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父亲
走差
腊月二十九,是个晴天,刮着北风。我跟父亲去半塘走差。
半塘是个位于长江边的小渔村,不久前的一场火灾,使它一时间远近闻名。父亲挎着一只褪了色的蓝布包袱,沿着风渠岸河道边的大路走得很快。我渐渐就有些跟不上他。我看见他的身影升到了一个大坡的顶端,然后又一点点地矮下去,矮下去,乃至完全消失。过不多久,父亲又在另一个大坂上一寸一寸地变大、变高。
最后,他停在了那个坡顶的大杨树下,抽烟,等我。
道路两侧的沟渠中结着冰碴。在起伏丘陵背阴一面的草窠中,星星点点的积雪尚未融化。四下里看不到什么人。灰灰的鹞鹰一路跟着我,时而扶摇直上,时而仰身停翅在云端。当它急速俯冲向下、掠过我头顶的时候,我能够清晰地看见它那纺锤般漂亮的腹部以及翅膀上的白斑。一眨眼的工夫,它又借着呼啸的北风,翻转急升,在朵朵新棉似的白云之间,变成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铁屑般小灰点。
父亲是个好脾气的人。我不时停下脚步,望着天上的鹰,他一次也没有催促过我。等我走到跟前,他顺手折下一根杨树枝,帮我刮干净鞋底和鞋帮上的淤泥,然后蹲下身来,捏了捏我的手,对我说:“得走快点了。一会儿太阳出来,地上封冻一化,路就烂了。”随后,他忽然冲我眨了眨眼睛,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脸,笑着说,如果我在他脸上亲一口的话,他就让我骑在他肩上走一段。父亲的许诺让我有些吃惊(那时我毕竟已经九岁了),但我还是乐意立刻照办。我跨在他脖子上,双手抱住他的头。有时,我也会淘气地突然蒙住他的双眼。即便在这时,父亲也不会生气。他只是嘿嘿地笑着,装着酒醉一般,跌跌撞撞地在路上扭着秧歌,并威胁我说:“再不放手,我们就要走到池塘里去了。”
在我们当地,父亲对儿子过于亲昵,被认为是一件极不恰当且有悖伦常的事。一般来说,呵斥、殴打或视而不见的沉默不语,是父亲向子女传达爱意的惯例。不过,凡事都有例外。我父亲在村子里做出任何出格的事,只要不妨碍别人,大伙都会听之任之,乐得眼睁眼闭。这倒也不是说父亲的社会地位有多么尊贵,或者拥有什么任意妄为的特权。村里人不屑于与父亲一般见识,恰恰是因为他长年背着一个令人羞耻的坏名声,似乎还不够资格成为一个“正常人”。在过去,村里人都叫他“赵呆子”。当我被人亲切地称为“小呆子”之后,父亲则被尊为“大呆子”,或“赵大呆子”。当然,有时候,人们偶尔也会称他为“大仙”——一半的原因,是父亲“赵云仙”的名字中,有一个“仙”字;至于另一半的原因,我们马上就要谈到。
太阳终于在砖窑高高的烟囱背后露了脸。那熔岩般的火球,微微颤栗着,从窑头赵村的荒树间一点点地浮出来,顷刻间,天地绚丽,万物为之一新。与此同时,我听见了隐隐约约的锣鼓声。有一阵子,当“咚咚锵锵”的锣鼓声被肆虐的北风刮得没了声息,我仍能听见村子里传来的鸡鸣。年关将近时,听到锣鼓声,那感觉与平时完全不同。它烘托出了节日的气氛,为本来毫无生气的山川、河流、村舍染上了悦丽之色。我提醒父亲,与我们同属一个大队的窑头赵村也许正在唱花集。父亲想了想,做出了完全不同的判断:“那是大队干部在给各村的军烈属送喜报。快要过年了嘛!”
我知道,所谓的“喜报”,不过是一副春联,外加一封由公社统一印发的慰问信罢了。大队干部们敲锣打鼓,来到军属或烈属的家门口,给他们贴上春联,递上粉红色的慰问信,寒暄片刻,猛敲一通锣鼓,就算完事。年年如此。
果然,没过多久,窑头赵村前的池塘边上突然走出几个人来。他们从齐人高的枯苇丛中一个个地闪了出来,在通往外村的官道上走成了单行。高定邦、高定国兄弟走在最前面。他们一个敲锣,一个打镲。在他们身后,小木匠赵宝明胸前吊着一面大鼓,系着红绸的鼓槌上下翻飞,他打鼓的章法与他做木匠的手艺一样为人称道。宝明身后跟着朱虎平。他是大队救火会的会长——谁都知道,他们家的柴屋里趴着一尊神奇的水龙。据说一旦发生火灾,那老龙就会发出“呜呜”的悲鸣。朱虎平手里倒是有一面小锣,但他并不怎么敲,而是不时转过身去,与身后一个穿红棉袄的姑娘说笑。这个姑娘,我虽有点眼熟,却叫不出她的名字,似乎来自另一个村庄。
落在最后面的那个人,不用说,正是梅芳。
在我的童年记忆中,如果说我曾经深深地记恨过什么人的话,梅芳是唯一的一个。尽管我父亲自作聪明,加快了脚步,但仍然没能避免我们在两条大路的汇合点撞在一处。随着锣鼓声的骤然停歇,传来了高定邦那喑哑而威严的一声断喝:
“大仙!”
我感到父亲的身体猛地哆嗦了两下,马上就站住了。
“大早上不出工,你们父子两个,这是要去哪儿装神弄鬼啊?”还没等高定邦发话,他弟媳梅芳就抢先开了腔。你看,我之所以那么恨梅芳,不是没有道理的。她的话比茅坑里的屎还要臭。俗话说,新开茅坑三日香,可我从来就没听她说过半句入耳的话。她看人的眼神,就像用刀子在剜你的肉。
父亲的答话一点也不含糊:
“山脚下的驼背老舅,今年八十岁,也是烈属。他是三十夜里生的,今天做九,我们去望望他。”
他的脑子里有的是说不完的瞎话,张口就来。听他这么胡编,就仿佛世界上真有“驼背老舅”这么个人似的。父亲的话,梅芳自然也不会相信。因此,父亲紧接着马上又补充了一句:“已经向德正请过假了。”
“你别成天德正长、德正短的,拿了鸡毛当令箭!”梅芳冷冷道。
大概是因为鼻子流血的缘故,高定邦的鼻孔里塞着一团草纸。这使他那张方方的麻子脸更显得凶悍。不过,这一回,他似乎并没有为难父亲的意思。他往前挪了两步,压低了声音,对父亲道:“你身上有没有带烟?”父亲赶紧从衣兜里摸出烟盒和火柴,讨好地笑着,给他递了过去。在高定邦点烟的那工夫,他弟弟高定国在一旁对父亲打趣道:
“昨夜老牛皋犯病了。天不亮我去看他,已经穿好了寿衣,搁在棺材盖子上了。有进去的气,没有出来的气。老哥替他算算,什么时辰归西?”
“高会计说笑了。”父亲不冷不热地支吾了一句,也给他递了一支烟,脸上那副巴结、胆怯的神色略显复杂。与定邦相比,高定国的模样显得斯文清秀一些,白白净净,戴着眼镜。他是我们大队的会计。
“哎,我说大呆子,我们家的那头老母猪,肚子大得拖在了地上,跟你说,连奶头都磨破了。你给算算,来年春上能生多少头小猪?几公几母?”那个穿红棉袄的邻村姑娘,也来凑趣。
她既然称父亲为“大呆子”,说明他们是认识的。她似乎对自己的玩笑话很是得意,笑着捅了一下身边的梅芳。可梅芳铁青着脸,没搭理她。
父亲的回答多少有点出人意料。他朝那姑娘看了一眼,谦恭地笑了笑,一本正经地道:“行啊!你把她老人家的生辰八字报一报,我这就替你算算,来年春上,你们家会添多少小口。”
话音刚落,定邦就笑得喷出一股烟来,连嘴里的槽牙都露出来了。朱虎平、小木匠宝明也都咧着嘴笑。父亲给他们送上烟去,他们都欠身道谢。梅芳的脸上尽是鄙夷和不屑。她没有笑。
虽然我不太明白父亲的这句话有何出彩之处,但当我看见那个穿红棉袄的姑娘在众人的大笑中窘得红了脸,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心里倒也觉得解恨。这说明,父亲这个人,虽说生性温和、怯懦,但面对公然的羞辱,却也并非总是一味忍让。
等到高定邦吸完了烟,这伙送喜报的人再次打起锣鼓,朝魏家墩方向去了。太阳在不知不觉中升到了枯树之巅。化了冻的田间小路油黑油黑的,又酥又软。父亲拉着我的手,自己走在路的正当中,却让我踩着路边的青草走。如果路的一侧有池塘,父亲就把我抱到另一侧。好在这段田塍小路不算太长。我们穿过一块打谷场,绕过磨坊尖尖的山墙之后,又重新踅回到大路上。
我问父亲还有多远,他指了指眼前那条满是车辙的大道,对我说:
“顺着这条大路往前走上二三里,就能望见西厢门的牌楼。过了西厢门,就是东厢门。然后,就会看见一道长长的山墩。山墩中间有一个方方的大洞。穿过大洞,就可以看见一条小河。河对岸有一个乱坟岗,那是这一带有名的狐狸窝。小河上有座石桥,只有一边有栏杆。过了小石桥,沿着河岸往北去,再走上三四里,就能看到半塘村头的那棵大白果树了。那棵树,有六百多年了吧?早就枯死了。听人说,这棵树是东海舰队飞机的识别标,所以不准砍伐。”
“我们能看见狐狸吗?”
“这可说不准。”
“你给算算。”
父亲忽然停下了脚步,回头斜睨了我一眼,阴郁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怪异的笑容。他果然扳起手指头,闭上眼睛,表情夸张地算了起来。等到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就用十分肯定的语调对我说:“会看到的。有两只。一只白狐狸,一只红狐狸。”
“真的吗?”
“真的。”
这时,父亲突然毫无来由地将我揽入怀中,在我的额上亲了一口。随后,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了一句有点令人费解的话:“办完了今天这件事,我们接下来的日子就要好过多啦!”
这不由得让我联想到,父亲大清早把我从床上叫起来,赶往十里外的半塘,似乎并不是去给人算命,而是在办一件足以改变他未来命运的大事。
现在,你应该知道了,我父亲是一位算命先生。
我们当地的算命先生,根据其手法和仪轨的不同,可以大致分为四类。第一类最为普遍,算命先生一般是瞎子,或是伪装成瞎子的人。通常,他们依据你所报上的生辰八字,推算你的命理和定数。很多人相信,正是由于双目失明,触发了天眼的开启——他们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事物。当一个瞎子翻动着满眼的白翳,端坐在你面前,说着瞎话,为你预测未来时,你那颗悬着的心往往会陡然安静下来,对他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信赖感。这是因为,瞎子那特殊的神态(沉思中透出安详和警觉),使他看上去很像一位智者。只要你把瞎子和聋子的神态比较一下,就不难得出上述结论。
第二类算命人,我们通常称为相面先生。他们通过看面相,预知祸福灾祥。这里所说的“相”,除了一般意义上的长相之外,还包括骨相。骨相可以看,也可以摸。摸骨者通常是男性,他们服务的对象十有八九都是急于想知道命运底牌的庸常妇女。摸骨算命法容易招人物议,其实并不难理解。我们当地最有名的摸骨师是一位还俗的和尚,名叫吴其麓(他出家时的法号是“惠明”)。他在一九五三年以流氓罪被人民政府判刑八年,就是一个可悲的例子。请他摸过骨的“老鸭子”回忆说,惠明法师替人摸骨时,确实不太规矩,“不该摸的地方,他也乱揉乱捏,弄得人脸热心跳,好不害臊!”吴其麓的最终被捕,可以说是咎由自取。
第三类算命法,可称为“黄雀叼牌”,如今已经失传。算命先生将预先写有“吉凶休咎、富贵穷通”的命牌(一般由竹、木制成)平铺于桌上,然后从鸟笼里取出一只黄雀,交由问卜者放飞。一个人的命运如何,最终取决于黄雀会叼起哪只命牌。实际上,这种算命的方法,不过是“求签”的一个变种。“黄雀叼牌”的失传,据说是因为捕捉和训练黄雀的过程,实在过于费事。
最后一类,也就是所谓的“灵童扶乩”,在我们那一带较为少见(在整个童年时代,我也只见过两回),这里略过不提。
其实,在我们乡下,所谓的算命先生,也不限于以上四类。如果我们把走村串巷的测字者、龟卜者、阴阳先生、风水师、画符的道士都算上的话,你可以大致想象一下,在我父亲的幼年时代,他生活在一个怎样的乡村环境中。这可以解释,我父亲早年在上海虹口的一家南货店当学徒,快要满师时,为什么会突然投到一个名叫戴天逵的命相师门下,干起了算命这个行当。
我父亲算命的方式,可以归入第二类。也就是说,既看相,也摸骨。在我的记忆中,父亲并不怎么忌讳自己算命先生的身份。在他给我讲述的“睡前故事”中,关于他师傅戴天逵的种种灵异传说,就占了相当大的比例。我推测,其中的绝大部分都出于他的虚构,目的仅仅是为了吸引我的注意力,从而换取我对他懵懵懂懂的崇拜。
那天上午,在跟随父亲去半塘走差的途中,我曾经问过父亲这样一个问题:“老牛皋今天到底会不会死?”
本来,父亲尽可以用“也许”“可能”“说不定”一类的字眼来打发我,但这回他好像不屑于用这种模棱两可的话来敷衍了事。“哦,牛皋!”父亲说,“他已经死过三次了,对不对?这一次跟以前也没什么不同。他就是作死。等过完年,你就会看见他好端端地坐在门前,嗑着瓜子,晒太阳。他死不了。”
父亲跟一个在路边拾狗粪的老头打了招呼。两个人隔着一片桑林寒暄了几句。老头显然听到了我们刚才的话,他笑眯眯地打量着我,随后感慨道:“有些人看着要死,偏偏死不了。而另一些人,活得好好的,没病没灾,说死就死。本来活蹦乱跳的一个人,一眨眼的工夫,就蹬腿翘了辫子,这样的事,我见得太多啦。”
父亲客气地表示同意。
琢磨着老头刚才的那番话,我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个不太健康,甚至有些恶毒的念头。我对父亲说,今天晚上,当我们从半塘回到村里,要是听说梅芳突然蹬腿死掉了,那该多好啊!父亲立刻止住脚步,转过身来,板起面孔,严肃地望着我,轻声问我道:“你就这么恨她?为什么?”
我说我就是恨她,没什么原因。我就是巴望着她忽然死掉,立刻死掉。
父亲愣了半晌,摸了摸我的头,沉默了许久,这才对我说:“其实,她是一个可怜人。这人命不好。”
很多年以后,到了梅芳人生的后半段,当霉运一个接着一个地砸到她头上,让她变成一个人见人怜的干瘪老太的时候,我常常会想起父亲当年跟我说过的这句话。唉,人的命运,鬼神不测,谁能说得清呢?
我们穿过山墩下的那座方洞,走上了一边有木栏的石桥。我对父亲的神机妙算产生了很大的疑问。我看见河道对岸的乱坟岗中,一只狐狸拖着长长的尾巴,正在蒿草丛中快速穿行。狐狸只有一只,与父亲所推算的“两只”大有出入。而且,这只狐狸既不是白色的,也不是红色的,而是浅灰色。它肚子滚圆,毛皮油亮,看上去有点憨痴,一点也不像传说中的那样狡狯。它跃上一座坟包,傻傻地、一动不动地望着我们,像是在思索着什么玄奥的问题,又像是在问我们:
“哟,瞧这父子俩!着急忙慌的,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半塘
虽说只隔了十里路程,半塘的风光、景物,乃至说话的口音,都与我们村有着很大的不同。低矮的泥墙茅舍隐在一片片竹园之后,数不清的港汊沟湾,将整个村庄分割得七零八碎。村庄和长江的岸堤之间,有一大片亮汪汪的水沼,长满茂密的芦苇、红柳和菖蒲,犹如一面被打碎的巨大镜面,在中午的艳阳之下,泛着银灰色的波光。枯树上的老鸹嘎嘎地叫着。家家户户的房舍,都隐没在竹林的深处,较为显眼的,反倒是屋后用芦柴秆围起的茅缸。我们刚进村,就看到了一个胖婶子从茅缸上露出的大白屁股。
父亲说,到了仲春,等到村里的桃树、梨树和杏树都开了花,等到大片的柳树、芦苇和菖蒲都返了青,江鸥、白鹤和苍鹭就会从江边成群结队地飞来,密密麻麻地在竹林上空盘旋,那时半塘就是人世间最漂亮的地方。他还说了些别的。比如,坐在院子的老槐树下喝茶,就可以看到江边大堤上露出的尖尖帆影。再比如,半夜里躺在床上睡觉,都能听见江里的摇橹声和时而低沉、时而高亢的船工号子。他这么说,无非是想告诉我这个村庄离长江有多么的近,但却在不经意间泄露了一个秘密,让我既惊讶又疑惑。怎么说呢?就好像他曾经在这个村子里住过很久似的。
请我父亲去算命的这户人家,位于村东头的一块高地上。院子里确有一棵老槐树,它高出屋檐的枝丫在北风中瑟瑟抖动,已经快要碰到屋顶发黑的茅草了。大概是担心大风会把屋顶的茅草卷走,上面胡乱压了几块青石板。门上的对联还是旧年的,在日晒雨淋中,褪尽了红色:
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一个穿蓝布褂的妇人,大约四十岁,坐在槐树下的一张矮凳上纳鞋底。这人窄窄的脸庞,头上挽着一个高高的发髻,脸上黄恹恹的。大概是家里刚死了人的缘故,白布鞋子上缀着一朵红色的绢花。怎么看,这个女人都有些面熟,想了半天,我终于记起来:她似乎和我们村的赵锡光先生沾着点亲,四时八节,她时常会带着一个小男孩来村里走动。
一看到我们进了院子,她就把麻线飞快地绕在鞋底上,从矮凳上站起身来,笑容还没来得及从脸上退去,就开始抹眼泪。这也难怪。不知是如何冲犯了太岁,在过去短短的一年中,他们家的三个男人先后离世。先是七十来岁的公公无疾而终;然后是她丈夫——他在去江北运米的途中翻了船,尸体在三十里外的沙港被人捞上岸来的时候,已经发了臭;再接着,就轮到了她十九岁的大儿子。关于她儿子的死,有多种说法。即便是我父亲,对于其中的曲折也始终守口如瓶,讳莫如深。这等于说,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他们家的人口陡然减少了一半。这样的事当然不同寻常。
半塘寺的一个瘌痢和尚,被请来算命。他认为问题出在一个名叫春琴的女孩身上:颧骨太高,泪堂太深,嘴唇太薄,腰身太细,仪态太过妖媚。他的结论也有些吓人:这户人家命中注定“不存男丁”。言下之意,最小的儿子恐怕也保不住。“如果是在旧社会,事情倒也好办,”瘌痢和尚卖关子说,“让这个小把戏跟我去庙里做和尚,我保管他无病无灾,寿比彭祖。可如今是新社会,不兴出家的。”妇人一听慌了手脚,跪在地上向他苦苦哀告:“一切但凭师父做主,好歹替我保住这点骨血。”
我们进门的时候,那个被瘌痢和尚目为“灾星”的春琴,正在堂屋的一角摇着纺车。她穿着一件男人的老棉袄(很可能是她父亲留下来的),不时抬头朝我们踅探,目光既胆怯,又充满警惕,带着一丝明显的厌恶和恨意,与她母亲对我们过分的亲昵和热情形成了很大的反差。妇人端来饭菜,招呼我们上桌。她往我碗里夹了一块豆腐,不住地催我快吃。可我不安地瞅了瞅父亲,坐在那里没动。我之所以迟迟没有下筷,当然不是不饿。我瞥了一眼墙边供桌上袅袅上升的烟柱,又看了看碗中的白米饭(上面隐隐约约落着几点香灰),颇有点疑心,这碗饭是刚刚从祭奠死人的香案上撤下来的,心里有点忌讳。不过,在父亲严厉目光的敦促下,我不得不横下心来,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饭。
在四仙桌的另一端,坐着一个羸弱的小男孩。大概就是春生。年纪似乎和我差不多大。他拢着袖管,伏在桌子上,面色苍白,看人的眼神泛着虚光,连喘气都有点吃力。他嗓子里像是堵了什么东西,像风箱一样呼呼有声。
为了在父亲算命时把春生支出去,我们刚吃完饭,妇人就把他拽到自己的两腿之间,摸了摸他刚刚剃过的小脑袋,又在他背上抚了两下,柔声细气地对他说:“宝啊,听妈的话,你带小哥哥到外边去玩吧。别去水边,当心温家的狗。”听她这么说,我正求之不得。说实话,在我那样的年纪,置身于这样一个光线暗淡、鬼气森森的屋子里,要说心里一点不害怕,恐怕也不是事实。
在路上,春生告诉我,自从庙里的瘌痢和尚来家看相算命之后,他的名字被改成了文绉绉的“绍祖”,相反,姐姐春琴的名字则被改成了比较俗气的“锁娣”。母亲挨家挨户向村里人通报姐弟俩改名的消息。有事没事,她总爱当着众人的面大声地叫着拗口的“绍祖”和俗气的“锁娣”。若遇到有人叫他们原名,母亲则不厌其烦地予以更正。不过,这么做的效果极为有限。村里人叫惯了老名字,一时半会儿是改不过来的。他们仍叫姐弟俩春琴、春生。他们的新名字被母亲一个人独自叫了两个月之后,终于弃用。最直接的原因,正是腊月初五晚上半塘寺的那场大火。瘌痢和尚被大火烧成了焦炭。既然他无法让自己免于一场火灾,他所吹嘘的法术和禳解秘技,自然被证明是无稽之谈。
我猜测,这大概就是我父亲最终被请出山的原因之一吧。
春生本来想带我去江边看船。我们沿着苇丛中的一条小路,没走多远,路就断了。大约两丈长的路面,浸泡在浑浊的江水中。我和春生都穿着棉鞋,根本过不去。我们只好回到村子里,循着猪叫的方向,去了一个名叫温德林的人家,看杀猪。等到那口肥猪被人吹足了气,正要烫毛时,春生忽然说,他受不了那股热烘烘的膻腥味,有点想吐。我们就去了村里的打谷场,和几个年纪稍大的孩子玩了一会儿陀螺。最后,七转八转,就转到了村前那座被大火烧塌的寺庙前。
据父亲说,半塘这个地名的由来,大概是因为“这个江边的小渔村,有一半都是水塘”的缘故。可是春生的说法略有不同。半塘很有可能是因寺庙而得名——这座寺庙,有一半建造在宽阔的水塘之上。一九七一年八月,为了纪念毛泽东畅游长江五周年,这里举办过轰动一时的游泳比赛。我们村的“小武松”潘乾贵,在一百二十多名游泳好手中脱颖而出,获得了第二名。池塘对岸是开阔的麦地。在麦地尽头,隐隐现出一带灰蒙蒙的大村庄。那个地方名叫“竹箦”,虽然近在咫尺,但已经属于丹阳县地界了。
春生说,刚解放那一年,庙里的十多名僧人,一夜之间全都跑光了,庙产连同周围的土地全被没收,只剩瘌痢和尚一个人看门。这座寺庙后来成了大队的蚕房,有时也在那儿开社员大会。失火那天晚上,方圆几十里的人都赶来救火,光是水龙,就来了十八尊。春生由姐姐领着,远远站在高高的船闸上,眼看着天王殿、伽蓝殿和药师殿,一座接着一座被烈焰吞噬,最后,整座寺庙只有东边的山门得以幸存。瘌痢和尚连同被烧死的另外三个人,都被埋葬在寺庙后的一片竹林里。
我知道,半塘寺失火的那天晚上,朱虎平和他心爱的水龙一定也在其中。
我们绕过瓦砾中残存着的矮墙,穿过倒伏的椽子,来到伽蓝殿前被火烧焦的两棵柏树边。“你会不会有点瞌睡?”春生忽然这样问我。
“怎么会呢,天这么冷,怎么会打瞌睡?”
“你闭上眼睛试试。”春生固执地让我在台阶上坐下来,背靠烧焦的树干,笑道,“凡是来到伽蓝殿的人,只要闭上眼睛,马上就会做起梦来。”
我有点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但我瞅见他嘴角虚弱的笑容中满含怂恿和期待,就闭上了眼睛。我听见风从树梢上刮过,长江上的汽笛声在很远的地方响起。我听见黄鹂和乳燕在枯树林中啼鸣,那声音脆脆的,碎碎的,使得这个已成废墟的禅林更显阒寂。有两个女人,不知在什么地方高声说话。当然,我也听见了春琴正在呼喊她弟弟的名字。
我睁开眼睛,除了微微有点头晕之外,没觉得有什么异常。
春琴已经出现在我们的视线中。她站在山门边上向我们招手,身后是正在西沉的落日。她仍穿着那件男人的老棉袄,腰上随便绑着一条布带。皱巴巴的棉裤明显短了一大截,吊在身上,露出了小腿和脚踝。她的脚上穿着一双脏兮兮的“解放”牌球鞋,也是男人的。或许是父亲在算命时说了什么不太入耳的话,春琴气咻咻的,满面怒容,不太愿意搭理我。她一把拽过春生的手,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就领着她弟弟,头也不回地走了,把我一个人撇在了原地。
回家的路上,天已经黑了。晚上封了冻,四下里寒气逼人。走在硬邦邦的大道上,一路都是冰碴“吱吱嘎嘎”碎裂的声音。我们只花了来时一半的时间,就已经回到了风渠岸的河道边。
我跟父亲提到了春生让我做梦的事。父亲解释说,这座半塘寺,自宋代修建以来,一直香火不断。但这座禅寺真正的奥秘,藏在祈梦的伽蓝殿之中。传说中,每个进庙烧香的人,只要一踏进山门,就会昏昏欲睡。他们由小沙弥领着,来到伽蓝殿,席地而卧,几乎立即就会做起梦来。在梦中,“你不仅可以看到自己的前世,也能看见未来。一生的吉凶祸福,都在其中”。
父亲说,他在七八岁时,跟着我奶奶第一次去半塘。那是一个烈日炎炎的夏末午后。他陪着奶奶,在伽蓝殿的一张草席上睡了一觉,“还真的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坐在一条小船上,水底也倒映着一条船。岸边覆盖着厚厚的积雪,水里也倒映着积雪。天上浮动着白云,水里也倒映着白云。一个尼姑坐在船头,背对着他。他一直看不见她的脸。父亲说,他正是跟着南货店的一个名叫汤四宝的伙计,去曹家渡找人圆梦,才遇见他后来的师傅戴天逵的。我正想问问戴天逵是怎么跟他圆梦的,那个坐在船头的尼姑到底是谁,父亲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来。他有点得意地对我说:
“告诉你一件事,先不要往外说。春琴很快就要嫁到我们村里来了。”
说实话,这次跟父亲去半塘走差,并不怎么令人愉快。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当我回忆起这天的经历,都会伴随着一种浮荡虚幻之感,心里空落落的。不论是春琴家连死三人的诡异灾难,还是半塘寺瓦砾中的断墙残垣,都给人很不真实的感觉。因此,当我跟着父亲走到风渠岸边,闻到带着微微甜腥的河水的气味,嗅到村里烟囱中飘来的草木灰香气,听到村子里那熟悉而温暖的舂米声,看见邻居老福奶奶手里擎着一盏油灯,在院子里“喔嘘喔嘘”地叫唤着,正在把母鸡赶入鸡窝,你一定能体会到我心里的宁静、踏实和甜蜜吧。
刀笔
每当凌晨,天色将明未明之时,我躺在阁楼的东窗下,伴随着叽叽喳喳的鸟鸣,时常能听见弄堂里传来的开门声。那多半是隔壁的赵锡光,去村头的燕塘边下网捕虾了。我懵懵懂懂地在心里骂一声“讨厌”,随着他的脚步声和可恶的咳嗽声渐渐远去,立刻又重新沉入梦乡。只要燕塘里不结冰,只要不遇上刮风下雨,张网捕虾是他每日必做的功课。
老福奶奶说,河里的虾都听赵锡光的话,“没准他前世就是一只虾。”
谁说不是呢?夏日的拂晓,他趿拉着木拖,光裸着精瘦精瘦的上身(有时穿一件薄薄的黑色鞣革对襟马夹),手执长长的钓竿,胳膊上挎着几十张纱布竹篾网,在薄雾笼罩的池塘边时隐时现,怎么看,都像是一只成了精的大钢虾。
我们村前的这方水塘,被一道土坝分隔成上下两个独立的部分。上塘是村里人淘米洗菜、挑水做饭的地方;下塘则用来浣洗衣物,宰鸡杀鱼,处理一切不洁之物。这虽说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但到了我记事的年纪,村里的妇女们嫌下塘的码头过于简易窄小,也将衣物拿到上塘来洗。这样一来,下塘反而无人使用,久而久之,水中漂满了绿萍和水浮莲,码头也为青苔和荒草所覆盖。
赵锡光只在上塘下网。他用钓竿小心翼翼地将一张张绑着田鸡肉的虾网沉入水中,就算完事。随后,他哼着小调回到家中,照例是吸鸦片烟,睡回笼觉。等到太阳升得老高,赵锡光才会出来收网。捕来的虾,不论多少,都归他一个人享用。通常是加入姜丝、小葱,用花雕酒拌匀了,隔水蒸熟,中午用来佐酒下饭。赵锡光天生就有一个特别娇贵的胃,自打娘胎里出来就是如此,装不得任何粗粝之物。只要一天不沾鱼腥肉膻,他就会打摆子生病,可不是闹着玩的。据说,在饥荒最盛的那个年月中,赵锡光被逼无奈,在村中的祠堂里吃了几天的“龙糠粥”,就忽然生起病来,差一点送掉了老命。在赵锡光卧病竹榻、奄奄待毙之时,他的小脚老婆冯金宝,一路小跑来到了村西的龙英家。那时,龙英刚生下儿子小满。冯金宝好说歹说,让龙英给挤了满满一碗奶端回去,捏住他的鼻子直灌下去,赵锡光这才喘出一口气来。
去年冬天,这个龙英拿着月经带到上塘的水码头来洗,被赵锡光瞅见了,跳起脚来,一顿臭骂。生性胆小的龙英哭着认了错,可就这样,赵锡光还是觉得不解气,一脚将她踹入了水中。她被渔佬柏生救起后,曾发誓赌咒说:“死刀笔!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除非长江倒流,除非秤砣漂在水面上,永生永世,再不理你这老狗日的!”事隔不过一年,她又有了新的说辞:“反正小满一个人也吃不完,奶水白白挤掉也可惜,等于我多养了一个儿子。”
赵锡光本有两个老婆。临解放前,那位脾气暴躁的原配夫人,不失时机地害了场“瘩背”,一命归西。赵锡光原先住在前后三进的大院宅里,家中田地百余亩,还有两处碾坊,一处油坊。到了一九四九年春天,善观天象的赵锡光,将碾坊、油坊连同百十亩田地,全都卖给了他“唯一的知己”赵孟舒。到了五二年土改时,只被定了一个中农。至于那位擅长古琴的赵孟舒,其命运说来令人不胜唏嘘。一九五五年盛夏的一天,他在被第一次公开批斗后的当晚,就在蕉雨山房服毒自尽,留下他那貌美如仙的年轻妻子,在村中任人糟践,落得一个“逢人配”的骂名。
对于赵孟舒的死,赵锡光是这样评论的:“我的那位老兄,别的都好,就是神经未免太脆弱了一些。”
因我奶奶的妹妹嫁给了赵锡光的三哥,说起来,我们家与赵锡光还算是沾着一点葭莩之亲。在吸饱了大烟而又无事可干的下午,赵锡光在教他孙子同彬念书的时候,也允许我和堂哥礼平在一旁陪着,多少识几个字。赵锡光有三个儿子。两个小儿子在南京“做大官”,同彬的父亲作为长子,则留在了
乡下。那两个被赵锡光称为“国家柱石,等同于朝廷重臣”的儿子,在省城究竟做了多大的官?村里人大多不明究竟。到了一九九一年八月,我在南京与他们见过一面。当时,他们都已退休。一个是街道办事处的副主任,一个则是重光电子管厂的生产科长。
在我们三个孩子中间,同彬因为是长房嫡孙的缘故,赵锡光对他多有偏爱,自是人之常情。平心而论,同彬机趣颖悟,慧心慧口,确有过人之处,很符合他们家“做人不必穿金戴银,凡事要能触景生情”的庭训。与同彬相比,我的堂哥赵礼平则“根本不是读书的料”,早早被赵先生判定为“呆鹅”和“朽木”,言语之间颇多轻蔑,责罚乃至打骂也是家常便饭。这也难怪,读了半年的书,礼平竟然连“伯乐一过冀北之野,而马群遂空”这样一句简单的话都背不周全。我的叔叔是个猪倌,他成天赶着猪郎到处为母猪配种,偶尔也给人劁猪。他劁猪划拉下的猪卵子,都会尽数送给赵锡光下酒。每当婶子给赵先生送去猪卵子时,赵锡光总要似笑非笑地对婶子重复同样的一句话:“礼平这孩子,心术不正啊。他倒不是笨,只是心思没用对地方。”
至于我,赵锡光从来不予置评。不说好,也不说歹,只是喜欢对我翻白眼。每当我遇到不懂的字句,跟着同彬去向先生请教,他老人家总是把我轻轻一推,用一种温和而亲切的口吻对我说:“你嘛,算了吧。”
其实,赵锡光教我们读书写字的时候并不多。大好光阴,多半用来讲史论古,念叨那些令人不胜其烦的陈年旧事。比方说,我们赵姓一脉,原籍山东琅琊,是世代簪缨的高门望族。永嘉时迁至风光秀丽的江南,择吉地而居。我们的祖先曾出过一个右丞相、六位进士、两任方伯,还有一个武状元。昭明太子在读书之余,常到这一带赏玩山野风光;刘裕起兵时,曾在村后的磨笄山上射下一只金雕;刘备招亲那会儿,他们在甘露寺喝的酒,就是从我们村运过去的;苏东坡在常州卧床不起,还专门请我们村的神医赵龙豹给他诊病;至于乾隆皇帝,那就更不用说了,他每次下江南,都会在这里驻跸。“就是如今在上海做大官的陈毅,也曾请赵孟舒给他弹过琴呢!”
比起我们村显赫的历史,“窑头赵”那一脉则要穷酸得多。他们是在靖康之乱时,跟着逃难的流民,从河南汝州落荒而来。两个赵家村,虽相隔不远,原本却不是一脉,各有各的来路。“两个村都姓赵,都叫赵家村,这可怎么办呢?为了不至于搞混,我们这个村,如今被人叫做‘儒里赵’,很容易理解是不是?我们村读书人多嘛!”赵锡光忽然掏出一团皱巴巴的手绢,擤了一下鼻涕,两眼放着精光,定定地看着我们,“而另一个,被称为‘窑头赵’。你们来说说,为什么叫他们‘窑头赵’呢?”
我见礼平眉头紧锁,不敢搭腔,就贸然答道:“是不是因为他们村的人,都喜欢摇头啊?”
“你就算了。”赵锡光瞪了我一眼,冲我摆摆手,随后将目光转向他的孙子,“同彬,你来说。”
同彬说:“不是摇头的摇,而是烧窑的窑。那个村的人原本在河南时就是窑工,到了我们这儿,也只会烧窑。只因村头建了几座砖窑,因此被人称为‘窑头赵’。”
父亲让我跟着赵锡光念书,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他似乎很看不上赵锡光的为人。在我们当地,若论有学问的人,除了死去的赵孟舒之外,恐怕就要算观前村的周蓉曾了。据说,我父亲也曾托人上门说项,想让我跟他读两年书。周蓉曾以“年老衰病”为由委婉拒绝了。此人头顶一块“理学名家”的招牌,衣衫鲜洁,品性端方,解放之前就以遗老自居,闭门谢客,不爱结交俗人。
自从当上农会主任的那天起,赵德正做梦都想办一座学校,但一时半会儿,我们还指望不上——报告一次次打上去,不知什么原因,公社一直压着没批。而梅芳他们张罗的农民夜校又过于儿戏。她挨家挨户动员那些目不识丁的妇女去夜校扫盲,也只是教她们唱唱歌而已。但她本人的学识如何,用赵锡光的话来说,“只怕是木偶唱戏,还差口气呢!”
“不是我小看她,你写个‘土’字给她看,没准她还晓得怎么读。”赵先生揶揄道,“可两个土摞一块,她就不知道该念什么了。”
这话传到父亲的耳中,他只是笑。在他看来,赵锡光本是个刀笔,学问其实也很有限,“不信,你明天上课时问问他,要是把三个土搁一块,这字该怎么念?”
我当然没敢去问。
村里人若是在路上遇见赵锡光,照例会客气地尊他一声“赵先生”,可在背地里,大家都称他为“刀笔”。在我们那一带,所谓的刀笔,指的是专门替人做合同、写状纸的一类人,言语间颇多贬损之意。
若不嫌我饶舌啰嗦,我在这里倒可以给各位讲个小故事。
临解放前夕,我们村忽然来了一个独臂的中年人,名叫唐文宽。此人虽然衣衫褴褛,不修边幅,却是一个滥好人,见人就鞠躬,说话三分笑。他对自己的过往经历,家居何处(包括他的那条胳膊是怎么丢失的),始终三缄其口。他从赵锡光的一个堂叔手中,买下了村东一处带小院的砖房,在村里落了脚。买房契约当然出自保人赵锡光之手。
唐文宽见房契上明明白白地写有“天之所覆,地之所载,上连砖瓦木料,下连地基石墩”之类的套话,就爽快地签字画押,并付清了全部款项。没想到,三个月后,一帮打手找上门来,讨要猪圈和柴屋的钱。猪圈盖在门廊的右门前,柴屋则在后院,两者均未写入契约。唐文宽找来合同,细细看了两遍,只得自认倒霉。他不仅如数偿付了猪圈和柴屋的钱,还请那伙打手吃了一顿山芋粥。这帮打手后来见人就说,唐文宽实在是个“仁厚知礼”的人。不过,此事也导致了另外一个意想不到的结果:因对赵锡光怀着怨恨,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唐文宽都拒绝与赵先生说话。
唐文宽有一个绰号,叫做“老菩萨”。到了夏天的夜晚,村里的孩子们一扔下碗筷,就会往唐文宽的家里跑,坐在他们家的天井里,听他说《封神榜》和《绿牡丹》。他们的父母来找孩子回家睡觉,有时也会倚在门边听一段,听着听着就入了迷。只要村里的小狗摇头摆尾地跟着唐文宽走上一段路,他都会停下来,跟小狗说会儿话。可是,唐文宽从不与赵锡光说话。每当村里有了婚丧嫁娶一类的事,喝酒的时候,总有好事之徒故意将两人往一个桌上凑,然后躲在一旁瞧热闹。
顺便说一句,一九五五年,当赵孟舒服毒自杀后,他那妓女出身的遗孀的归宿,一时成了村里人议论的话题。最后,她出人意料地嫁给了“老菩萨”唐文宽,让人颇觉蹊跷。说“嫁”也许不很确切,因为他们并未办理任何法定的结婚手续,用村里人比较通俗的话来讲,他们只是搬到一块住,“成天日屄捣鬼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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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长篇小说选刊》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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