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有鸡鸣的声音传来,遥远而空旷。黄沙村的夜晚安静的有些荒凉,一切似乎进入梦境之中,只有毗邻在老宅子墙东渠沟的腰澴洞里的水,还在不停的呱当呱当的向北边双高村流着。凤琴婆媳就住在黄沙村村尾顶北一家。
半夜里,睡在东屋的媳妇凤琴,准备再次给稻田淌水时,发现睡在西屋的婆婆还醒着,屋里还是一团漆黑,唯有窗口里还隐约透出一点腥红的光,凤琴猜想:一定是婆婆又拿着公爹的那一尺来长的羊腿骨头做成的老烟枪在抽,肯定小花狗也正在婆婆睡觉的土炕旁,绕来绕去,欢快地摇着小尾巴。公爹是六十九岁去世的,当年,婆婆才六十岁。公爹去世的第二年,婆婆就有了吸烟的毛病。一晃二十年过去了。
凤琴的丈夫牛文,是凌晨四五点回来的,不管输钱还是赢钱,头往枕头上一扔,就打起很沉很响的呼噜来,凤琴就是被她的丈夫吵醒的。明明知道埋怨丈夫也是对牛弹琴,但她还是埋怨了几句:像个死猪!我去淌水,你倒好,本来自己有病,又不好好缓身体,成天昼夜打麻将,真没记性。媳妇没了睡意,干脆,从被窝翻起来,把自己的被子叠好,枕头放好,从坑上悄悄溜下来,跑到西边钥匙头的房子(兼做厨房),想帮婆婆一起捡菜,做早饭。她知道,婆婆这个时候是睡不着觉的,正在过着烟瘾。
凤琴,你淌了一夜水,不好好睡觉,大清早的,跑过来干啥?我听牛文闹门,回来了吧?
婆婆眼睛虽然不好使,但是,耳朵却很尖。不知道婆婆是生气了,还是气管炎的老毛病又犯了,每天这个时候,她总是不停的咳嗽着。
没事,妈,过了睡觉的时辰,想睡也睡不着呀!牛文刚刚回来了,整夜整夜的玩麻将,我拿他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没出息的东西,啥时候也没个心劲儿,晚上不睡,早晨不起,啥时候能把农活儿干在别人前头?怎么就不随他老子不服别人的那股子劲儿呢?
妈,你就别生气了,你的身子骨要紧,你的儿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就是一个玩麻将邪了门的人,就一个贱驴皮,偏偏怕你收拾,除了你,他还怕过谁?还能听进谁的话?妈,你好好的活着,比什么都强。
唉——,娃娃子,你是不懂,老人说得好:七十三八十四,老天不请自己去!我早就活够了,都八十岁的人了,成天说老的,老的不高兴,说小的,小的对我有意见,我想死,可是,老天爷就是不肯收我这一把老骨头,我该受的苦受了,该受的罪我也受了,谁知道这一大家子人就是没个上进的心,难怪,你马家湾子的大舅在世时说我:看来你的儿子不如我的儿子懂事厚道呀!唉,儿多的母苦啊。你大舅说的一点儿也没错,老子也是老子,儿子也是儿子,成天往晌午睡,这一晚上,渠沟里的水呱当当地从腰澴洞淌,要是个心里有劲当的男人,还能让自己的女人这一夜淌水呀......老人说得好:久缠赌博穿烂衣......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一大家子人都靠惯了我们娘俩,赶明儿我死了,我看牛文呀迟早要在赌博这条路上栽大跟头,心血都熬在没天没夜打麻将喝酒上,放在神仙身上也受不了。
婆婆披着衣服在炕上坐了起来,放下那节还发烫的羊骨头烟枪,从她心爱的花箱子里拿出两个香蕉,递到媳妇手里:风琴,这是马家湾子你大舅的儿子汉文昨天来看我时送的,他爷俩瞌睡虫没福气吃,妈给你吃,别让他们看到了说我偏心眼。在家里,我又闷又气,一阵功夫都不愿意待着,我看到懒汉爷爷就来气。走!风琴,今天,我们娘儿俩给麦子薅草去,一边薅草,一边把妈这几十年肚子里的委屈和苦水给你倒一倒。媳妇笑着点点头:是啊,我早就想听妈小时候的事。媳妇像小学生忽然听到老师答应给他讲,让她一直梦寐以求,迫切想听的神话故事一样,令她惬意和惊喜。
小花狗也摇着尾巴,高高兴兴地随着一手拿着铲子一手拿着薅草时屁股底下垫的拉拉布的婆婆媳妇,来到了麦苗上正闪烁着晶莹的露水的自留地。
牛家老宅子西边自留地,也是麦地,婆婆一边薅草,一边对也在薅草的媳妇愤愤地说:有人怨社会不公,有人怨世道不好,我看这个世道好得很,人啊,立志不立志,就两个字:勤和懒。只要人肯下得力,不偷不抢,日子不会落在人后头的。老人说得好:饭饱生淫事,饥寒自安然。只要全家一条心,黄土也能变成金呀。有的人忙一天等于一个闲人忙十天一个月;有的人闲着,一年舒舒服服享受生活,好吃懒做,养了一身膘,到头来,却得了一身子的病和坏毛病。三奶奶眼睛瞎了,临死的时候,赌气的骂着你小妈说:哥哥子太阳从谁的头上也过呢,不光是从我姓牛家的老婆子头上过呢,你将来也当婆婆……祖奶奶的眼睛是气瞎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瞎的。
婆婆告诉凤琴:她这一辈子真是不容易,八岁从马家湾子卖给习岗镇的无保护季家老俩口。婆婆娘家爹姓马,在满洞桥下的马家湾子住,当年,四大家族中,高家贾家王家马家,只有马家大院规模宏大,气势磅礴,威震一方,立木房屋成林,土堡城墙,气派豪华,祖上几代家境殷实,婆婆爹是个老秀才,他的外号叫马大学问,人高马大,膀宽腰圆,浓眉朗目,一副关公相貌,在这个村,最数他走的地方多,见识广,他平时好喝酒,脾气大,爱打抱不平,好戴高帽子,讲排场,摆阔气。到死都喜欢看书写毛笔字,每年春节,都给左邻右舍写春联婚联,光油饼麻花就挣一大缸;可是,到了淡季,他又变成了赌徒,大烟鬼,钱输光了,宅子卖了,马家终于败落在了婆婆爹的手里。烟瘾折磨着婆婆爹,于是,他哄着八岁的婆婆秀英去转亲戚,就把婆婆秀英卖给了习岗镇无儿无女的季家老俩口,婆婆离开了亲娘,才知道自己上当了,于是,天天哭着要见娘,娘也知道女儿卖给了季家,就是没办法赎回家,娘天天哭天嚎地,肝肠寸断,撕心裂肺,哭瞎了双眼:秀英,妈快不行了,你让我临死前见上一面吧!说良心话,当时的老季家爹对婆婆视为掌上明珠,像待亲生女儿一样,百依百顺,疼爱有加。但是,季家妈瞎着一只眼,一辈子没生养过孩子,婆婆怨恨季家妈不生孩子,不懂得床上生孩子,地下支棺材的惊险可怕。婆婆在她手里没少遭罪,每天早晨把早饭给季家老俩口做好,茶水泡好,等老俩口享用完,她再不紧不慢收掉。等季家爹出了门,家里再没有别的什么亲戚和外人进门的时候,婆婆心里就发怵,季家妈吼道:过来!裹臭脚。季家妈声音很恐,婆婆赶忙怯怯地把小脚伸给季家妈拿捏捆绑,季家妈使出很大的力气把婆婆五只小脚指头全都握在脚心里,然后用绷带捆绑,里三层外三层地一边捏一边绑裹,一阵阵钻心的疼,眼泪就不听使唤的流了出来:妈——,季家妈骂道:妈什么妈?你没听老人是怎么说得:大脚是爹妈惯得,小脚是眼泪换的。你不裹脚,将来你还嫁人不嫁?你还想让我们养活你一辈子吗?连你的亲生娘老子都不要你,不肯养活你!把你换成了大烟抽掉!
妈——
喊妈的时候,婆婆的眼里噙满了泪水,她已经忘记了疼,她心里明白,自己的小脚一旦交给了季家妈早就由不得自己了,但婆婆心里只有那个马家湾子的妈,她嘴里喊着的也是马家湾子的妈,心里疼得也是马家湾子的妈。季家妈把婆婆的小脚里三层外三层的裹好后,婆婆就不会走路了,季家妈就把婆婆的耳朵拧着,拉到驴磨面的磨坊里,让婆婆绕着磨道跑三圈,婆婆怯怯地咬着牙齿,眼泪汪汪地往前跑着,婆婆脚疼,跑不动,很慢,但还要趔趄着往前跑,季家妈拿起磨道里打驴的鞭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劈头盖脸就朝着婆婆狠狠的抽着,婆婆依旧怯怯地咬着牙齿,流着眼泪在磨道里跑着。一个时辰下来,婆婆的小脚火烧火燎的疼。不知什么时候,磨坊门口立着与婆婆年龄大小相仿的两个小女孩,左胳膊挽着铲猪草的大筐,右手握着个大铲子:原来是土邻土居的菊菊花花在等婆婆铲猪草。
婆婆菊菊花花三个小女孩都是童养媳,都裹了小脚,一起左胳膊挽着铲猪草的大筐,右手握着大铲子,一边说着伤心的话一边向尹渠梢走着去铲猪草。狠心的妈妈每天给她们布置三大筐猪草,少一筐不准回家吃饭。
婆婆菊菊花花这是铲第三筐猪草了,她们这一趟来的太累太艰辛太痛苦了,她们三个小女孩实在走不动了,一到尹渠梢,她们三个人就抱头痛哭:脚疼!脚疼!脚疼!
一时尹渠梢成了她们三个人的泪井!
她们太痛苦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松开火烧火燎的裹脚,看看自己的小脚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红肿,水泡,脚骨变形,成了窝窝头。
不知过了多久,哭也哭够了,笑也笑够了,光着小脚,很快铲够了第三筐猪草,可是,缠开的裹脚,却怎么也回不到原来的样子,无法裹好,她们流着泪问对方:这可怎么办?这下可闯下了大祸了。
果不其然,开晚饭时,三个女孩的家里,一阵阵皮开肉绽,传来了揪心揪肺的哭声,她们的小屁股平生又倒了大霉。
婆婆还清楚地记得,小叔叔小栓子昨天在季家爹耳朵旁,说着什么悄悄话,看样子是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要发生了。婆婆一句也没有听进耳朵,但她看出季家爹很沉重的嗯着答应着什么,小栓子的脸上也挂满了沮丧和无奈的表情。婆婆晚上被季家爹悄悄叫到一个地方,好像不让季家妈知道:秀英,明天,是习岗的集,爹带你去逛逛集,给你买一身好衣服,顺便看看你马家姨妈。
记得半年前,季家爹也是这么告诉八岁的婆婆的,但是,今天,却是今非昔比了。
婆婆久违地哭骂着:我不嘛!我现在就去见我马家的亲妈,呜呜呜……什么马家姨妈,那是我亲妈!你们都是一帮骗子!呜呜呜……
太阳老高老高了,牛家老宅子西边的老井紧挨在贾家高台子,高台子旁边田地里的庄稼也没了露水,婆婆使着媳妇先回家和面,让面醒一醒,还有两趟,高台子旁边的麦子就薅完了。小花狗真像个喜新厌旧没耐心的白脸公子哥,随着媳妇也一起回去了。不久,媳妇和好了面,出门捡柴禾时,吆喝着婆婆回来歇歇,婆婆嘴上答应着,但是,还在忙着手里的活儿;媳妇把锅里的水填满了,在锅灶前烧着柴禾;婆婆回来了,接过媳妇手中的柴禾,把灶膛里的火烧得红红旺旺,媳妇擀着面。不一会儿,早饭做好了,婆婆媳妇匆匆忙忙地胡乱地扒了一碗饭吃了,这时,圈里的两个肉猪肚子饿了,正在向它的主人嗷嗷地大声吼着,婆婆听得心烦,让媳妇洗锅,自己又去渠东老鼠坑老四家的田里,捡了一大筐猪草提回了家,扔给了圈里两头肉猪,这才听不到叫唤声了。
季家爹心肠真好,他对婆婆说:爹知道,秀英想马家妈了,爹这就带你去。
站住!你们爷俩还有多少秘密瞒着我?秀英想去见她马家那个瞎妈我不反对,只允许半个时辰,否则嘛,你们爷俩谁也甭去!
妈——,我去洗脸,和爹现在就去!
站住!你难道忘了裹完臭脚还要梳毛头了吗?
婆婆知道,旧的惩罚过去了,新的惩罚又要来了。季家妈一辈子不生育,她嫉妒天底下所有生孩子的女人,婆婆要去见亲生母亲,如同有人拿针戳季家妈的心,她嘴上不说,心里较着劲呐。给婆婆梳头时,那股狠劲就带了出来:季家妈左手抓住婆婆的长头发梢,右手用篦子梳子从头顶上刮到左手那把头发梢上,每梳一次,向婆婆头皮上吐一次白唾沫,就这样,从婆婆头皮上发着恶气:一吐,一梳,一搡,一骂:你个吃里扒外的白眼狼!谁是你亲妈?谁成天给你管吃管住?是我——,我才是你亲妈!你把形势看清楚,小东西!看你哭得像个林妹妹,好像我虐待了你。
婆婆流着泪,把疼和泪咽到肚子里。但她心里高兴着呢!泪虽然噙在眼眶眶里,脸上却有了一片春意了。
她心想:这个时候,自己念不起书,就得学本领了,不然,这个老恶婆非把她活活整死不可!婆婆开始偷偷地学做鞋子了:把别人的鞋样剪下了,悄悄打襁糊,做鞋底,纳鞋底、做鞋帮;还悄悄地学做馍馍,炸油饼,做饺子,做面筋,做肉菜肉饭,后来做衣服做裤子,棉的单的样样都会,冬天缝被子,做棉袄棉裤......
季家爹牵着婆婆的小手,回马湾子去见亲妈,婆婆别提多开心,一块多日积压在心坎上的石头掀翻了,虽然有个多余的季家妈也跟着,但是,她还是像从笼中放飞的小鸟一样,一路上叽叽喳喳,蹦蹦跳跳,有说有笑,还时不时的为季家爹唱着本地的薅草童谣:
东家的媳妇西家的嫂
你唱童谣我薅草
糊涂老糊涂老
神像全有人工造
一把香灰当药料
怎能把病来医好
……
马家湾子就在唐来渠满洞桥脚下,马家寨西边,很凄凉,像个久经沧桑的世纪老人,默默的注视着这里马氏家族烟火人家发生的一切。婆婆老远就看到许多马家姨妈婶子围在她从小玩的马家大院里,好像还有人嘤嘤的哭出了声,叹着气:秀英妈太可怜了,都是想秀英这娃才落下的病。婆婆看看季家爹的脸上,也有一种不祥的神色,看来,季家爹早就知道了什么,只是瞒着婆婆,一路上还逗着婆婆开心。季家妈在半路上就告诉婆婆,去见到马家瞎婆时,不准喊妈,只准叫姨妈,不然等回来拧婆婆的肉!
马家妈已经几天不吃不喝了,早就带信让婆婆秀英来见她最后一面,但是婆婆身不由己,季家妈看得太紧,连今天也不放过。
只有一口气的亲娘,见到婆婆,突然,像抓住了一根救命草一样,紧紧地握着婆婆的小手埋怨道:秀英啊!你昨天咋不来看妈呀?昨天要来多好啊,非要今天来,我只有这一口气了,见不到妈的心头肉,妈就是死了也合不上眼睛.....婆婆只能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呼喊着亲妈,双眼噙满着泪,在晶莹的泪光之中,看着每天千呼万呼她名字的母亲,哽咽着,哽咽着……
婆婆的亲妈气弱游丝,费了很长时间,很大的力气才把这句话说完。
然后,她把婆婆支开,让季家妈过来,有几句放心不下的话要对她说。
婆婆回家时,完全变成了一个泪人啊。她万万没有想到,离开马家妈才半年,马家妈就瘦得不成样子了,眼眶塌陷了许多,两个大眼圈像两个黑洞洞,却没有一滴泪,像一口枯井。脸色腊黄枯干,双手像风干了的枯树枝,无力地轻轻地摸着婆婆满是泪水的小脸蛋上,嘴里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婆婆回到季家的第二天,马家妈就咽了气。
爹,我马家妈临走的时候说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
你不说,我就不给你挠痒痒。
真的没说什么。
你不说,是吧?
哎呦——,疼死我了,这丫头,你手轻一点,哎哟——我说,我说还不行嘛,别挠了。
早说,不就对了!
好好好,秀英,你听我说。
其实,婆婆那天见马家妈最后一眼时,是留有临终遗言的。原来,马家妈出嫁时,有一个漂亮的花箱子,做为嫁妆送给了马家妈,现在,马家妈眼看自己快不行了,又把这个花箱子交给了季家妈,马家妈对季家妈千叮咛万嘱咐,等婆婆秀英出嫁的那一天,就把这个用几碗黄豆换来的花箱子当嫁妆送过去。
婆婆说:她出嫁时,季家妈果然就把那个花箱子送给了她。花箱子很漂亮,高有一尺多,宽有二尺,门是活的,可以卸下来取箱子里的东西,用黄花梨做的,门子是个长方形,图案是个匾画,花边是鸳鸯蝴蝶图案,双道,是个手艺老道的油漆师傅做的画:喜鹊闹梅,梅花鲜艳绽放,连喜鹊毛色也有了喜气,正蹲在梅枝上唧唧喳喳叫着欢呢!下面有小河,小河两岸有葱茏的树木和插禾的农夫,小河里有鱼,岸上有芦苇,有小草,有小鸟在花草之中嬉戏追逐呢喃啁啾着,不远处有一片桃花林,桃花林幽深之处隐隐约约藏着一对情人.......箱子内壁,用蝇头小楷,在六壁木板上,写满了家族的家世和家谱.......
这个弥足珍贵的花箱子古色古香,枣红色的油漆,年代久远,承载着几代牛家马家女人的命运才传到了今天——这也许是承传了牛马精神的佐证吧。
婆婆说:听公公爹在世时告诉她,牛家奶奶活着的时候,三天两头就领着公公牛小宽,公公的妹妹徐牛氏和弟弟牛小山去双高村,去找一个长着一脸麻点点的大妈家去蹭饭吃,老远就听到麻大妈在骂道:又把她妈的毛求碎卵子的小爹小妈领来吃我们啊!骂归骂,起初麻大妈还是发了慈悲,舀了几碗饭给奶奶和孩子们吃的。可是,天长地久,去的勤了,麻大妈就开始厌烦了起来,脸色也不好看,声音也不好听了,三四个人来了,只给一碗能照着人影儿的亮淌淌的有三根面条的饭,奶奶舍不得自己吃,就用嘴吹一吹,喂了大儿子,再喂了二儿子,最后喂了小丫头......最后一次去,麻大妈正在磨道里磨炒面,拉磨的驴虽然蒙着双眼,但还是懒惰不好好拉磨,几分钟就偷一次嘴吃炒面,奶奶正拉着三个孩子立在磨坊门口,麻大妈一手端着簸箕,一手拿着条帚,用条帚在磨沿上扫了几下剩有条帚缨子并惨和土灰的炒面倒在窗台上的一只破碗里,骂道:端走!滚得越远越好,永远别再来瓜分我们了!当麻大妈看着奶奶端着那半个破碗含有条帚缨子和土灰的炒面低眉顺眼,悻悻地拉着三个孩子走出磨坊时,麻大妈用手中条帚狠狠地抽打着正在偷嘴拉磨的驴屁股上:我让你吃!你个懒草驴,连你都不够吃,还下了一大堆驴崽子来瓜分我们!你个懒驴、偷嘴驴,吃软饭的东西,我让你再来吃,没皮没臊的货,连几个小驴驹也快跟着老草驴学坏了,不怕娘母子来,就怕娘母子带着一帮狼崽子来!......
呸!好一个狠心恶毒的麻婊子!后来,只要有人一提麻大妈,公公爹就这样愤愤地骂着。
一路上,三个孩子端着含有条帚缨子和土灰的炒面破碗,一边吃着难以下咽的炒面,一边喀着难受的嗓子回家,奶奶是走一路哭一路,才回到了自己的家。
公公的妈从麻大妈家回来,再没有一次上过麻大妈的家,家里,只要有吃有喝的,她统统省给了三个孩子,直到把奶奶饿倒离开人世为止。奶奶离开人世才三十二岁,那时公公九岁。
在双高村,有一个叫司万岁的大地主收留了九岁的公公,并且,给当了长工,混一口饭吃。公公在姓司的大地主家天天放牛,回家不是割一大背子青草,就是捡一大背子柴禾,十几岁就是一个大劳力了,能给司地主割麦子,用柳条荆条编筐,编簸箕,编鱼篓子,会筛选麦子,会铡草,编背斗、编鱼筐、打占子(用案板似的大土坯砌成的盛粮食用的小型粮仓),编屯子(用芨芨草或柳条编织成,状如大衣柜似的盛粮食用的小型粮仓),制作猎枪捕杀野兔,野鸭;学会用尼龙绳织各种各样的鱼网、还会搬火锅扎火针给家畜家禽看病,后来学会了给老六奶奶扎针搬火锅驱寒治感冒......由于公公一身好本领,人缘也好,司地主家中的日子一日比一日好。有一次,司地主去习岗集上买农具准备麦收,恰巧碰到了婆婆的季家爹,不知怎么闲聊着,就说成了这门亲事。那年婆婆十六岁,公公二十岁。结婚时,不是在公公家,而是在司地主家给公公的一小间土房子里。婆婆还清清楚楚的记得,那天,季家爹和季家妈抱着装有油饼麻花的花箱子过来的......
婆婆看着花箱子,眼泪不听话的流了出来,她在晶莹的泪光中似乎又一次看到了马家妈拉着她的小手,对她深情地微笑着,诉说着什么!
季家爹递给她一个花边小手帕,擦着婆婆脸上的泪蛋蛋,安慰着什么。婆婆当时就不明白,天天盼着她去嫁人的季家爹,那天为什么几次背过身去擦着眼泪?而季家妈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还和姓司的地主婆打情骂俏呢?
婆婆结婚的第二天,是习岗的傻舅舅骑着毛驴到司地主家来接婆婆回娘家过门的。婆婆骑在毛驴上,没走几步,不由自主地回过头来,突然,看到公公正匆匆忙忙地抱着刚结婚的大花被子往司地主家门走着。婆婆感到很蹊跷。
等婆婆从习岗季家返回到刚结婚的土房子时,早以日落西山红霞飞了。晚上,她发现家里除了马家妈给她留下那个枣红色的花箱子以外,屋子里什么都没有了!公公太可怜太穷了,原来,连一床结婚的新被子都没有,还是临时向司地主家借的呀!牛小宽呀牛小宽,原来连你的铺铺盖盖也不宽裕呀!
数九寒天,婆婆刚刚结婚第二天就要睡在一个光秃秃的土炕上。土炕上只铺着一张烧了几个大窟窿的席子,婆婆嘤嘤地哭着,公公怯怯地跨在炕沿上无奈地瞪着土炕发呆,这时,有人敲门,婆婆赶忙去开门,是姓司的地主婆:这是我家掌柜的万岁心疼牛小宽,把自己过冬的大衣赏赐给你们小俩口的,先凑和着盖吧!
这时,双高村放羊的傻老深正赶着一群羊经过,他用兰花花的歌谣唱道:
东家的媳妇西家的嫂
你唱童谣我薅草
旧社会呀真黑暗
马匪统治的苦难咽
小伙子结婚没衣穿
新娘没被子臊红了脸
……
吃口生瓜强比喝冷水
娶个丑婆姨强比孤鬼
穿上烂裤子强比光腿
送个破大衣强比眼泪
……
婆婆嘤嘤地哭着。一个补了许多补丁的破旧的大棉衣,扔在了光球毛杆子的土炕上。到了晚上,盖了上头没下头,盖了下头没上头,脚上被席子皮扎破了几次,流了血。煤油灯昏暗地照着这一对被寒冷折磨的无法入睡的新婚夫妇的身上。
又一个晚上来临了,婆婆把烂席子撤掉,用事先在盐碱地里长的绿盐草用筐子铲回家,在炕上刷着,刷着刷着,炕上的土灰不见了,土炕变成了绿盐草染成的绿色地毯,似漆似毯,把土炕烧热,躺在上面舒坦了不少。
公公被马鸿逵的人抓丁了。家里家外大大小小的事情全靠婆婆一个人忙活。后来生了几个孩子,婆婆也没有婆婆妈伺候她过月子,婆婆月子三天就下地,打里打外,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月子落下了手疼的病根根。
婆婆和公公都很立志,也很勤劳实在,解放后,老蒋逃到了台湾,马匪和郭栓子的兵打散了,婆婆和公公就从司万岁家搬回了老家,不给司地主当牛做马当长工了,找来了堂兄堂弟盖上了属于自己的新房子,日子过得越来越顺当。
婆婆和媳妇就这样,在麦地里一边薅草一边聊天。小花狗在婆媳面前,绕来绕去,欢快地摇着小尾巴,一会儿看到了花蝴蝶飞过,在麦田里就开始追逐玩耍,一会儿又翻跟头,像个活泼顽皮的小男孩。婆媳两个人屁股下面的拉拉布也欢快地向前移动着,都快磨通了。
婆婆手中的铲子一直没有停过,她用铲子捅着一沟一沟的麦子,像是几条蚯蚓在麦沟里快速蠕动着,婆婆脸上活泛了不少,油红似白的,但口气还是很冲的。
婆婆不紧不慢地说:也许人这一辈子完不成儿女婚姻大事就是死也不甘心呀?你四小叔子和你三妹妹结婚那一年,你爹六十九岁,老人说:那是一劫。那一年的麦季,拉了一车麦子散在场上,你爹在麦垛上堆垛,牛文在垛下用鍠叉把麦子掫给你爹,突然,下了一场妖雨,地下的人喊你爹赶快下麦垛,你爹怕雨水装进麦垛里,麦子发霉,硬是坚持把麦垛收了顶,才下了麦垛,结果,病根根从此扎下了,病得不轻,后来,卧床不起,你三小叔子龙三不懂事,又刚结婚,一天到晚听着邓丽君的甜蜜蜜,你爹气得用拳头直敲花箱子:不孝之子啊,无良心的东西呀!老子都成了这个样子,儿子还找乐子?你们听听,嗨!太不像话了!你爹大小便时,我和你小妹桂香天天把你爹从炕上挪到炕下,再从炕下挪到炕上,久而久之,我们实在挪不动了,就找个旧水桶,上面用一块木板,中间掏一个碗口大小的洞,让你爹坐在上面,那时,拉得全是血;你大哥还在煤矿上班,你刚结婚的四小叔子腊九,又被家乡黄沙中学录用当上了一名临时代课老师,正上班,其他的姊妹都不在身边,远水解不了近渴。我和你小妹抹着眼泪,照样天天伺候着你重病的公公,家里的一切还是老样子。直到农历三月十五那天,你大爸爸和你老爸爸过来告诉我:今天的日子太硬,能打搅过去就过去了,打搅不过去就是这个日子了。早晨,来的亲戚,一个一个站在你爹面前让你爹认,也算是见最后的一面,你爹带着埋怨,一口气把所有的熟人都认完了,竟然一个都没认错,最后,我又指着刚上门不久的新女婿让他认:那不是小女儿桂香的女婿子学兵嘛,难道我就糊涂的不认识了?看来你爹清醒的很啊!于是,亲戚们一个一个都放心的回家了。谁知,大雨就倒下来了,哗啦哗啦的。你爹就缩成一团,不停的喊着:快快烧炕,快快烧炕,浑身冻得受不了了。我和你小姑子桂香就赶紧烧炕;不一会儿,你爹又把腿子缩回来,不停地喊道:快快穿寿衣,快快穿寿衣,腿子一蹬,就算完了。家人都不明白,穿寿衣时,你爹为什么要把腿子攥回来,不放平呢?你爹只有一口气了,临咽气时,你爹叹了一口气:社会好了,人也老了,准备享享清福,老天又不让你活了,早早的病倒了。果然,等把你爹的寿衣穿好,你爹的腿子一蹬,人就走了。
大雨倒下来了。飘过一阵阵哭声后,一家人开始分工,随后,分道扬镳:先是牛文骑着自行车,淋着大雨到常信打电话,通知在煤矿上的你大哥牛喜和你小姐金兰,然后,龙三骑着自行车,淋着大雨到马家湾子通知你的两个舅舅,老四腊九骑着自行车,淋着大雨到丰登通知你大姐。当时,村庄都是土路,一下雨,别说骑着自行车了,就是推着自行车也是泥泞难走啊……
婆婆说:那天,雨真大啊……你爹淋着大雨就走了,才六十九岁。可是,有人听冯半仙说:棺材被雨淋,家里出高人。看来果然很灵验的:老四腊九的两个儿子小东小坡靠上了大学,光宗耀祖,出人头地了。看来,老牛家的祖坟真的冒青烟了。
风琴,今天天气凉快,咱娘俩一边把没有扯完的话题接着往完扯,一边抓紧时间,把西边挨着三排水沟西沙窝,连着老三辣子田和老四白蜡树苗子田的三亩麦地的杂草薅完。不喊他爷俩让他爷俩睡吧!让老不要脸的和小不要脸的往晌午睡吧!童谣里唱得好:
东边的婆婆西边的嫂
你唱童谣我薅草
一辈辈愚来一辈辈明
一辈辈懒来一辈辈勤
东边的日头西边的云
穷人也会变富人
心里有劲儿睡不着
心里无劲儿瞌睡虫
……
婆婆的童谣唱得真好,看来,年轻时一定是个好歌手。
婆婆说:太阳不光是从我老牛家老婆子的头顶上经过呢!唉——明天,是你爹二十年的祭日,我要炒上几道酒菜,拿上你大哥从乌兰矿买的好酒,你得好好陪陪妈到你爹坟头上,烧烧纸,聊聊家常,和你爹一边喝酒,一边诉诉心里的委屈,痛痛快快的哭上一鼻子,把肚子里的苦水倒完了,心里就亮堂多了。这一晃二十年就过去了,我也为你爹守了二十年寡,四个儿子三个女儿早就成家立业,儿孙满堂。论上,我对得起老牛家列祖列宗,论下,我对得起子孙后代,论中间,我也对得起你爹了。民间神话《刘全进白瓜》的歌谣里唱得好:
当初借你的针和线
缝缝补补早穿烂
当初吃你的二斗米
生儿一男和一女
当初吃你的一斗盐
铺床叠被都还完
当初欠你的金和银
把你的儿孙拉成人
每年这个时候,我都给你爹哭坟,我给你爹哭坟整整哭过二十年。明天,这是最后一次给你爹哭坟,哭完了,我也该随你爹去了。说完这些,婆婆像从身上卸下很重的包袱一样,虽然心里突然很轻松了,但一把老骨头却虚弱了许多。
婆婆病情好转了,但精神欠佳,她成天盘算来盘算去:人老了,还是早走的好,免得自己受罪,白白地花儿女的钱,惹孙子们讨厌。
那年快年底的时候,婆婆把放在钥匙头房子里的花箱子,搬到热土炕上,对着正在做饭的媳妇说:这个花箱子,是门上来了一个乞讨的油漆工,你老祖宗同情可怜他,才用几碗黄豆换下来的,花箱子来之不易啊。
婆婆的花箱子仍然是很漂亮的。花箱子里除了长年放着油盐酱醋外,还存放着孙子们喜欢吃的东西:糕点,饼干,面包,奶粉,核桃,红枣,红酒,水果什么的,都是儿子女儿女婿大孙子们逢年过节时,看望婆婆送来的。平时,她舍不得吃,悄悄地留给小碎孙子们吃。
让媳妇吃惊的是:此时此刻,有人已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的在花箱子的六壁内的木板上,写着牛家列祖列宗的过去现在和将来的家世和家谱,落款是民国二十三年。而马家的家谱从什么时候已消失殆尽。
这个花箱子仍然是古色古香,上了枣红色的油漆,看上去,年代久远,承载着几代人的命运,传到今天真是不容易。
婆婆坐在热土炕上,像一个古董商一样,仔细地观赏抚摩把玩着.......
婆婆一会儿笑,一会儿哭,用手抚摸着花箱子,就好像用手抚摸着自己即将出嫁的女儿的脸庞一样,柔肠寸断,难舍难分;不一会儿,婆婆的脸上溢出祥和幸福的微笑.......
风琴啊,今天妈的心里烧得慌,你从花箱子里拿出几个苹果,切成薄薄的几小片,用水煮一煮,我想慢慢地尝一尝它的鲜气和甜气。
媳妇一下子心里很吃紧,手在花箱子里拿苹果的时候,有些慌乱,一不小心,把香油缸子打翻了,悄悄地扶了起来,手上染了香油,指头在嘴上添,心里却反复咂摸着婆婆的话:
苹果?鲜气?甜气?
拼过?仙气?天气?
坐在西头钥匙头房子的婆婆慢慢地品尝着苹果的时候,媳妇正在东头钥匙尾房子忙活着什么。此时,从牛家大院正中间的钥匙腰的房子里,突然传来孙媳妇吼骂自己一岁孩子的声音:哭哭哭,又没死人!
嘎---喽---
嘎---喽---
当凤琴猜测到婆婆咽喉卡着苹果,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赶过来的时侯,婆婆的脸色已经灰黄,早已禁口不能说话了,只剩下微弱的气息,游丝一般,媳妇一阵慌乱,找来了寿衣,赶忙给婆婆穿好,扶着躺了下来,婆婆已经睡着了。看上去很安详。
婆婆走了。带着她童年的故事和歌谣走了。
小花狗呢?早就不见了。
半年后,牛文也走了。一时,牛家大院,冷冷清清。
媳妇的心,空荡荡的。她成天盯着婆婆留给她的花箱子,上面还有公爹留给婆婆的那一尺来长的羊腿骨头做成的老烟枪。
十年了,媳妇每次淌完了水,她总是躺在婆婆的屋里,屋里还是一团漆黑,窗口里隐约透出一点腥红的光——那是她拿着公爹留给婆婆的那一尺来长的羊腿骨头做成的老烟枪在抽……
远处,有鸡鸣的声音传来,遥远而空旷。黄沙村,夜晚安静的有些荒凉,一切似乎进入梦境之中。
(图片摘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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