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说李小娟丨新村旧事连载之二

作者简介

李小娟,笔名叶子,山西太原清徐人,年生,中学英语教师。工作之余,酷爱写作,作品风格以多写实为主,着眼小人物,洞察生命和亲情,富有思考,饱含悲悯。代表作有小说《不算沟》《年关》,散文《亲亲我的宝贝》《消失的村庄》《活在她们中间》等。

新村旧事(连载之二)

作者:李小娟

18

一个风和日丽的星期天,二妮突然带了三个同学来家了。其中有一个竟是男同学。

木匠夫妇和三妮显然是吃了一惊。尤其是木匠,看二妮一副疯疯癫癫的样子,自己满心的不快。但退一步想也可以原谅她,自己做父母的在这方面教育孩子太少了,总以为骨肉至亲,性格也会不言自传,没想到这竟是个投错胎的魂灵,既怪不得她自身的脾性,便只能怪做家长的失职了。

教育孩子,当是在关了门只剩下自家人的时候,当着外人的面,丢孩子的面子,也丢自己的面子。木匠想着,便也挤出一些笑意来,将孩子们让进门来,叫他的妻子去招待。而他今天,绝不与二妮搭话。

三个同学从一进门开始就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了。想来他们同二妮一样,都是外向大胆的孩子,走到哪里都是自来熟的样子。木匠他们听到这几个孩子不时地就喊二妮“老强”,二妮不羞不恼,还答话答得挺欢。同学们欣赏了二妮家的木制工艺品,惊叹一番后,便坐下来嗑瓜子。三妮也被邀其中,窘得直搓双手,不知该怎么好。

二妮告诉三妮,他们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说好毕业之前要挨门走走,认个路,将来好联系。

同行的女孩子看到三妮,止不住地夸她漂亮,一会儿说她皮肤好,一会儿又说她身材好。说这些话的时候,三妮总觉得那个高个子男生竟也在张大眼睛笑眯眯地看她,像是欣赏一朵花或一幅画的样子,这让三妮越发地窘了,低着头,红了脸,除了摇头什么也不会了。

三妮从来没有这么近地看过一个男生,虽然这一整天,她都没敢抬眼去正视人家,但从眼角的余光中,她也瞟到了不少内容。那是决然不同于女孩子的另一种姿态。硬而直的短发,宽的肩,宽的手。笑起来,肆无忌惮地咧开嘴,露出齐整的牙,坐下时,两脚分开那么大的角度,三妮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语言形容他,但总的感觉还是特别新鲜,特别美好。

男生要与二妮扳手劲,二妮伸出双手,大大方方地握住了男生的一只大手。三妮的心都要蹦出来了。二妮,你怎么可以去碰这样的一只大手呢?被这样一只铁钳似的手抓住又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二妮紧咬着牙,使上了浑身的力气来扳这只手,似乎根本就没琢磨什么感觉。男生微笑着,放在桌上的胳膊稳稳地,似乎一点都没用力。三妮想,他怎么会那么有劲呢?眼看二妮就要惨败了,同行的两个女孩子一齐上手握住了那只大手,一转眼,就大获全胜了。

女孩子们拍手欢呼,男孩子也咯咯笑着,喉咙里嗡嗡作响,还不紧不慢地为自己辩驳,女孩子就是女孩子!不讲道理,真没法!

几个同学聊了城里聊村里聊了班里聊家里,聊来聊去聊到了河滩镇的飘飘发廊。三妮原本听得有些困倦了,一来她插不上嘴,二来对所听得内容一无所知,但一听到飘飘发廊这几个字,她的眼睛就亮了。那是个曾经让她留下美好回忆的地方,直到现在,她都能想起店中的那个理发师,他用怎样一双温柔的眼睛打量了她一会,然后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说,姑娘的这头发可真好。

二妮把她知道关于飘飘发廊的一切都告诉了她的同学,包括那个漂亮的女徒弟的事。几个同学张大了好奇的眼睛,纷纷表示,有机会一定要去这家理发店理个发,看个明白。

听到这儿,三妮突然觉得很生气,她悄悄站起身,扭头出了屋。

在张大夫去世后的这段时间内,河滩镇乃至整个盼儿岭的医药领域几乎成了空白。张大夫活着的时候,人们有个头痛脑热,熟门熟路地就把问题解决了,那时,并没有感觉到一个赤脚医生的大作用。现在,突然间把这么一条路给斩断了,遇上了麻烦措手不及,方才念起了张大夫。

时间濒临入伏,天气出奇地热。气候出奇地干,毒辣辣的太阳烤得每一处地方都要冒烟了。村里的大人小孩每年都难逃这个季节的一劫——中暑。

先是河滩镇小学的校长跑去汇报村长,说他们学校现在每个班都只剩下一半的学生了,另一半都病倒躺在家里了。那些生病孩子的父母急了,在村里到处讨药。人医院的病,却忘了当年有张大夫在,结果,乱吃药不管用,把孩子们一个个给耽误得越来越厉害了,学校都不能正常上课了。

村长也因为这件事整天东奔西走地上了火,给病倒了。像河滩镇这样偏远的山村,没有赤脚医生确实不行。请县里卫生院的医生来这里坐诊,一定没有人愿意。那么,只能从河滩镇选人了。县医院八月份就要组织各村的赤脚医生培训医护技术了,到底该派谁去呢?前不久,村会计和村治安都来找过他,他们的意思是想让村长推荐他们的老婆去。随着河滩镇一日日地发展,赤脚医生也会富裕起来的。他们都是看好了这一点的。但这件事事关河滩镇及盼儿岭各村人的生命安危,必须慎重考虑。像刚才提到的两位,文化这一关就过不了。村长总觉得,这份差事还是选一个有文化的年轻人去比较好。

19

那天,小顺子气咻咻地回到家里,当下就作了决定,先不进木料,把这笔钱买了家具,从省城运回来,在河滩镇廉价兜售,不信他砸不了木匠老顽固的饭碗。

说风就是雨。半个月后,一大卡车的家具运回来了。乌黑锃亮的皮沙发,米黄色的高低柜,装有彩灯的双人床。这所有的东西,河滩镇的人仿佛只有在年画上见过,真没想到它们会奇迹般地从画上跳下来。尤其是那些即将组建家庭的年轻人,生怕买迟了就没有了似的,花钱都有些迫不及待。

年纪大些的人也喜欢这时髦的货色,不过又担心它们不是实木家具,犹豫着今天看看,明天摸摸,心里左盘右算与木匠那儿的东西比较。

小顺子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压低价钱,又答应与顾客签质量保单,这样人们没了顾虑,都痛痛快快地交了钱,拉了货。不到一个星期的功夫,这第一批家具就卖完了。小顺子仔细合计了一下,除去成本,除去运费,赚了几百块钱,如果把自己下的功夫都算进去,这可真是一笔赔钱的买卖。

小顺子没想到,好花必然会招蜂蝶。移走了花儿,蜂蝶还是一拨一拨地来。小顺子想,谁说农民傻了,农民比谁都会捡便宜!这河滩镇人真是精得要命,而且他们还是一群不好惹的主儿,今儿来催,明儿来催,搞得小顺子昏头脑胀。于是,第二批货还没回来就定出去了,实际上也就是按订单拉回的了。这些货都是上批货中最最物美价廉的精品,小顺子掺不进一点水分。这回又让他狠狠栽了个大跟头。

小顺子想,自己什么时候成了为人民服务的活雷锋了。不过,退一步想,自己当初起这个念也不是为了赚钱么。那么,从这个结果来看,还是比较喜人的。

这样一来,木匠的那台小电锯基本上就没得转了。木匠第一次体会到了生存的危机。这些天来,村大队的那只大喇叭好像给搬到小顺子家了,一会儿广播沙发,一会儿广播衣柜,一字一句都仿佛是只讲给木匠一个人听的。木匠在河滩镇清清静静活了半辈子,没想到老了却碰了这么个小冤家。坐着站着想打他的主意。这家伙从小没有父亲,生性调皮捣蛋,他妈妈又管教不严,一看就知道不是个省心的主儿。前几年上技校,认了几个伙计,现在人家帮衬着挣了几块钱,便要学哪吒闹闹海,搅得河滩镇不得安宁。这小东西,可真够狠。

20

大妮二妮还不知道这件事。这两个星期都忙着复习,没顾得上回家。她俩商定好这个星期回一次家,顺便把她们放在学校的一些衣服和零碎拿回家。

姐妹俩你一大包我一大包地上路了。这热得发狠的夏天,太阳一露头便拼了命地热。大妮二妮虽都只穿了一件薄薄的T-恤,但一个用力蹬车,一个怀里背上裹着重物,都热得透不过气来。这个季节,田里的庄稼疯长,农人倒是闲了,走一大段都见不到人影。偶尔有一辆汽车,嗖地从身边蹿过,留下一股又热又臭的气。好像故意显威风气她们俩似的。二妮一路都不停地骂这鬼天气,直后悔回家没找准时候。眼下已经走了三分之一的路,正到了所谓“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找口水都困难。说是折回学校去,发愁,继续往前赶,也愁。实在走不动了,大妮说,不如坐下歇会吧。

姐妹俩找了棵大树背靠着坐下。好舒服的一片阴凉,太阳光射不过来,时不时地有丝丝缕缕的风钻进她们薄薄的衣衫里,不一会,一身热汗退去了,可是却有些舍不得走了。眼看太阳越升越高,白晃晃的日光又开始施威了。这可怎么走啊。

二妮说,如果有河滩镇的车过来,咱们就拦住,咱能花钱也不受这罪。

姐妹俩睁着眼瞅了半天,都没有一辆车影子过来。不知不觉,俩人打起了盹,睡着了。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迪”一声喇叭响将大妮二妮惊醒了。俩人睁开眼时,一双细长的眼睛近在咫尺,正笑眯眯地看着她们。

多少有些尴尬。特别是大妮,脸一下子就红到了脖根。幸亏没有第四个人看见。

怔忡之时,活泼的男音过来了,走吧!这个人已经把她们的自行车放入了汽车的后备箱,两大包袱的衣物也放进了车里面。

这是冤家路窄。大妮二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置可否。这个瘦猴,竟然用他的一堆废木头骗了人家许多钱,车都换了来了!

走吧!细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红唇切着白牙,走吧!

走吧,不走白不走。二妮小声说,他欠了咱们的。

小顺子打开车门,二妮跳上车,大妮却从兜里掏出了全部的家当——整整齐齐十五元。小顺子愣了一下,随即接过钱,说,上车!

车窗大开着,汽车在公路上跑得飞快,小顺子欢快地吹着口哨,像骑在马背上的牧民,自由地在草原上奔跑。

车到河滩镇村口,大妮二妮坚决要求下车。她们不愿让小顺子将她们送进村。小顺子只好停车,他将那一直攥在手中的十五元钱还到大妮手上。大妮坚决不要,二妮也在一旁帮着推搡。无奈,小顺子只好又将钱攥回了手中。他想,真不愧是木匠的女儿,一招一式都跟木匠一个模样。不过,既不肯收她们的钱,总也能想到办法。小顺子灵机一动,帮她们搬包袱时,悄悄将钱掖进了包袱中。

21

王晓光和他的女徒弟始终是河滩镇人津津乐道的一个话题。试想,一个孤男,一个寡女,一个风流倜傥,一个美貌娉婷。如果他们是公开的一对,倒也没什么谈资,怪就怪在这二人关系的扑朔迷离上。有人曾进去过他们的起居室,(那个房间与他们的理发店只一墙之隔)。这人说,他们绝对是住在一个房间里的。不过,一张双人床中间,隔着一道布帘子。

一道布帘子!那是骗自己还是骗外人啊!到了晚上,神志不清了,踢一下脚,伸一下胳膊不就过去了么,河滩镇的人笑着这样猜测,不过也难说,那隔上一道布帘子感觉或许会真的不一样!

王晓光的女徒弟叫凤娇,俩人经常来河滩镇村里走动的。买几斤鸡蛋,买些土豆,都少不了与河滩镇人摩擦两句。但人们从未见他俩肩并肩出来过。当然,这一点不难推想,飘飘发廊总不能没人守着吧。然而,这冠冕堂皇可以摆上桌面的理由都是人们口舌中的说辞,至于心里,彼此间都看得清清楚楚,似乎是坐在台下看戏的票友,专注地等待着一出精彩的戏开场,而心中,早就猜出了十二分的剧情,那么,接下来,就等着看好戏吧。

不过,总的说来,河滩镇人看起来还是比较热情的。王晓光去农人家里买土豆,足秤之后,主人还要多放几个进去,一边说,土里刨出来的东西,没个价钱;逢年过节,农人家里做了油糕,发糕,邻近发廊的住户也会多做一碗,给王晓光送去一些。山村里人家的大门一般都是敞着的,乡里乡亲,进别人的家门和进自己的家门一样自在。有事聊点要紧的,没事就聊点不打紧的,嘘寒问暖,拉瓜扯蔓的,一来二去,人情就靠着两张嘴搭建起来了。

王晓光虽是开店营生,利润为先的,但山里人不在乎这一点,他们更看重人情。一个外乡人来到河滩镇,绝不同去到一个大城市,会感到寂寞孤单,这里的人情似水一样地涌动。你来了,这水不久就会将你融进他的怀里。王晓光离家这么多年,呆过不少地方,来河滩镇本是因为在县城交不起房租,被逼到了山穷水尽之地。没想到在这里轻轻松松赚了大钱,还交了一大帮心地好的朋友。

至于河滩镇人对他的好奇心,王晓光觉得,就让他们一直好奇下去吧,再新鲜的萝卜,也有变蔫变软的一天,更何况他和凤娇这两只萝卜,也许等不到那一天就离开河滩镇了。外乡人有外乡人的洒脱。为了生计,为了快乐,就别怪那些嚼舌的河滩镇乡民了。尤其是那些贞洁了一辈子的黄脸妇人。王晓光觉得,她们一定是羡慕他和凤娇的,她们才是可怜的一群。

22

自从上次与二妮的同学见了一面,三妮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充满了欢声笑语,是那样地美好。而她,这一生都不可能踏入那个世界了。原来上天是如此地不公平,凭空造了两个世界出来,一个阳光灿烂,另一个阴云密布。三妮想起那些同学的脸,一个个笑得似花一样地娇艳。而她自己,似乎从来都没有那样笑过。他们走后,她试着躲在自己房里,拿起镜子来,学着他们的样子微笑,大笑,可是,无论如何她都觉得自己做不出那种表情。到最后,她看到自己竟然哭了,眼泪不争气地落下来了。三妮开始怀疑她是否会笑,她曾经是否笑过。

这么多天来,三妮一次都没照过镜子。她再也不想看自己那张悲苦的脸了。她要做一点有用的事情。每天,她都要拔些草来,喂给自己亲手养大的兔子,看着它们争先恐后地吃食,她会很开心;最近一段时间,她还学会了绣鞋垫。到现在为止,已经绣了三双,闲着的时候,三妮就将它们都拿出来摆在桌上比较,结果发现一双比一双好,越绣越好,如果这样绣下去,过不久就能赶上她妈妈的手艺。然后,她要给家里人一人绣一双,特别是大姐二姐,她们一定会惊得瞪大了眼睛。那时候,三妮觉得,她肯定会笑得合不拢嘴的。然后,她就每天绣鞋垫,每天都笑啊,笑啊。

这一天,正是三妮在自己屋里专心致志绣鞋垫的时候,她忽然听见木门吱咛一响,山下的胖婶来了,三妮看见她站在院子里捶着胸,大口大口地喘气,不觉想笑。又听胖婶大着嗓门说,哎呀,强师傅啊,该是搬家了啊,上一趟你家能累死个人!

三妮的妈妈迎出来,忙请胖婶进屋坐。只听胖婶说,你家哑哑在不在?

在呢,能上哪去?三妮妈妈说。

三妮听出胖婶是在说她。“哑哑”是河滩镇人对她的称呼。从上学那会儿就是。自家人觉得不中听,外人还觉得很亲切。三妮也习惯了。

三妮放下手上的活,专心听她们说话。她的屋与父母的屋是里外间。只隔着一道门。

哑哑十几了?胖婶问。

马上就十七了。三妮妈说。

准备让她干点啥?胖婶又问。

能干点啥呢?在家帮我做做家务,这样子,学也不能上啊。

哎,哑哑妈,有没有想过让哑哑出去做点事?听说这孩子手脚挺勤快。胖婶的声音。

出去?不,我不想让她出去,她这样子,出去了我不放心。三妮妈的声音。

哑哑妈,要我说,你这就不对了。越是有毛病的孩子越得出去打磨打磨,将来落个好名声,嫁人也能嫁个好主子。像你这样让她成天守着你,将来你能给她找个好人家吗?现在的小伙子可挑了,像哑哑这样的姑娘,我都替你愁呢!……

哎,胖嫂,小声点,三妮在隔壁。三妮妈突然压低声音说。

她们不知道,三妮早已泪流成河了。

23

大妮望望左右的同学,觉得这一时刻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一样颜色高低的桌椅,教室四壁次序不乱,烂熟于心的条幅,西北角的投影柜,东南角的笤帚簸箕。大妮觉得,这是她呆了一万年、梦了一万次的地方。她没有想到,具有伟大转折意义的高考会在人生舞台上如此平淡地上演。该是紧张地心跳加速,手心冒汗的时刻,在这之前有好几次练兵考试,她的手都颤抖得握不住笔。可是今天,她的心却像一只慵懒的猫蜷在自家的热炕头,出奇地平静、困倦。随着时间的推移,四围同学笔尖的沙沙声和监考老师皮鞋的咯咯声都渐飘渐远,她自己仿佛轻轻盈盈飘到了空中。大妮忽然觉得,她不是她自己了。她手中的笔在机械地移动,有一瞬她都忘了是在考什么科目。大妮放下手中的笔,闭上眼睛,想使劲揉揉太阳穴,可她竟然连这点力气都没有了!倦意一阵阵袭来,似一只温柔的手,一下一下地轻抚她,一点一点地抱住了她。

好久都没有这样香甜地睡过,所有的感觉神经都停止了工作,来享受这难得的休眠的快感。大妮觉得她是一下子掉进了一湖温泉之中,跳不出,便也不愿再跳,然后她惬意地闭上了眼睛。

这是高考第一天的第一考。这场十几年的马拉松赛到了最后关头,大家都咬紧牙关冲刺的时候,大妮以美美的一觉给所有的对手让出了自己的位置。这一切似乎是个大大的玩笑。大妮不知道是她在跟命运开玩笑,还是命运在跟她开玩笑。当她将一纸糊涂的试卷交上前,在众人怜悯的目光中逃离考场时,她觉得天地陡然间旋转了起来,她不会哭也不会笑,好像成了一只受了严重惊吓只会盲目奔命的小兽,虚脱了,死亡了。什么也不知道了。

生命如此庄严的时刻。仿佛被按了快进键,一闪就跳过去了。这一跳,命运开始朝意愿的反方向转折,甚至来不及在惋惜与遗憾中叹息一声,难料的抉择陡然横在了眼前。

24

小顺子在河滩镇倾销了两个月的家具,渐渐声悄迹销了。盼儿岭毕竟是个小地方,十里八村的人加起来都没有平川里的一个村子人多。小顺子看准了这一点,憋足了劲撑着,硬是撑过来了。在这场看起来是一个人的战役中,小顺子觉得,他已经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本来,木匠与他,井水不犯河水,自己后生小辈实不该步步为营,而且这样做于心何忍?但商场如战场,他想成就他自己,他太想成就他自己了!不得已,他只能这样做。现在,他要做的,便是耐心地等待这匹饿困了的好马来他的草场,与他同吃一片草,同谋一桩事,他多希望他能早一点来。

小顺子还有一件烦心事。他的妈妈前不久得了高血压。老太太坐在灶堂前拉风箱,水开了,她起身去掀锅盖。这一掀,就出溜到了地上。小顺子回想起来真有些后怕,当时要是一头栽倒在热水锅里怎么办?这些天,他得隔医院,医生说得了这种病,医院了。隔三差五的量一量血压,适时适量吃药,可以预防很多病。张大夫活着时,像输液、量血压这些活他都在行。拿回药来,叫一声张大夫,在自己家里就把病治了。可是现在,村里没了医生,大病小病都得往县城跑,来来回回的,费时又费力。如今他这辆小面包,每次进城,人都挤得满满的,乡里乡亲的,谁都不好拒绝。俗话说,人多事杂,进了城,看病的看病,做事的做事,七等八待,每次回家都得到日落星沉。妈妈身体本就不好。这样一来又累又困,不知这病看好的成数多,还是加重的成数多。

那天,二医院做体检。这是中考前的一道例行的程序。进了化验室,排队准备抽血。这时,小顺子搀着胖婶来了。胖婶斜倚着小顺子,半闭着眼睛,大张着嘴,又是呻吟又是喘。小顺子在一边汗流浃背,他那竹竿一样挺拔的身子让胖婶一靠,竹竿就成了苇秆,飘飘摇摇,怎么看都立不住脚了。

二妮前后的女同学都在一旁掩了嘴笑。二妮看了,也忍不住想笑,又怕胖婶和小顺子发现,她急忙捂了嘴,偷偷扭了身。尽管这样,她还是让小顺子发现了。先是一声“二妮,体检哪?”麻麻地吹进了耳朵,再扭过身,便与这滑稽的一对面对面了。

啊,对,二妮似笑非笑地咧了一下嘴,说,啊,体检。

人挺多的嘛,现在还轮不到你吧?小顺子眯着眼睛,一脸的善良。

啊,轮不上,得等一会儿。二妮觉得她不会说话了,后背、屁股上已经有数不清的手指在捅她,等着她来讲这两个人的来向。

二妮,这样,你来帮我扶一下胖婶,我下去再把七叔扶上来。

我?二妮皱起了鼻子,我……

就一会儿,我一会儿就来。小顺子的脸灿烂的开了花,说着就势一推,胖婶沉沉的一堆肉压向了她。二妮打了个趔趄站好,胖婶眯缝着眼睛看了看她说,你看胖婶这身子,哎!随着这一声哎,一股大葱大蒜的气浪吹到了二妮脸上,呛得她差点翻了胃。

一时间前后的同学都或前或后让了一步,给二妮腾出了一个大大的位子。只见那些城里的女同学都乜斜着眼睛笑看着她,二妮的心里一下子就嗖嗖地开了冷气机。

不一会,小顺子果然带了拄着拐杖的七叔上来了。只听七叔说,木匠的二闺女?小顺子说,可不,长成大姑娘了。说完这些话,他们已来到二妮面前。七叔细细打量了一遍二妮,啧啧叹了两声,扭头对小顺子说,真是大姑娘了,好姑娘,文文静静。木匠好福气。小顺子听了,连连点头,可不,文文静静,都是好姑娘。

二妮快要气炸了,当着这么多同学的面,小顺子竟然对她评头论足,真是岂有此理!他有什么资格?保不准他就是存心跟她过不去。怕同学们不知道河滩镇有这么两位漂亮人儿,怕同学们忘记提醒做女孩子的她应当文文静静。可恶之极!

25

三妮记不清这是她第几次看到理发师王晓光爬向她家窑顶的那个山头了。总是在这样暮色四合的黄昏,灯火依稀亮起来的时候,河滩镇上空炊烟袅袅,小米粥的香味浸润着人们的时候,一个灰白的身影大步流星,匆匆过来了。他沿着村边一条寂静的碎石子路走来,再弓下身子爬上一道陡坡,直奔山头的核桃林。

那片核桃林其实不过只有三棵核桃树,是木匠的父亲年轻时栽种的。现在,棵棵都有小桶粗细,茂密的枝叶撑起了大伞,连成一片,给地面罩上了一片浓荫。三妮常听父母嘱咐她,这样的季节千万不能去那片树荫下歇息,因为那里住着数不清的鸟,有鸟就会有蛇,谁知道住着多少条蛇呢?

每一次都想拦住他,告诉他那个地方很危险,可每一次,话到嘴边就又咽了回去。三妮站在自家门外的木栅栏边,一次又一次眼睁睁的目送王晓光上了山。渐渐的,她的心坦然了,她想父母的话不一定完全属实,也许只是编来吓她的,或许,这个外乡人王晓光,根本就不怕蛇,三妮不止一次听人讲过,有些地方的人不仅不怕蛇,还敢吃蛇呢。

其实,王晓光早已觉察到有一双眼睛在默默   

诗歌编审:姚哲 

散文编审:杨志强 

图文顾问:姚普俊 

图文编辑:师郑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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