刻道:钱公子,如你所说,你也是为了吴越的宗庙社稷、黎民百姓。但此时若钱丹死在你手里,岂不是要你王兄绝了嗣,要令吴越将来一国无君,天下大乱?何况,他总还是你的侄儿,这点骨肉之情你也不讲吗?

  钱世骏变色道:你说得不错,我杀不得钱丹,只好留他一条性命。他说着将钱丹推到范定风那里,范兄,好好看住这小子。他旋即转头对沈瑄厉声道:但你既然做了妖妇的探子,又不是吴越储君,今番你的性命可就要送在这里了。你还有什么话要说?沈瑄微笑道:想来九王爷决不会食言而肥,钱丹你既然说不杀,看来他已然安全,在下也就无话可说了。

  沈瑄话还没讲完,钱世骏已经呼地一掌,挟雪带霜地劈到他胸前。原来他看沈瑄如此镇定,料想必然身怀绝技,是以出其不意,一上来就用上了十成掌力,直取其要害。不料沈瑄竟然不趋不避,生生受了这一掌。沈瑄武功低微,又从未与人交锋,这一掌其实是躲不过,直打得他气血翻涌,眼冒金星,一大口血喷将上来。他一咬牙,将血吞入腹中。

  可是说也奇怪,常人受了这样一掌,早已倒地。沈瑄却能摇摇晃晃,兀自立着,两眼瞪住钱世骏。钱世骏见他毫不躲闪还招,已是大奇。此时看他的神情,不由骇然,又一掌狠狠向他天灵盖直击下去。沈瑄一晃,这第二掌却打在他左肩,力道仍是不减。沈瑄这次却再也支持不住,颓然倒地,吐出的鲜血染红了前襟。

  钱世骏刚要一脚踏上,忽然身侧玄色人影一晃,只听一个清澈的声音道:哥哥住手。沈瑄心里一热:是离儿。只听离儿道:哥哥还看不出来,此人一点都不会武功,哥哥亲自动手解决他,岂不是杀鸡用牛刀?没的辱没了身份。不如让他去,想来也活不过今晚。

  钱世骏道:总要斩草除根,免生枝节得好。只见离儿从袖中取出一枚金针,笑吟吟道:就用这绣骨金针结果了他。只是死得这样爽快,倒也太便宜这小子。她说着俯下身去,将针往沈瑄眉心插下。沈瑄只觉冰寒刺骨,心中一苦,登时没了知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沈瑄忽然醒了,发现自己的脸上凉凉的,睁眼却看见一只手正在为自己擦拭血迹。夜色沉沉,衬得离儿的那张脸更加苍白。

  她轻声问:你觉得怎样?沈瑄待要坐起答话,胸前一疼,又倒在草垫上。离儿赶快扶住他,急道:别乱动啊,你伤得这么重。旋即又伤感道,我若早一点看见是你,也不会瑄哥哥,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沈瑄一时激动,说不出话来,只见离儿一脸关切,心下暗暗欢喜:原来她终究是对我好的。离儿见他不语,从袖中取出一枚银色药丸塞入他嘴里。沈瑄吞了下去,只觉得又冰又凉,跟那金针入肉一般。但过了一会儿,那寒气渐渐化开,散入四肢百骸,变作谷底幽兰般的清芬,令人精神大振。

  沈瑄问道:这是绣骨金针的解药么?离儿一笑:这绣骨金针上根本没毒。我那时不得不刺你一针,才瞒得过钱世骏他们。就像点穴一样,会让你昏死过去你疼不疼?她说着两眼望向他眉间的伤痕。

  沈瑄摇摇头。离儿坐到他身后,两手抵住他背部穴位。沈瑄明白她要为己运功疗伤,便调理气息,静候她的内力送来。忽然,只听见离儿轻呼一声,两手猛地缩回。沈瑄回头一看,只见她瞪着自己,神色怪异。

  怎么啦?沈瑄问。离儿呆了呆:没什么。我我不知道如何给你度气。倘若是我伤了,你会如何做?沈瑄略一沉思,将运功调理的法门一一道来,离儿记在心里,又一次将中指抵在他背上。这一回她似乎十分小心,沈瑄只觉她的内力极为和缓,自己的丹田却油然生出一股气脉与之应和,两下翻滚交融。过了一顿饭工夫,竟觉得好了许多,几乎能站起来走路了。

  离儿见他这一会儿工夫就好了大半,心里欣慰,取出几件衣服:这四周都是丐帮的人,不过我已经将他们点倒,你快换身衣服,逃走吧。

  沈瑄点点头称谢,忽然看着离儿倚在门边,眼神怪怪的,良久,方才含含糊糊地说:瑄哥哥,我我想跟你一起走。沈瑄心中一荡:他们对你不好?离儿点点头,忽而又摇摇头,只是说不出话来。

  沈瑄微笑道:那我们回葫芦湾,好么?夜色蒙眬,看不清离儿的脸,只觉她的眼如星星般一闪一闪:我,我老是住在你家会不会你

  离儿,只要你愿意,在葫芦湾住住多久都没关系。沈瑄本来想说,你可以住一辈子,只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只得临时改口。他沉默一会儿,忽然又道,无论你住多久,我都陪着你,好不好?离儿不语,过了良久,低声道:很好。沈瑄心中一阵激动,欢喜得就要去握她的手,可又不敢。离儿忽然抬头,不想正撞上他的目光。两人一阵羞涩,相视而笑。

  沉默了许久之后,离儿终于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回去取了东西就来。她的身子一晃,顿时消失在夜色中。沈瑄换好衣服,犹自觉得恍恍惚惚,如处云端。这不是梦吧?他走到门外,凉风一吹,忽然记了起来:阿秀姐姐交代的事我却忘了。他此刻满心欢喜,旋即就把乐秀宁的吩咐抛在脑后。

  忽然,就见道上几骑人马飞驰而过,为首一人银鞍白马,雪白鲜亮的披风在夜色中十分耀眼。这群人在街对面的一扇门前停下,一人跳下马叩门。过了一会儿,一个仆佣出来问道:是罗浮山汤公子到了吗?那白衣人道:正是在下。那仆人鞠躬道:汤公子请进,九王爷正在书房等候公子。

  沈瑄吓了一跳,原来对面就是钱世骏的寓所,却不知离儿为什么去了半日还不回来。沈瑄忍不住,悄悄绕到旁边一个偏门溜进去。这里只是钱世骏临时的住所,也没几间房,却不知离儿住在哪一间。沈瑄看见一间屋子亮着灯,便轻轻走到窗下,向里窥探。

  只见那白衣人站在房间正中,却是背对着沈瑄。钱世骏一边倒茶一边说:汤兄为何这时才到,上午的盟会可惜汤兄不在,小弟深为遗憾。汤慕龙道:其实我早就到了,只是暂时不想露面。说罢转过身来望着钱世骏。

  沈瑄这才看到他的庐山真面,暗暗吃惊:天下竟还有这般人物!不用说他的面貌如何出众,但见他此时也不过一袭素净白衣,别无装点,却自有一种华贵优雅的神采。事实上,汤慕龙的确是江湖上绝顶的美男子、不知多少少女心中倾慕不已的南海小白龙。

  钱世骏皱眉道:汤兄此上钟山,莫非另有打算?汤慕龙正色道:不错。你我也算故交,我深夜找你也不打算绕弯。今天在钟山顶上,和你在一起的那个姑娘是谁?不但钱世骏,连窗外的沈瑄也莫名其妙,屏息细听。

  只听钱世骏犹疑道:那是我的义妹。汤慕龙冷冷道:义妹?天台山的蒋小姐几时拜了钱塘府九王爷做义兄了?钱世骏不觉怒道:蒋姑娘曾在钱塘江大战吴越王妃,为惨死的一个武林同仁报仇。我见她与我同仇敌忾,于是拜为异姓手足。那时在下许多朋友都作了见证。这一年来,在下始终对蒋姑娘礼敬有加,照顾得无微不至,江湖上有目共睹,不料倒惹得汤兄见怪!

  汤慕龙闻言一笑,歉然道:是我错怪钱兄了。小弟本无此意,只是我此下罗浮山,为找蒋姑娘几乎跑遍江南诸国,好容易看到她,却在钱兄身边。小弟一时心急钱世骏奇道:你找蒋姑娘干什么?汤慕龙微微踌躇一会儿,方道:实不相瞒,她是我的未婚妻子。沈瑄一听几乎晕倒,钱世骏也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汤慕龙续道:我此次上钟山来找钱兄,就是想接她回罗浮山完婚的。怎么会是这样,汤慕龙的妻子?怎么会是这样!沈瑄的脑子里嗡嗡作响,仿佛一下子灵魂出了壳,一点主意也没有了。

  只听钱世骏笑道:汤兄想接未婚妻子回家理所当然。不过,现在却有些困难。汤慕龙怫然道:怎么?

  上个月舍妹与人争斗,一时没了她的下落。待我找到她时,她却不知中了一种什么怪毒,竟然把过去的事都忘了。小弟遍请名医为她诊治,却一点用也没有。汤慕龙急道:怎会如此?让她见我一面吧,或许她还记得我。

  钱世骏淡淡道:此时夜深,叫舍妹出来见人恐怕有些不便。而且舍妹失忆之前,也从没提到过与汤兄有婚姻之约。汤慕龙咬牙道:她何必对你说。去年岭南武林盟主秦大侠亲自牵线,家父又与我上天台山面见蒋老前辈求亲。那时蒋老前辈欣然允诺,两家下过定仪,商定年末就完婚。你只将她带来见我一面,我自当重重谢你。钱世骏笑道:汤兄既有关雎之雅意,小弟正好成人之美。将来事成,小弟也算得汤兄的内亲,正是求之不得。

  钱世骏笑盈盈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果然引着离儿进来。沈瑄满心焦急,却想不出任何办法。只见离儿一脸茫然望着汤慕龙。钱世骏却笑道:妹妹,这是岭南罗浮山的汤慕龙汤公子,你可还记得他么?离儿不答。钱世骏又道:汤公子是你的未婚夫,此次专程来接你回岭南完婚的,这就随他去吧。

  离儿冷道:我不认识他,为什么要跟他去岭南,还要嫁给他?钱世骏叹道:妹妹,汤公子与你早有婚约,你真的连他也不记得了?好好想想!

  离儿一脸惊恐,拼命摇头:你胡说!不可能的!你说我是你义妹,就将我从岛上带出来,跟着你到处乱跑。你说他是我的未婚夫,我就得出来见他!其实,连你这个义兄是真是假,反正我什么也不记得了,不是么?

  钱世骏又好气又好笑,摇头道:汤兄,不如你同她讲吧。你既是她的未婚夫,或者多说说话,她便会对你有几分印象。说着转身出去,留下离儿和汤慕龙两人呆在书房。沈瑄暗道不好。离儿见状,退到门边,紧张道:我不会再随你去,你若无话,我这就走了。汤慕龙忙道:蒋姑娘,你真不记得我了?我如此辛辛苦苦找到你,总盼你能明白我的心意。

  离儿转身就走,汤慕龙跃上前去,一把拉住她左臂。离儿回身,一掌向他肩上斩去,汤慕龙轻轻让过,仍不放手。如此几个回合,离儿挣脱不得,不由得满面通红。正在焦急时,突然哐的一声,一扇窗户被重重撞开,刮进一阵寒风,将蜡烛吹灭。两人都一愣,不由停手。离儿心思灵敏,猛地抽出左手,纵身向门外跃去。汤慕龙不防离儿走脱,纵身追去。

  窗外自然是沈瑄,他见离儿为汤慕龙所迫,急中生智想引开汤慕龙。此时见两人追逐而去,也疾疾跟上。离儿冲出寓所,直往山上奔去。钱世骏这时听得有变,也追了出来。这三人轻功俱是不弱,沈瑄哪里追得上,不一会儿就不见人影。但他心中惦念离儿的安危,便不管不顾地向山上爬去。几乎爬到山顶,也不见那三人在哪里,正焦急间,隐隐听见山后悬崖方向有人说话,心中暗叫不妙,向那边赶去。

  只见悬崖边亭亭立着离儿,长发被凛冽的山风吹起,恍若飞舞的翅膀。汤慕龙和钱世骏站在一丈之外,欲进不得。

  钱世骏叫道:妹妹,快回来,你我兄妹有什么不好讲!离儿冷然道:我叫你们走开。三人一时无语。沈瑄悄悄走近。

  良久,钱世骏又道:妹妹,随我回去吧。你不嫁汤公子也行,我自会好好照顾你。离儿淡淡道:钱公子,我当然不会跟汤慕龙去。连你,也不必再过问我的事。你们都走吧!

  钱世骏惊道:你病得这么重,我怎放心让你一个人走?好妹妹,别再讲气话,跟我回去,我和汤公子向你赔不是。离儿冷笑道:钱世骏,你何必这样低三下四?我算什么,不过是一个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一切听凭你们摆布的弱女子!你抓住我不放,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什么也记不得,实在猜不出你的用意。这闷葫芦太大,你还是实话告诉我吧。你急着让我回忆起来的,究竟是什么事?钱世骏脸色大变,冲上道:妹妹,你疯了!离儿喝道:不许过来,不然我就跳下去。一了百了!

  汤慕龙柔声道:蒋姑娘,千万别跳。我们这就走开。离儿转过身背对他们,冷笑道:是么?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白衣起处,汤慕龙已飞身跃上,捉向离儿背心。这一下极是凶险,略一拿捏不定,自己就会摔下悬崖,竟是同归于尽的架势。但汤慕龙武功极高,不仅方位精准,而且迅捷无匹,悄无声息。离儿本来背对他,这一回猝不及防,眼看就要被他拖了回来。

  但离儿动作更快,只见她突然转身跃起,推出两臂。汤慕龙躲闪不及,两人四掌一对,离儿的身子旋即就轻轻飘开,然后朝悬崖深谷直坠下去!

  沈瑄两眼一花,只觉得整个世界也都随着离儿下沉到了谷中。他只听见自己大喊一声:离儿就飞身冲到悬崖边,不假思索地一跃而下。钱世骏和汤慕龙顿时目瞪口呆!

  沈瑄只听得耳边风声呼呼,不知向下坠了多久,才看到谷底的嶙峋怪石向自己逼近,不由闭紧双眼。忽然他腰间一紧,像是被什么东西卷住,向上拖去。他下落坠势原本甚急,这么一拉,立时顿住,觉得五脏六腑都要倾了出来。旧伤顿时发作,天旋地转,几乎晕了过去。他这边正吊在半空摇晃,忽然听见上面啪的一响,自己又往下坠去。所幸此处离地已经不远,沈瑄看见地下正有一丛灌木,奋力一纵,落在上面弹了几下,竟然不曾受伤。他滚到地上,长叹一声,正要闭眼,却只见一个人影在半空横跃,踩着岩壁稳稳走下来一般,一忽儿就快跃到自己身旁,却在半空急道:你怎样哎哟!

  只见离儿一下跌倒在他身边,按住右脚脚踝,笑道:功亏一篑呀!

  沈瑄这才明白:原来离儿在半空就停落在岩壁的一棵枯树上,见自己落下,才放出她那条白绫拉住。可是毕竟下坠的力道太大,竟把枯枝拉断,所以才会第二次下坠。她急急跃下,想看看自己安危与否,却不防没站稳,扭伤了脚踝。沈瑄想到这里,万分感动:你伤得怎样?离儿脱下右脚鞋袜,只见脚踝处肿起馒头大一块。沈瑄看了看,按住她的脚揉捏起来。离儿一声不吭,却咬紧了牙,想来疼得厉害。

  离儿忽道:他们也真够狠心,连你也推了下来。只是你怎么会在上面?沈瑄有些不安地道:这与他们无关。是我自己跳下来的。

  离儿奇道:为什么跳?沈瑄迟疑道:我跟着你们到了这里,又见你掉了下去。我我心里一急,也就跟着你往下跳了。他说话间不觉满脸通红,谁知你并不是真的要寻死,只是脱身而已。

  离儿抬头望望,只见悬崖峭壁,高若千仞。中间一线青天,两边万丈山崖垂直而下,除了几棵枯树,并无落脚之处,不禁后怕:其实我也没想那么多,只是想逃走。没料到啊,我飞檐走壁的功夫这么好,更没料到,你会陪我下来。现下我们只好在这谷底呆一晚,明日另找路径出去。

  沈瑄缓缓问道:你真不回去了?离儿奇道:我们不是说好了,一起回葫芦湾的瑄哥哥你沈瑄忙道:是呀,我们一起回去。只是他心里想的,是倘若她真是汤慕龙的未婚妻,那该怎么办呢?

  离儿望着天上几颗疏星,看了许久,缓缓道:钱世骏,我不敢相信。他对我很好,也未必都是在骗我。可他们这些人这些江湖人,永远是戴着假面待人,我怎敢相信?但我明明知道自己不相信,却又不得不老跟着他们,因为我什么也不知道啊她说着说着,忽然哽咽了。

  沈瑄听她越说越是凄凉,抬头看那张苍白的脸上,已满是泪水,自相识以来,还从未见她如此伤心过。沈瑄心中甚是难过,又不知如何安慰。

  只听她又道:瑄哥哥,其实这些日子里,我总是不住地想:我究竟从哪里来,又该往哪里去?那时在葫芦湾和你在一起,无忧无虑,根本不用去考虑这些事情。可是一回到江湖,我就不能不问,不能不想。好像我生来就是为了寻找这个答案,可却永远也找不到。沈瑄扶住她道:离儿,别哭。你的病会好的,那时便没事了。离儿摇摇头,挪到一边蜷起,把头靠在岩石上,闭上了眼。沈瑄心想:该让她试试药了,刚想将药取出,忽然一转念,又迟疑起来:离儿因为什么也记不起,才会与钱世骏、汤慕龙闹翻。但汤慕龙是她的未婚夫,恐怕不是捏造。一旦离儿记起往事,她的心意总还是向着汤慕龙,总还是要跟他去结婚的。

  沈瑄心中阵阵酸楚,犹豫不定。那瓶药握在手中,竟再也递不出去。他的心里忽然起了个奇怪的念头:如果她永远想不起过去,只是与自己避居葫芦湾,不问世事,不知生死,不也一样的平安快乐?

  月光投到谷中,照在嶙峋怪石上,清幽无限。沈瑄凝望着月光下离儿那张忧伤的脸,忽然,一滴泪水从她长长的睫毛深处透出,亮晶晶地滑过面庞。他心中大震:从何处来,往何处去,这是任何人都无法摆脱的纠结,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这是何等的可怕!沈瑄啊沈瑄,你只知自己不愿离开她,却舍得她如此伤心!

  沈瑄走上前去,将一粒药丸塞入离儿唇间。离儿一声不吭地吞下,渐渐睡着。沈瑄坐倒在地,心中一片冰凉:这药若真的有效,明日便再也见不到她了,我将来不知能不能忘掉她。但我这番苦心,只怕她永远不会知道了。

  沈瑄一觉醒来,已是白天,离儿不在了。他长叹一声站起身来,却发现那边一个黑衣少女,正对着一条小溪梳头,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披拂下来。

  沈瑄忍不住问:离儿,你记起来了么?离儿似乎点了点头。沈瑄看她梳好头发,绾成双髻,垂在两鬓,又取出一枚银簪插上。这簪子还是当时她落难在小岛时,乐秀宁见她一身素服,别无簪环,从自己箱笼中取出,赠给她的。离儿梳妆完毕,转过身来,忽然向沈瑄盈盈拜倒:沈大哥,你终是救了我。这番恩德,让我何以为谢?沈瑄连忙扶起她:离儿你何必如此。我始终当你是是我的亲妹子一般。

  离儿抬头望了他一眼,神情有些奇怪,说不清是漠然、问询、猜疑、还是斟酌。她就在他的面前,却又似乎变得很远。婚约就是婚约,是他不能强求她改变的东西。不过,似乎这样也好,从此以兄妹互称,他似乎也欣然接受了离儿只是妹妹这个事实。就见离儿的精神果然与昨日大不相同,不仅忧惧之色荡然无存,更有了一番机敏灵活,当真是恢复了。

  于是,沈瑄微微笑道:如今你什么都想起来了,打算去哪里呢?离儿道:先别提这个。我有些饿了,你呢?沈瑄点点头:我也饿了。从昨天早上到现在,竟没吃过东西呢。

  离儿一笑,忽然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拿出一串烤鱼来,递到沈瑄面前:小溪里好些小鱼呢。沈瑄探头一看,只见离儿梳头的那条不大小溪中,果然鳞光点点,溪边还生着一堆火,想来是离儿在自己睡着时,捉鱼烤熟的。

  他不禁笑道:想不到你这样能干。离儿道:我小时在天台山上,一人无事时,就喜欢沿着水流向深山里走,走得老远老远回不了家,肚子饿了,就试着抓鱼烤着吃。沈瑄心想,原来阿秀姐姐猜得没错,她真是天台派的。

  你一个小姑娘,父母竟让你在山里到处乱跑,还自己捉鱼,倒也奇特。

  我没有父母,从小和爷爷在一起,他不大管我。

  沈瑄闻言,不觉心惊。他自己从小做了孤儿,自然深知无父无母的滋味,却不料离儿也是如此,默然半晌,方道:你的爷爷就是天台派掌门么?

  离儿迟疑道:别人都是这么说。不过我小时却不知道什么天台派。自记事时,天台山上便只有爷爷和我两个,不过山上的房子倒是不少。长大后下山,才听见有人说起天台派,仿佛我出生之前,爷爷真的是一派掌门,却不知为了什么自灭门户,把弟子赶得干干净净。我只知道,他从不下山,整天在山里晃荡,有时几日闭门不出,只是发呆,也不见他自己练武功。他不和我住一处,常常几天也不见他,除了教我武功,他其实也不大理我。

  沈瑄又问道:那你岂不是总一个人呆着,没人照顾你么?离儿微微一笑:怎会有人照顾,我哪有璎璎的好福气?但若说起来,有时雪衣也会来陪陪我。沈大哥,璎璎嫁过去之后,过得可好?阿秀姐姐呢?

  沈瑄道:我走时她们都很好,阿秀姐姐还在岛上。离儿道:那你为何跑了出来?我还没问,你怎么会和钱丹一路?

  沈瑄当下便将他与钱丹结识之事一一道来。离儿听罢,摇头道:你今后躲开他吧。吴越王妃心计歹毒,世所罕有。那钱丹未必逊于其母。你和他在一起,太危险了。

  恐怕不至于此。我和钱丹相识这些日子,看他只是个单纯少年,为人很好,哪有什么歹毒的心计?吴越王妃虽然不好,未必他的儿子也不好。

  离儿叹道:你还道昨日在钟山顶上,范公子说的那些话是假的么?沈瑄想起昨晚听见钱世骏说起离儿与他同仇敌忾,不禁冷笑道:范公子的话也许属实,但却与钟山大会的主旨毫不相干。离儿不解,沈瑄又道,谁不知范家与南唐皇室素有瓜葛,此番不过是设法召集些江湖力量,与吴越王妃作对罢了。吴越与南唐世代为敌,南唐做倒了吴越国掌权的王妃,便已胜了一大半。至于吴越王妃杀了些江湖上的人,江南武林要报仇,那只是借口。范定风借题发挥,好暗地里为的南唐皇帝卖命。看来钱世骏此番真是要倚靠敌国皇帝,来支持他夺回王位。将来吴越王妃如果当真倒了台,吴越就只好听命于南唐了。离儿听罢,半天不语,徐徐道:沈大哥,没想到你不问世事,却把江湖上的事看得这么清楚。这一回,我若非病中跟着钱世骏,竟也看不出他为人并不磊落。他那时在钱塘府江上认我为义妹,原是要我帮他。后来这一路照顾,表面关切,其实只是为了问我追讨一件物事。此物关系到他杀死仇人,夺回王位的大事。偏偏那时我竟失忆了,不知把那东西弄到了哪里,让他着恼着急,渐露马脚。我这才看透他的用心。也不必去理他们这班人了,但是吴越王妃残害义士,滥杀无辜,的确是一个大魔头。沈瑄听她如此说,也不觉点头。

  离儿良久又道:至于钱丹,既然你说他是好人但愿你不要看错。

  日当正午,沈瑄道:我们找条路出去吧。离儿依言站起,然而脚踝上的扭伤未愈,走起来仍然疼痛难忍。沈瑄扶着她一步步向前跃去,离儿轻功甚好,如此也并不费力。但这谷底甚是奇怪,满是荆棘怪石,根本无路可循。二人只得顺着小溪走下去,往前弯了几里路,竟然又到了一个断崖,溪流变作瀑布冲了下去。两人往下望望,这断崖虽然比昨晚那个短得多,依旧还是深极了,落下去定然致命。但下面却依稀有一道宽敞的山路,通向外面。

  离儿叹道:若是我没有受伤,这山崖也可走得下去。但如今却没办法。沈大哥,只好看你了。沈瑄苦笑道:离儿,你难道忘了我几乎不会武功?离儿淡淡道:现学也来得及。沈瑄惊讶极了:等我在这里练好了轻功,只怕我二人早都饿死在了。不如我们找树皮搓一条绳子吧。

  离儿微笑道:这里有树么?沈瑄四顾一望,不要说树,此处连草也没有一茎,竟是个不毛之地。恐怕只好走回原先的谷底找些树皮了。他正沉吟间,离儿道:不要搓绳子了。现在下去不免被人发现,等天黑才好。反正无事,我教你几句轻功口诀,你就在此地练练,最多两个时辰就够。

  沈瑄有些不信,离儿却已将口诀一一道来。沈瑄听了两遍,牢记在心。离儿又一句一句解释起运功法门:如何提气飞升,如何易位换步。沈瑄精通医理,经脉气穴原是烂熟于心的,而且他悟性又极高,讲到后来,不待离儿解释完,他已自己明白了。不到半个时辰,一套轻功便已传完。离儿便让他试着练:这轻功本来用于在笔直的峭壁上攀升。但如今我们却得用它跳下悬崖,只因轻身功夫到家,自然能在下行时减去坠势,如履平地。如今你且先到西边那最陡的山坡上练练,如果上坡不成问题,下坡自然不会受伤。

  沈瑄走到那道峭壁之下,仰头望去,就见峭壁嶙峋,不觉心惊。他默念着离儿的口诀,用力提一口气,往上一蹿,就踏着岩壁上去了。他只觉身子直往后倒,只得一心用力稳住脚下,一步一步跃上,唯恐摔倒。待到回过神,自己已然摇摇晃晃凌空而起,偷偷向下一看,竟然跃了两丈高,心中禁不住欢喜。这一喜不要紧,立即乱了气息,脚下一松,竟然踏了个空,直坠下去。沈瑄一急,不知不觉在空中翻了个筋斗。这一翻就把坠势减了一大半,落到地上时安然无恙。

  离儿笑道:不错不错。第一回失手就知道如何解救了。赶快接着练吧。沈瑄依言,一遍又一遍攀上跃下,练得十几回已能蹿到十丈以上。只是他昨天受的伤并未痊愈,这一番用力,胸口不免又隐隐作痛,不禁站在地下喘息。离儿见状,又抛给他一枚银色药丸:天台山的冰薤银丹也是治伤良药。不过一天一枚寒气太盛,你吃了以后,要运功发散一下才好。

  沈瑄吞下那药丸,心想:这冰薤银丹似乎在哪本书上见过,说是由天台山深谷溪流间一种冰薤草的花瓣,配上十几味性寒的草药炮制而成。只是这冰薤草实是难得,其花一年只开几朵,状若幽兰,朝华夕谢。因此即使有幸找到了冰薤草,也很难正好碰见开花。所以这冰薤银丹竟是价值连城的仙药了,却被我一连消受这许多,总是离儿待我好的缘故。念及此处,他心里一片感动,忽觉腹中冰寒的气息如针刺一般,连忙用医书上的驱寒法门运起内息,调理一回,只觉得胸口的伤痛慢慢化开,一时神清气爽。

  他站起来,再向陡壁上攀去,这一次,更觉身轻骨健,竟然一下子轻飘飘攀到了几十丈高的坡顶,站定了,回头看见离儿在下面远远向他招手,示意他跳下来。沈瑄望望,上坡容易下坡难,那坡道竟是一个笔直的峭壁,不觉胆寒,把离儿的口诀又默念一遍,一咬牙向下冲去。自觉身子直往下坠,就要栽到坡下去了,脚上一丝儿不敢泄劲,一步步紧紧踏着岩壁,步子比身子的坠势还快。所谓飞檐走壁,就大抵如此了。一忽儿,沈瑄终于冲到坡下,抬头一看,只见离儿正冲着他微笑,满脸赞许,顿觉一股豪气上涌,拔起腿来,又向坡上冲去。

  如此又练了几回,离儿道:可以了,我们这就下去吧。两人走到悬崖边上看去,天色已暗,底下黑沉沉看不见底。离儿道:你现在自己下去吧。沈瑄忽问:离儿,我下去了,那你呢?离儿脸上一红,道:你下去了,我当然跟着就来。沈瑄旋即明白:她自然是要等我下去了再往下跳,好让我在底下接住她,却又不好意思说,当下道:我这就下去了。

  沈瑄提一口气,纵身向悬崖底跃下。一时身如白鹤,在岩壁上一掠而过,说不出的爽快,但心中脚下却一丝不敢懈怠。转眼间他飞到谷底,安然无恙,抬头望望上面,离儿正一跃而下。她伤了一足,站也站不稳,此时只靠左脚在岩壁上点跃,显得步履沉滞,身形晃动。但依旧这么飞了老远。终于左膝一软,栽了下来。沈瑄冲了上去,伸出双臂去接她。只是这一坠势头实在太猛,离儿的身子撞进沈瑄怀中,两人一起倒下,向一边滚去。此处也还是一个较缓的山坡,两人直向坡底的山沟滚去。沈瑄见势不能止,忙把离儿抱紧,身子一侧,滚向山坡上的一棵树下,撞在树根上,总算停了下来。树叶被震得纷纷落下,哗哗撒了两人一身。

  沈瑄待要推开离儿的身子,忽见她抬起头,两眼迷惘地看着自己,想是被摔晕了。沈瑄将她扶起,两人靠着树默默无语,坐了一会儿,方才站起来向山下走去。夜色沉沉,山道上空无一人,时不时有几只寒鸦扑棱棱从凋寒的枯枝上飞起。离儿拉着沈瑄的衣袖,一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仍是只用左脚跳着,沈瑄不禁伸手搀住她。

  不知走了多久,山道一转,眼前忽然出现一座大庙,匾额上书蒋山祠。

  离儿道:沈大哥,我走累了,今晚就歇在这庙里吧?沈瑄依言推开庙门进去,只见淡淡的月光洒下来,照亮一个十分整齐的大殿,香案上还供着花烛、高香、猪头、果品之类,地下摆了一只硕大的香炉,满满一炉的香灰纸钱。看起来这座山中庙宇香火却是极旺。此刻,香炉中还残存一线明火,沈瑄找来一截纸钱,做了个引纸,点燃根香烛,大殿顿时更加明亮起来。

  忽然听见离儿在背后念道:开门白水,侧近桥梁。小姑所居,独处无郎。沈瑄回头一看,离儿正对着旁边一座年轻女子的塑像出神。那诗句本是被人刻在石碑上的,道的正是此处供奉的女神青溪小姑。

  沈瑄道:这青溪小姑还唱过另外几句歌。他正要念出,忽觉不妥:此刻只有我和她孤男寡女深夜独处,我跟她说这个,只怕有挑逗之嫌。他心中不安,只得笑道:离儿,这蒋公可是你的祖先么?离儿纤眉一挑,奇道:你怎知我姓蒋?她旋即想起在山谷中,沈瑄就已说出她祖父是天台蒋听松,当然是早就知道了,不觉面红,嗔道:一定是阿秀姐姐告诉你的。

  沈瑄道:我只知你姓蒋,并没听说过名字。你若不想让我知道,我不问便是。古时女子的闺名,原是不可以轻易对外人说起的,武林中人虽不那么讳莫如深,但也没有随随便便直呼一个年轻姑娘名字的道理。何况离儿身为当年叱咤江湖的天台掌门之孙,地位如大家闺秀一般,武林中人对她都敬畏三分。是以沈瑄从来也只听人称她蒋姑娘、小妖女,却并不提她的闺名。

  离儿轻轻哼了一声,并不答话。过了一会儿,沈瑄发现她用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低头细细看去,却是两个字:灵骞。

  沈瑄轻声问道:你叫蒋灵骞?她点点头,忽然发现沈瑄一笑,不免微怒:你笑什么?我的名字很好笑么?沈瑄摇头道:不好笑。只是女孩子家,这样的名字很特别。倒像是,倒像是

  蒋灵骞抢白道:像个尼姑的法号是么?沈瑄只好笑而不答。

  蒋灵骞叹道:其实爷爷本来就想让我出家的。沈瑄惊道:怎么会呢?

  你道他舍不得是么?其实我并不是他的亲生孙女,他常说当年我被父母扔在国清寺门前,他只道我是个男孩子,要送去做和尚的,就拣了回来,还起了这么一个名字,不料后来却发现是个女孩。小时我老听他说,女孩子最烦人,忘恩负义,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等我长到十岁,他就要送我到山下的紫凝庵做尼姑。那时我真的怕死了。幸好庵堂的住持老尼无阐师太却和爷爷吵了起来,说什么也不收我。爷爷动手和师太打了一架,师太眼见不是爷爷的对手,才勉强答应收下我。爷爷一走,我就大哭大闹,说什么也不让她们剃我的头发。她们佛门规矩本也不能强迫人出家,无阐师太拿我没办法,再说本就不想要我,便去找爷爷,一定要把我退回。两边磨了许久,爷爷无法,只得让我回家了。沈瑄长叹一声:好险!

  蒋灵骞徐徐又道:幸亏天台山上寺庙虽多,尼姑庵却独此一间。爷爷早在十年前就给自己立下一个古怪的规矩,无论如何不下天台山,所以想送我去别处庵院也不能,所这做尼姑的事只好作罢,爷爷却足足三个月也没理我。她顿了顿又道,不过那一回,无阐师太说我是小妖女,这是我头一次听人家这么叫我。不料后来下了山,几乎人人都在背后唤我小妖女。

  沈瑄听她说起往事,语气虽然淡漠如常,眼中神情却流露出凄凉寂寞之意,一时也想不出话来安慰。

  蒋灵骞又道:其实爷爷他也不是真的讨厌我。他对我经常还是很和气的,有时甚至算得上慈祥。可是他经常看着我,看着看着眼神就变了,发起脾气来,让我走得远远的。我想他心里一定藏了件伤心事,迁怒于我罢了。不过爷爷终是不想留我,等到我十四岁时,就打算将我嫁出去。沈瑄心道:那人,就是汤慕龙了吧?

  蒋灵骞终于提到自己的婚嫁,似乎心有隐衷,半晌不语,徐徐又道:那时我心里只是不愿早早嫁人,却也不敢跟爷爷说。我想,倘若是我的亲生爹娘,一定不会急着逼我出门。于是,于是

  于是你就离开天台山,想寻访你的生身父母,是么?

  蒋灵骞摇头道:也不全是。无论如何,我都很难拗过爷爷的,这可不比出家。我只是心里难过,想出来在江湖上走走。至于寻访父母,那有多难。唉,我的爹娘也许早就不在了,就算活着,他们当年就不要我,现下就算找到了,又有什么用?沈瑄急道:不会的。当初他们一定是情非得已。倘若他们现在见到你,一定欢喜得厉害。天下做父母的,哪有不疼亲骨肉的?他们一定在等着你,去和他们相认。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自己的父母却已墓木高拱,永无会期,不觉声咽。

  蒋灵骞凝望着他的眼睛,半晌不语,忽然道:这些无聊事情,我怎对你说了这许多。我虽告诉你名字,你却不许叫。沈瑄微笑道:我仍然叫你离儿。蒋灵骞一愣,低头想了片刻,道:那也很好,我仍旧是离儿。

  沈瑄找来一些树枝稻草,在门后避风处铺好一个垫子,将蒋灵骞安置在上面睡下,自己在另一处远远躺下。此时已是二更天了,走了一日,身上十分疲惫,他却偏偏睡不着,心里想着蒋灵骞的话,久久平静不下,如此折腾到半夜,总算勉强合了眼。

夜里忽然醒来,沈瑄不觉又朝蒋灵骞的卧处望望。那张草垫子上竟然空荡荡的没人,沈瑄一惊,跳起身来,四下一看,并没有蒋灵骞的身影。他心里着急,点燃了一根蜡烛,举着在四周照了照,又在庙堂前前后后找了一圈,仍是没人。沈瑄一时心乱如麻:她不告而别,是为什么?这样晚了,脚上还有伤,又到哪里去了?难道是回钱世骏那里去了?但她白天言语中已露决裂之意,何况就算是回去,也没有理由不向自己告别再走。说不定是钱世骏找来,带走了她,也可能是汤慕龙,那毕竟是她的未婚夫,她随他走了   沈瑄走到门外,夜风冷冷,长河渐没,周遭一片寂静,一两只寒鸦仍在枯枝上啼叫。我须得找到她的下落!沈瑄主意已定,就沿着那条山道继续向前走去。匆匆忙忙向前奔了也没多远,眼见下面正是钟山脚下的市镇,但镇上火光冲天,一片混乱。武林大会群豪住店的那条街此刻已陷入一片火海,到处鸡鸣狗跳,人们呼叫着跑来跑去,不时夹杂着刀光剑影和厮杀声。   沈瑄听路人议论,只说吴越王妃的人来了,把钱丹抢了回去,又放火烧山。火势太急,范公子他们只得带着大伙儿先走。   钱丹脱险,沈瑄缓了一口气,忽然想到:不好,离儿多半在这里,说不定会出事的,当下更不思索,就着火光向钱世骏的住所摸去。   那座宅院几乎全被大火吞噬,人早跑光了,烧断的房梁噼噼啪啪地掉下来。热浪灼得沈瑄的脸阵阵发疼,他心里一片迷茫,正要冲到火中去看个究竟,忽然发现那边一道断墙下蜷着一个人影,怀中抱着件东西,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沈瑄冲过去看,那人忽然抬起脸来,看见沈瑄,轻轻地欢呼一声,原来正是蒋灵骞!   沈瑄也无暇细问,急道:你还不快跑!蒋灵骞站起身来要走,忽然一下又跌倒在地。沈瑄将她一把扶住,蒋灵骞低声道:大哥,我,我左脚也伤了,走不了了。你快躲开,要让他们看见你,就麻烦了会有人来救我的,不必管我。她的话还没讲完,沈瑄已把她拉起,将她怀中那件东西自己背上,抱起她就向外冲!   沈瑄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这样大力气,一口气竟然奔到了镇外。看看火光稍远,他才渐渐缓下脚步,此时方觉气喘吁吁,低头看到蒋灵骞静静靠在自己肩上,急急问道:离儿,你的左脚怎的伤了?   我右脚不灵,从墙头跃下时倒在地上,偏偏一根烧断的房梁又迎头砸下,我赶快滚到一边,可左腿还是被砸到了,疼得不行,连站也站不起来。幸亏你来了。嗯,也幸亏钱世骏他们早走了,否则不免又落入他手中。   沈瑄焦急道:伤到腿骨了么?我给你看看。蒋灵骞道:不,不。你别急,我还忍得。此地到处都会碰到钱世骏的人,你快带我先离开这里。   沈瑄闻言,把她背到背上,许是刚才奔跑脱力,一动脚步,竟不住地摇晃起来。蒋灵骞见状道:你奔跑时,应当用我教的轻功调理气息,就又快又不费劲儿。沈瑄点点头。   蒋灵骞又道:那门轻功我只教了你一套,现下再告诉你一套,用来快速奔跑更为合宜。她旋即将口诀一一道来。这套轻功虽与前一套不同,但要义一样,只在技巧的精细之处略有改变而已。沈瑄听了两遍口诀,已然默记于心,不待蒋灵骞解释,自己已明白了。他走了几步试试,觉得步履如飞,气息平和,果是不同,喜道:离儿,你们天台派的轻功果然高明得紧,就连我这种毫无功底的人,也能一学就会。蒋灵骞呵呵一笑,道:天台派轻功再好,也不能一蹴而就,总须练个三年五载,才能打通各种艰难之处。我在悬崖那边教你的叫青云梯,用来攀登绝岭,云梯直上。这一套却叫踏莎行,练得好时,日行千里。当年我单练这个,便足足花了三年。倘若练得好时,踏着水面行走都无妨,那便是天台绝技玉燕功了。   沈瑄道:踏莎行,名字倒风雅得紧,可见你爷爷是个文武全才。蒋灵骞骄傲道:那个当然。我在江湖上还没见到过能像爷爷那样武功好,读书又多,琴棋书画无所不通的人。像什么钱世骏、范定风,通通及不上爷爷。她想了想,眨眨眼睛又道,沈大哥的学问也是好的,只可惜沈瑄接道:只可惜不会武功,因此更是万万不能和你爷爷相比了。   蒋灵骞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道:你不会武功,却三两下就练成如此艰难的青云梯和踏莎行。别说是像你这样一个书生,就是习武之人,不是已达一流高手的境界,也万万不可能学得这么快!沈瑄一听,自觉茫然,当初跟着乐秀宁学习洞庭剑法,进益迟缓,也没发现自己身具异禀,而这天台派轻功,如魅如仙,神奇轻灵,显然是武学中极其高明的功夫,怎么自己这样轻而易举就练会了?他摇摇头,反问道:为什么?   蒋灵骞一脸不相信的模样,只是笑眯眯地说:我不知道啊。   沈瑄看她的眼睛滴溜溜地瞧着自己,意思不过是你可别装啦,我早知道啦,心里更是糊涂,道:离儿,我真的不知道,你告诉我吧。   蒋灵骞正要说什么,忽然听到一声断喝:什么人,站住!   沈瑄听得喊声来自西边,不假思索地立刻向东飞奔而去,脚下的踏莎行使得如腾云驾雾一般。沈瑄从来没有运用轻功奔行,这一下连心都不免飘飘然起来。然而追击者的脚力也不弱,跑了一会儿,耳听着跟从的一大帮人落得远了,为首一个却在几丈之外紧追不舍,显见得轻功甚佳。   蒋灵骞回头望去,急道:又是九王府的人,怎么这样冤家路窄!沈瑄究竟是初学乍练,能够使用轻功,却没练足火候。后面的追兵渐渐逼近,一把飞刀从沈瑄耳边嗖地擦过,削下他几茎头发。沈瑄吃了一惊,心神大乱,脚下的力气顿时泄了下来,心道:罢了,罢了,今日只怕是逃不脱了。怎样都得让离儿不被他们发现才好。   忽然,他看见路边树后有一个稻草堆,应当是左近农家打完麦子之后堆放的。那草堆颇大,足有一座小茅屋高。沈瑄立刻有了主意,他绕到草堆后面,把蒋灵骞靠着草堆放好,又抓了一大把稻草盖在她头上身上。夜色之中,竟也不易看出稻草里藏了一个人。   匆匆布置妥当,沈瑄就要走开,蒋灵骞忽然从草中递出一件物事:拿着。沈瑄接过来,竟然是她那柄清绝宝剑,心中一动,赶快匆匆跑开。   沈瑄拐了个弯,装作走迷了路,又朝另一个方向上的一条小路上奔去,只求把追兵带得离蒋灵骞越远越好。然而这一折腾,又费了一番时机,跑着跑着,一个瘦脸黑须的中年人忽地从路边杀出,冷冷道:小子,别跑了,束手就擒吧。终是被追兵抄近道赶上了。   石先生,兵丁中有一人喊道,这人是昨天跟着钱丹的那个贼子,可别放过了他!他话还没讲完,沈瑄已然往后奋身一纵,他本来面对那中年人,这一跃使上了天台轻功,竟然飞过兵丁头顶,跃出包围。石先生也毫不含糊,挺刀而上,向沈瑄面门劈去。沈瑄只得抬剑抵挡,将乐秀宁教授的几套洞庭基本剑法一一使出,左支右绌。石先生使一把九炼钢刀,刀法也不快捷,看似平淡无奇,其实沉稳有力,后劲绵绵,实在是深得上乘武功的精要。沈瑄自知远不是对手,索性不管他的刀如何劈下,自顾自地把洞庭剑法一招一式使出,脚底下却不知不觉踩起踏莎行。   石先生只见他手中长剑青光闪闪,剑芒隐现,知道是极厉害的宝器,生怕一时不慎,伤了自己。两人过了十余招,沈瑄步步躲避,但石先生的刀却连他的衣角都没削到。石先生早看出他武功全不足道,可是有好的兵刃,且脚下轻功精妙,只怕被他跑了,于是呼哨一声,旁边几个兵丁顿时一拥而上。   沈瑄知道一旦被围上,自己便跑不了,转身疾疾要走。石先生见他剑芒一收,立刻扑上,腿一抬将他绊倒。沈瑄待要翻身而起,只听噌噌几声,几个兵丁已经围上,几杆长大的兵器早就结结实实架到他胸前。   石先生知他轻功太好,怕他又跑了,连声道:先将两条腿砍了,再押回去。沈瑄一笑,闭上眼仰倒在地。   叮叮当当、哎哟妈呀沈瑄睁眼一看,只见那几个兵丁一个个抱着胳膊跳开,手中兵器都被掷到地上。沈瑄连忙爬起来要走,那些人虽然喊疼,却也尽职尽责,又跑过来把沈瑄拦住。   还不让开!一个不大却清澈的声音斩钉截铁地喝道。沈瑄欣喜地望去,看见不远处蒋灵骞盈盈立定,一脸威严地瞧着那几人,又道:方才我只用石头打你们的手,你们知道好歹的,就赶快退下。若还等我第二次出手,可就不是石头了。她说着扬了扬右手,纤纤玉指之间几点金光闪闪烁烁。几个兵丁一见,知道是极厉害的绣骨金针,不由得胆怯而退。   沈瑄赶快抽身而出,朝蒋灵骞走去。那石先生却连忙抢上,拦在当头,转身向蒋灵骞作揖道:原来是蒋小姐到了,属下见过小姐。蒋灵骞仍是不动,只淡淡道:石先生好。石先生又道:小姐昨日出门,不知可玩得痛快?怎的一日不回,可把王爷急坏了。蒋灵骞横他一眼,并不接他的话头,只是指着沈瑄道:这位公子是我的人,你们不必纠缠,让他跟我去。   石先生微微踌躇,旋道:原来是小姐的朋友,我们不知,倒多有得罪。喂,你们不可围着这位公子。其实此刻已没人围了沈瑄。沈瑄见蒋灵骞总是不动,想绕过石先生,到她身旁去。呼的一声,石先生的钢刀又截在他身前,将他挡住:对不起,请公子自便吧,蒋小姐现下可要随我们回家去了。他权衡轻重,已决定大大方方地放了沈瑄,好求蒋灵骞跟自己走。至于他请沈瑄自便先行,却是不安好心,仍打算瞒过蒋灵骞,等下再派下属将他抓回。   蒋灵骞仍然一动不动,平静道:石先生,九王爷那里我已说明白了。现在我与你们九王府了无瓜葛,不会跟你回去。你带着下属们走吧。石先生和颜悦色,却不依不饶:我敬重小姐是王爷的妹妹,才听从吩咐放了这位公子。小姐这样讲,却是不把我石某当作下属看待,叫在下怎生自处?   蒋灵骞道:石先生,你也知道我的脾气。我既然说不回去,那肯定是不会回去了。石先生的脸刷地一下铁青,但又迅疾恢复常态:小姐真是孩子气。王爷这般疼你,你却不为他想想,他的大业哪里能少得了你相助?   蒋灵骞一听大业,不禁变了脸,厉声道:石嘉!我今日便不跟你走,你能把我怎样?石先生嘿嘿笑道:那说不得只好得罪小姐了。   蒋灵骞冷笑道:得罪我就凭你?休要门缝里面看人。石先生凛然道,石某但求尽忠,勉力而为吧。说着挺刀而上。   就见蒋灵骞不避不闪,立在当地,只是身子稍稍侧动,右掌抹上刀背,直取石先生手腕,使的是擒拿手法。石先生倒也不敢真伤她,见她竟然不躲,只得刀锋一转,带了过去。这时那几个兵丁又纷纷围到沈瑄身边。沈瑄赶忙捡起清绝剑,准备迎敌,可再看那几人,不觉好笑。原来他们虽然走动如常,可一双手连掉在地上的兵刃都拾不起来了。沈瑄见状,心想机不可失,赶忙抢上,不一会儿,竟然把那几人身上腿上的穴道一一的用剑尖儿挑了,令他们一个个动弹不得。沈瑄自学习武功以来,这还是头一回获胜。   再看蒋灵骞,沈瑄不禁大吃一惊。蒋灵骞此刻竟还死死站在原地,一步不挪地与石先生过招。更奇怪的是,她始终只用一只右掌与他拆招,左臂紧紧背在身后,决不伸出。看她一只白玉般的手掌纵横交错,虽然极轻巧极优雅,但也着实极险峻极惊心!她为什么不出左手?沈瑄大惑不解,又看了一眼她的双脚,突然想起,离儿的双脚受伤,根本不能站立!她一定是找了一根拐杖支撑,两脚不能使力,又不能叫石先生看出,那只左手一定是在背后,撑着身体。这是何等艰难!沈瑄想到这里,几乎出了一身冷汗,心想现在只得我冲将过去,将她负在背上,两人当一人用了。   沈瑄手握长剑,从一侧暗暗靠近两人。不料石先生手上不停,脚底却忽然变步,竟飞起左腿,向蒋灵骞的下盘扫去。石先生是个精明人,他看蒋灵骞久久站立不动,实在古怪,决心冒险一搏。   沈瑄见他左脚一出,心中大骇,知道离儿无论如何躲不了,登时想也不想,扑了上去,长剑撩向石先生左腿。眼见就砍中了,那条腿却嗖地一下缩回。石先生嘿嘿一声冷笑,左手拂向沈瑄面门,右腿却已如法扫出。这鸳鸯连环腿并不是什么新鲜招数,但变换得如此迅速,也很是难得了。   沈瑄本能地往后一仰,身体晃动,忽然觉得随着刚才一带,体内一股劲力如波浪般涌到持剑的右手上,剑峰就那样自然而然地一撩而转,势如流水。只听得石先生一声惨叫,坐倒在地。沈瑄后来那一剑竟正砍到他右边大腿上,虽然用力不重,但清绝神剑何等锋利,居然将他一条右腿生生削了下来。   石先生痛楚不堪,坐在地上嗷嗷大叫,将一柄钢刀上下左右、疯狂乱挥。沈瑄担心蒋灵骞被他乱刀伤着,急忙将她抱起走开。蒋灵骞扶着他的肩头,长长吁了口气。啪的一声,一段树枝落在她身后,那只紧紧抓住树枝,撑着身体的左手竟已变得青紫。   沈瑄将她放在树底坐了,回头看看石先生,只见他坐在血泊之中,紧紧攥着断腿,一张脸痛苦得扭曲变形。那些下属们虽然急得焦头烂额,却苦于动弹不得,也只有干瞪眼而已。沈瑄十分不忍,心想自己出手不知轻重,害得他一生残疾,也太过分了,不禁和缓道:石先生,在下急于救人,失手伤了你,实在万分过意不去。但请少安毋躁,我好为你包扎伤口。   石先生果然一下平静下来,瞪着沈瑄,目光古怪。沈瑄略一迟疑,还是走上前去。距石先生只有一步时,他竟猛地单腿一跃而起,钢刀朝沈瑄头顶抡去,一面呼喊:他妈的,老子断了一条腿,还活着干什么,跟你拼了!   沈瑄有所防范,早已一跃而开。石先生一刀不中,把刀一扔,复又倒下,捂胸打滚,不停咒骂。原来是蒋灵骞怕他伤了沈瑄,握了一把绣骨金针在手,他大刀抡起时,前胸督脉诸穴就已被钉满了。   蒋灵骞道:此人不知好歹,让他去吧。大哥,你去牵马,我们走吧。沈瑄点点头,过去将那几个兵丁骑来的战马牵了两匹过来,将蒋灵骞扶起。   喂,石先生见他们要走,嚷嚷起来,你用绣骨金针钉了我,就这样走了?拜托你你,你把解药给我。沈瑄心想,是了,这绣骨金针奇毒无比,他若不得解药,可是死定了。不料蒋灵骞嫣然一笑,道:开什么玩笑,你几时听说绣骨金针有什么解药?绣骨金针的毒性天下无药可解。   你,你石先生又痛又气,几乎晕倒。绣骨金针的剧毒令江湖中人闻风丧胆,他似乎已感到一股股诡异阴寒的毒液正从胸口弥漫到四肢百骸,浑身麻痒,不觉急得流下眼泪。   他看蒋灵骞被沈瑄抱上马背,再也忍不住了,骂道:你,你敢走你这小妖女你说什么?蒋灵骞猛地回头,盯着石先生,又惊又怒。江湖中人虽然多有如此称呼她的,但在九王府中,众人却都小姐长小姐短,十分尊敬。不料此时石先生情急骂出,依然是小妖女,原来他们心中对她从来也只如此看待。   就听石先生依然喋喋不休地叫骂:我就骂你这个小妖女、小野种不知羞耻定了亲的人,不要自己的丈夫,跑到外面勾搭小白脸不要脸的小贱货这般污言秽语,连沈瑄也无法听得下了。   蒋灵骞脸色煞白,见马鞍上正挂着个箭筒,猛地拔了一支箭羽,朝石先生狠狠掷去,正中咽喉。石先生一下顿住,半句恶语卡在嗓子眼出不来,终于彻底倒下。蒋灵骞将那张可怖的脸盯了半天,缓缓道:你本来不会死的。

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


转载请注明:http://www.shiqul.com/zjjy/8330.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