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羊的风筝
作者:夕云四雨(彝族)
(一)
由滇东入蜀地,靠东有一条江水,史书称其为河,彝民谓之为江。当地方圆百里,就这一条碧波流淌的玉带,夏秋之交,往往暴雨夹杂山洪一泻千里,在山间谷底咆哮悲鸣,水势汹涌,犹如虎啸山林,所以山民们又管他叫老虎江。
过江西面七八里,地势陡然抬升,白云在此安家,数百亩黄竹从山根处延伸到山顶凸岩,让山风一吹,便如大山的裙摆。山的半腰,露出一片不大不小的空地,像加以人工裁剪似的,恰如其分。将这山的蛮腰绣上青黄绸带,山坡略显平坦的地方,星星点点矗立着几十座高脚竹楼,一律坐北朝南,远眺着山外的世界,在云下的日子不知有千年还是万年,虽然人类已经跨过第二个千禧年,然而在这里还是远古的模样。至少山如斯、水如斯,秋日之云淡风轻如斯;冬季之千山暮雪亦如斯。按理说这里当是世外桃源,然而毕竟这里是云贵高原乌蒙大山,雨热同期,可雨与农作物生长之期分离,好比是三十岁才拥有初恋,已经过了那个春天,燃不起曾经烈火青春。春天播种,倒春寒犹如第二个冬天,干冷大风,偶尔还有晨霜,农作物只能忍饥挨饿,期待雨季归来,雨季来的晚,作物早已定型,所以这里的玉米纤细,病态的娇媚。山脚梯田,层层叠叠,缺土少水,收成也是那么不尽如人意。丰年还可温饱,遇上大雪或者旱季,一日三餐用野菜土豆充饥也是常有的事,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二十年过去只是猕猴桃吃了二十回,如今虽然温饱不愁,可孩子的教育、老人的疾病、老大的婚事,样样需要钱,越是需要的越是不可求得,越是不可获得越是流着血汗去寻觅。改革的春风从东南沿海吹过十万大山,到了这里残汤剩饭也没有留下——只有两个字“打工”。一代人出去,两代人留守,一座大山、一群山羊、一伙孩子、满天白云,年复一年的归去归来、日复一日的留守期待。“留守”成了关不住的潘多拉盒子,留下的人干些什么呢?一箩筐山歌、牧羊耕田、采摘野果、到山下坝子读书、听老人讲老掉牙的故事,故事讲完了,待孩子们挑得动一百二十斤水,另一个故事就该由孩子们书写了。“笔”在江浙一带,故事在钢筋水泥里,在发烫的柏油路上,在血淋淋手指间,在老板呵斥讥讽的话中。
这里八十年代出过一个大学生,许是受不了大山的苦,一去二十年,杳无音讯,只知道发了财,成了城里人,自然永远不会再回来了。村里只有五十来户人家,汉彝杂居,没有小学,没有公路,自然见不到喷着黑雾的洋车,没有自来水,更没有玻璃匣子里会说话的葫芦娃,后来听人说这个玻璃匣子又被称作电视机。时间永在流逝,一切仿佛都在演绎故事,然后回到起点从头来过。火娃的阿爸、阿妈是村里第一代打工者,二人第一次出远门到了浙江,老祖父哭了一夜,大骂改革开放,说是将良心卖给洋鬼子,诅咒打工的青年,可大年夜回来的时候,火娃父母不但没有被诅咒所折磨,反而显得神气多了,用西药治好了老祖父眼疾,还摆上一个叫电视机的西洋镜,村里羡慕得不得了,年纪大的,见了电视里杀人打仗镜头,纷纷吓得躲到屋外,惊恐万分问道“土匪杀出来没有,人都死了吗?还抓不抓壮丁?”惹得青年娃子们哈哈大笑,待听到“毛主席的红军过山寨来了,头人都去迎接,九叔公怎么慢吞吞的,您这是对毛主席不敬哟!”九叔公这才从门缝里慢悠悠张望,果然见到毛主席骑马进了一处山寨,依稀是自己五十年前住的寨子,老人必然会打个哈哈,一瘸一拐的走进电视前面,边走边比划道“我见过毛主席,我见过毛主席,他老人家只带了三个兵,一个还是彝族娃子,我就是这样跟着头人见主席,一个小兵向我们敬礼,我还以为他要开枪,差点把我吓死掉”说着比划小兵敬礼模样,还对着电视大喊毛主席毛主席,等到毛主席向彝族群众说“我们汉族彝族都是一家人”老人拍腿大声呼附和道“主席说的对,是一家人”屋内又是一阵大笑,可惜没几个月电视坏了,修理一次得花费十元,乖乖,这可不得了,十元钱若是买洋芋足足可买一百斤,买米也有二十斤。从此电视这个西洋镜被当做神龛一样摆放起来,火娃父母也不太难过,反正是垃圾里面捡到的,坏了就当没捡到过。这台电视成了十里八乡谈论的话题,山里人有股闯劲,第一个打工者没有被诅咒,就有第二个冒险者跟随,久之,大家尝到了甜头也就不管什么客死异乡之类的诅咒。
火娃八岁那年父母第三次外出,领着彝寨三十个汉子,几个十三四岁的汉家小伙不甘落后,初三没念完,放下书包,背起行囊,出了大山。那时候的说法是“只有锅里煮米汤,没有锅里煮文章”老人赞同,村小老师也认为读书不能当饭吃,能认千百个字,算算账目就够了,至于上大学鲤鱼跃龙门,那是天方夜谭,故事里没有说,老人们没有讲,至于那个在春城享福的大学生,有人说祖坟长林芝是文曲星下凡,也有人说发了财忘了本,不算彝家汉子。汉子们点头,妇女们跟着点头,靠读书走出大山,好比骆驼穿过针眼。可火娃阿爸阿妈列外,因为江浙大部分东家不但是大学生还会说洋文,也是因此缘故,火娃大姐才得以在百里外小城上初中,因是女娃子,老祖父总是没有好脸色,离家太远,平时寄宿在她表姐家,暑假在城里打短工,跟着环卫工人打扫街道,以补足下半年学费,她出工出力,勤快认真,吃得苦,忍得斥责,习惯城里人冷嘲热讽与鄙夷眼色,只在寒假回家。火娃父母一走,家里只剩火娃一人,孤独凄凉一词火娃是从来不会想起,只觉得屋子里空空荡荡,冷冷清清。少了一些味道,阿爸沾满泥土的鞋子散发出青草腐烂的酸霉没有了,阿妈头巾上冒着谷子稻花香的味道没有了,火塘里的火像朝阳下的竹林,烟雾迷蒙着,没有火气,还好是仲夏,闷热枯燥,火辣辣的太阳就在门外,他不会想到留守,也不考虑父母归期,所有的一切都习以为常了。父亲第一次离家火娃只有三岁,一直追到村口外的山楂树下,哭闹不止,父亲说“火娃,莫要淘气。彝家汉子是不会流泪的,阿爸是去帮你买风筝”火娃盼着风筝一等就是一年,风筝的事火娃早忘得一干二净,这八年里阿爸出门,少则三五月,长则一整年,山里没有电话,没有邮递员,一出大山似乎就像风筝断了线,任凭天南还是地北,人在何处?
江浙或者更细致一点——温州
温州是何处?大海岸边
多远?“五天两夜。”
“路上吃什么?”“包袱里的糯米团子”
“糯米团子发霉怎么办?”“闭着眼睛和开水一口猛吞”
“打工苦吗?”“不觉得苦也不觉得清闲。”
“山里人不住在山里,为什么要出去?”火娃想不明白,也不知道如何去明白,反正大人们去了是为了家里、为了孩子、为了遥不可及的梦想。
(二)
周末匆匆而过,明早还得上学,这天早晨火娃醒的很早,隔壁祖父已经煮好喂牲口的草料,见了火娃,老人皱纹密布的脸更加明显,仍旧吐着烟圈,眯着混糊的眼,粗声粗气道“三娃子,起那么早干啥子?上课时间还早着呢!再说那个刘老师肚子里也没球多少墨水,过两年小学毕业叫你阿爸多买几头山羊,对了我昨天听人说......”“我以后要去大城市上大学,我才不放山羊呢?”火娃顶嘴打断老人的说教,老人脸一沉,大声叫嚷道“你阿爸白日做梦,自己小学还没毕业就想教育出一个大学生,你以为大学生是芝麻沙子,一抓一大把,如果......”老人思绪仿佛长了翅膀,暗自寻思:“万一这娃子将来考上大学,吃皇粮领国家工资,光宗耀祖。我老赫家可就扬名了。”念头忽地转到那个衣锦却不还乡,还把老母亲留在大山受苦的大学生,叹了一口气,自顾自的抽着水烟,吞云吐雾。火娃在门口捡了一根烧过的木炭,偷偷看看祖父,见他没有愠色,也就走进屋内,搬来竹凳,轻轻抹掉竹板上天的记号。一笔一画写着天,可第二笔就写歪了,有点失望,他喃喃地道“一天不学习赶不上刘少奇”这是祖父口头禅,火娃他爸赫默达瓦传给他第二句口头禅“三日不用功,赶不上毛泽东”火娃觉得好玩,自己编了一句“半天不吃饭,饿成王八蛋”这句话成了竹林小学公认的真理。这是阿爸阿妈离开家的第六个月,火娃家中无日历,只有一堵石切得墙壁,赫默达瓦夫妇临走之前,惦记孩子学业,在墙上用水泥粉刷了一个小小黑板,留给她姐姐一盒彩色粉笔,让她农闲时节,教教火娃,写字算数,提高成绩。还不惜重金买来几张挂画,勉励火娃读书用功,孝顺祖父,有一幅挂画写着“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激励他姐姐,火娃不懂学海无涯也不懂天道酬勤,他只认得考上大学就能走出大山,走出大山意味着可以一天吃三顿肉包子,看着书画,阿爸阿妈的叮咛蓦然在耳边响起,火娃会心一笑,取了书包,若是平时,阿妈一定会放几个洋芋在里面,这次没有。除了破破烂烂的几本课本,什么也没有,火娃想到了哭,可眼泪早已流干,泪泉早已枯竭,再说哭给谁听?阿爸阿妈交代过“父母不在,自己就是顶梁柱”放羊、割草、跟随祖父下田插秧除草,哪一样不该做,哪一样不能做,哪一样他躲得了。
日头斜斜泻下影子,黄梅鸟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像是催促火娃。口哨声从山对面传来,是了,该上学了。火娃往火炉里添满木材,抓了一把猫儿草扔在羊圈里,轻轻带上门,瞅瞅四周,将钥匙藏在第三个台阶下面的砖缝里。蹑手走到祖父窗前,脆生生地道“奶奶,帮我们蒸饭”屋内一个苍老而慈祥的声音回复道“慢点跑,别惹张家狼狗。”火娃这才扯开步子沿着小路狂奔下山,山下婆娑的竹林,柔和而芊细,不必担心撞个大包,小孩扑上去,又弹回来很是惬意。火娃知道水笙在白水沟等着他,水笙是对面苗寨姑娘,虽然比火娃大一岁,但身子便如五六岁一般,娇小可人,清雅秀气,一双眸子,黑如点漆,火娃与她最是要好,两家相隔不远,每天上学之前,水笙吹着竹笛或者口哨邀火娃结伴而行,火娃过白水沟之时,水笙早就等得心烦,娇嗔问他“我叫你,你怎么不答复,你的短笛呢?火娃打趣说“我还以为是画眉鸟唱歌,很是好听,我就忘了回答”伸手在书包一翻,“糟糕”短笛不见了不说,语文课本也落在竹篓里,昨天牧羊时带去朗诵,今晨忘了。水笙笑道“这回刘老师要打你屁股了”火娃仍是笑呵呵道“刘老师上个星期才打屁股,今天要打也是打手心。”走了几步,水笙忽然停步叫道“要不你回去取,我等你,羊肚子饿还会自己跑远吃草“火娃一看翠绿的竹林,弯弯曲曲的山路,下来还算轻松五六分钟而已,上去可就非累得满头大汗不可。一拍胸口,悠悠地说道:”一分钟不学习,赶不上刘少奇,快走吧。”路上满是碧绿的青草,水笙家黄狗在前面探路,看是否有拦路的花蛇。
学校在天井坝,过了白水沟,翻过梧桐林,一栋人民公社时期大瓦房就在眼前。看着就在脚下,走起来也得十几分钟。学校很老很旧,谁也说不清何时修建的,火娃他阿妈在这里毕业,花胡子的王半仙也说在此毕业,九叔公坚持认为自己启蒙的私塾就是在天井坝,总之天井坝有学堂的历史怕是上百年了。文革时是公社革委会办公大楼,后来改作学校。第一层四间,每间屋子都是一道大门三个窗子,第二层大约有六间或者七间,屋顶年久失修,偶然掉下一片瓦砾,吓得大家不敢乱跳,去年火娃村里的阿杜上课时,站起来回答问题,得了老师表扬,一高兴、一跺脚,踩破楼板,直接从二楼跌倒一楼,幸亏楼层不高捡了半条小命,医院躺了三天,火娃父亲带领山寨彝民向县里讨说法,县教育局官员一开始以为火娃父亲是个人物,端茶递水,很是殷勤,后来一打听不过是去江浙打工见过世面的彝人,口气立刻变了,双方签了一份出院合同,后来才知道这是概不负责的文书,阿杜白白住院几天,学校修补经费没有审批,伤者医药费也没有赔偿,对此大家都责备火娃父亲,怪他没看清楚。其实不是看不清,而是看不懂。这件事也令九岁的火娃耿耿于怀,决心要多读书、多识字,不能再上有文化人的当。
上课钟声敲打第一遍火娃与水笙刚刚赶到,水笙四年级教室在左边火娃三年级教室在右面,全校仅有可怜巴巴的五个老师,除了王校长其他都是代课老师,随时都有走掉的可能。谁在乎呢?反正走了,在初中毕业生里随便去捡一个凑合,代课老师也来得容易。因此缘故,语文课、数学课、体育、思想品德、自然课啦都是一个老师全包。六个年级六个班,五个老师该如何分配呢?这也难不倒刘老师,从六年级学生中选六个尖子生,轮流为一年级授课,大孩子带小孩子倒也打成一片,学到了什么呢?学生不在乎,家长从不过问,唯有刘老师尽量抽空补课,早上跑一年级,下午照看六年级,其他老师布置完本班作业,偶尔去各班走走瞧瞧,也还勉强可以应付。操场上泥土又湿又滑,堆满了孩子们的泥巴艺术,水牛打架留下的几个大坑成了积水潭,足有一尺多深。体育课是设而不上,劳动课更是多此一课,要知道山里娃早当家:插秧、嫁接、育苗、培土、养殖小动物多半无师自通,社会与品德勾勾重点,背诵是关键,理解在其次,火娃品德几乎每次都是前三甲,状元较少,榜眼较多,探花也是常事。不是他天资聪慧而是喜欢另辟蹊径,别的同学一次背诵一篇古诗或者课文已经是绞尽脑汁,他呢,一次可以背下半本书,可有一点大大不妙,一听写生字就洋相百出。
上课到还算乖巧,只是喜欢问些奇奇怪怪问题,每每让老师难堪,老师不赖烦解答,他也就不再寻根究底,刘老师管他叫假聪明白眼书,大家给他起了个外号叫鬼机灵,意思是顶嘴的炮孩子,晨读最有趣味,尤其是语文课早读,有的念“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瞥眼偷偷看刘老师没在,从书包里取出一个红薯,大口嚼着,鼓着腮帮,一只眼睛盯着课本一只眼睛斜着注视窗外,耳朵也是如兔子般警觉起来,低头晃脑继续装作朗读模样,有的念“弟子规,圣人训”转头乐呵呵问道“火娃阿杜家树上石榴红了没有?”门外有人大声咳嗽一下,课堂内又活跃起来,火娃扯开嗓子大叫”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辛勤耕种秋收万颗子,为何还会饿死?实在是说不过去,火娃很想开口问老师,是谁把农夫饿死,又是谁令“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鸡没有鸣大家起得早吗?他没有起立,也没有报告,仍旧将疑惑埋藏心底,任由他腐朽烂掉,封存在记忆深处,尽量不去触摸,反正读书为了考试,考试在于原文填空。这就是“好读书不求甚解吧!”
第一堂课后,阳光由窗外悄悄射入昏暗的教室,金灿灿的,暖洋洋的,沿着灿烂的光线看去一大堆细细的灰尘在几束金黄耀眼的线条中旋转跳跃,仿佛都伴随被阳光的呼吸蹦蹦跳跳,窗台上趴着十几个脑袋,个个头发覆盖住了额头仍旧舍不得花钱理发,这座大山孩子的发型自古似乎就这样,要么光头,要么长发到老。听说四川大凉山的彝族有终身留辫子的老人,孩子们佝偻着脊背,伸长了脖子,将红通通的小脸置于日光下沐浴。蓝天漂浮白云,青山托举红土,藏青色的瓦砾在阳光下跳跃,显得那么分明而又萧索单调,孩子们的脸越嗮越红,宛若韭菜地里的红萝卜,教室没有钟表,学生们没有计时器,古老的日晷早就成了坐凳,课间感觉好长,玩累的孩子,陆陆续续回到教室等待老师讲解期末考试预测题,很是奇怪,老师迟迟不来,钟声迟迟不响,古老的铜钟,原是山里小庙的正山之宝,除四旧之时,被五年级红卫兵带头取下,说是拿去销毁,其实藏在自家自留地,刨个土坑,一藏就是十几年,钟声依旧洪亮清脆,当年红小兵半头银发,成了竹林小学校长。
钟声既然不响,孩子们玩耍的念头又开始起了微波,水笙拿出竹笛悠悠地吹奏,虽学艺不精,十几首梧桐小调也还将就可以,先是一首十送红军,五送红军曲调走了音,鼓掌呐喊的,起哄笑哈哈、打口哨的,一个接着一个。孩子们不敢跑出教室,因是一楼,所以不用担心掉下楼去,平时上课,老师迟到早退、无故缺席,是常有之事,校长老王好喝酒,三碗一过,必然烂醉如泥,莫说上课,走路都摇摇晃晃,欲乘风飞去。老王酒量欠佳,酒品出奇的好,从不打骂学生,每次醉酒只是一招——今天全班自动解散回家,或者请小刘老师传个话“老师家山羊吃了九叔公谷子,带着酒去赔礼道歉,这节课大家复习前一课——《王二小》,预习《詹天佑》,生词拼音要多练,不会的找会的。”
至于读音向来是无关紧要,一个班四五十人,彝族有之;苗族有之;汉族有之;回族有之,各有各的家话,普通话也是儿化音不分,前鼻韵母后鼻韵母不分,管他呢!用王老师原话说“勉勉强强就可以了,搞得那么复杂算个球!”六年级稍微懂事些,安安静静做题写字。这里没有所谓的九年义务教育,小学毕业十之七八回家种地,五年级赵老师是个满脸横肉胖子,从来是说一不二,凡是上课违纪大声喧哗的,轻者打手心,重则罚跪,跪在太阳底下,因此五年级很是规矩。一年级女老师是个寡妇,脾气不太好,稍有得罪,就得吃斑竹炒肉——就是用厚厚的斑竹打屁股,学生闹得厉害,脱掉裤子打的也有,后来文明些隔着裤子打了,虽然没亲自见过几次,三年级受过刑法的火娃传授给二年级,二年级口授给一年级于是这帮六七岁娃子记在心头,怕在屁股上,偶有管不住自己的必然先在屁股上裹上一块棉布,老师一打就咬牙作男子汉大战样,每每吃到甜头,毕竟是女老师,也就宽恕了他。全校不打学生的老师除了醉醺醺的王老师就剩高个子的刘老师,听说他也是半个大学生,考上了被冒名顶替,他父亲气的要告衙门,九叔公死死拉住,这才保得刘老师回村教书,年纪轻轻,本来可以再考一次,不知为什么,刘老师选择回到坝子里教书。他是正儿八经师范高材生,得到过乡长请客吃饭的天大荣耀,在天井坝,在竹林村,在梧桐彝寨,白水沟苗寨受人尊敬,一听说刘老师,乡民们都是有口皆碑——了不起,乡长曾经请他吃过饭哟!天井坝村里数他见识最广、学问最渊博,主要教三年级,因是师范毕业的,一年级到六年级的语文、数学、社会,若那个老师有事都由他去照应,从不打骂学生,孩子们喜欢追在他后面问东问西,手里戒尺从不挥动。今天他却迟到了。
火娃和同桌小石头又在争辩:“毛家坡的龙洞里有个龙宫,龙宫里住着龙女,我爷爷亲自见过。”
“你爷爷撒谎,你爷爷没我爷爷老,我爷爷说龙洞里住着狐狸精,专门吃小孩的脚趾头。”
火娃说着脱掉鞋子,漏出红通通小脚,指着扁扁的左脚小拇指说。“你爷爷属狗的,我爷爷属猴当然是我爷爷大”
“火娃子,猴子打得过狼狗吗?”
火娃不甘失败,卷起裤管道你看看这是张家狼狗咬的,小石头仔细看着:裤腿上破了几个小孔,细细的,小腿上还有牙印,浅浅的,没有血迹,摇着头表示不信。火娃从衣袋里取出一个纸包,舒展开来——居然是一把乱蓬蓬狗毛,脸上露出骄傲的酒窝,得意洋洋说道“我是属猴的,张家狼狗咬了我裤子,我拔了它狼毛,这不证明猴子比狼狗厉害吗”左右同学被二人吸引过来,啧啧赞叹,恨不得也去拔了张家狼狗一根狼毛。
小石头想起前次考试,灵光一动说“你阿爸不是说要让你考大学们,刘老师说考大学非第一名不可,这下赫默大叔要做白日梦了。”
“谁说我不是第一名,思想品德我第一,劳动我第一,语文第二那是我故意写错了十五个字。”
左右的同学咯咯直笑,一个问:“数学考第十二那是故意写错的了,哈哈,哈哈哈。”
火娃还没辩白,另一个接着问“考大学的坟头长灵芝,你家祖坟有啥?”“有啥?”火娃嚼着细细圆珠笔,回想自家祖坟:那是香椿树下一排土堆,乱石嶙峋、荆棘遍地,林芝倒是没见到,猫儿草到有一片,去年自己放山羊啃食得光秃秃的,回家后被他爷爷知道,二话不说当场提起烟筒把他打跪在地说什么“祖先的胡须你也敢放羊去啃食,将来有一天老子死球掉了你,也要踩我坟头撒尿,啃食我胡须,这是我爷爷也就是你老天天坟头,咱们赫默家这几年吃得饱,有房子住,山羊不生病,田里有收成全是老天天保佑,这次你冒犯老天天,要遭到报应的。”火娃一想到报应,吓得哆嗦一下,小小脑袋里冒出老天天模样——青面獠牙,满身骷髅,还吸人血,心下十分惧怕,也就扯开话题谈到阿杜家石榴树,众人正琢磨是躲在竹楼上用弹弓打石榴呢?还是满月夜里悄悄上树?钟声敲打着,叮叮当当响了起来,尖锐刺耳,回音缓慢而且悠长,这就是在提醒大家:开始上课了。把手背在身后,眼睛注视黑板,不要回头张望。
人影一晃,刘老师走了进来,第一步迈进灰扑扑的门槛,却没有走上讲台的意思,大家感觉到老师高高的影子,不约而同齐声道:“一年之计在于春,一天之计在于晨,我们是大山的子民,我们是祖国的花朵,要想走出大山就得好好学习。”孩子们精神很好,没有读错,也没有抢读,小刘老师点了点头,温和地看了大家一眼,没有说一句话,同学们都很奇怪——老师今天没有说:“大家预课本了吗?”刘老师走上讲台,头发几乎顶着天花板,浓浓的眉毛下和蔼可亲的眼睛低垂着眼皮,无精打采的,像瞌睡人的梦,长脸上也没有以往明朗的笑容,戒尺没有带,鞋带上干干净净的,没有一点污泥,鼻尖微微泛红算是山里人标志,最奇怪的是老师居然没有带教材。火娃暗暗心惊:“如果老师检查课本上作业,我该怎么撒谎”刘老师微微抬头打量了一圈,四十一个学生全部到齐,这些学生从一年级开始一直跟着他,叫什么名字,是彝族还是苗族,住在白水沟、还是天井坝,家里父母打工去了何方他都知道,甚至知道哪家稻子缺水需要修修水渠,那家火炉不通气,要更换炉心。
这些孩子十之八九双亲在外打工,有的爷爷照看,自己煮饭,小一点的交给姑姑抚养一年或者两年父母回来再带回家,什么是家?小刘老师一直思考的问题。他刚要说话,不知什么东西卡在喉咙里,想要咳嗽却什么也没有,背着孩子在黑板上写着期末考复习题。细心的火娃发现老师写的字有点斜,刘老师喉结动了一下,轻轻的说到“十二首古诗,还有八篇要背诵的课文大家都会背吗?”没有人回答,刘老师刚刚微笑的脸又沉了下去,突然又展颜一笑——火娃举起了手。“很好,火娃你上来。”老师高兴地说,火娃本来不打算举手,可看见老师不高兴自己也觉得对不住老师,虽然没带书,挨批评也不怕了,带着几分紧张走上讲台,背书他是不惧的。万万没想到刘老师将半截粉笔放到他手里,亲切地道“你把梦想二字写在一句话中,也就是用梦想这个词语造句。”火娃一颗心如绷紧的弓弦,手心冷汗直冒,腿有点软,他怕写错别字。刘老师洞察了孩子的顾虑,走下讲台,坐在火娃位置上,用鼓励语气说:“写错也无关紧要,这不是考试,错了就改,不要担心”火娃吃了定心丸,倒吸一口凉气,颤抖着写从黑板左上方写到了右下角,字迹倒还清秀,只是因为紧张,字迹活像一条小蛇盘在黑板上。梦想写完了,老师的眼睛有几分湿润,因为带着眼镜没有人发现,他赶紧走出教室拭干眼泪,走进教室时,火娃正要把字改在一条直线,刘老师挥手让他别改,看样子老师没有让自己下台的意思火娃粉笔掉在地上摔成了三节,略带惊恐地捡起来,可老师却说:“你写的很好,大声念给大家听。”表扬总是让孩子童真的心快乐着,火娃双手捏着衣角鼓起勇气念道:“我的梦想是考上大学走出大山,去大城市看看,然后回到大山。”同学们没有发笑,大家仿佛已经飞到大山之外,去看所谓的城市,听着鸣笛的汽车、数着高高的楼房、熙熙攘攘的人群,张大眼睛感觉课本上车水马龙的街道。
刘老师心在滴血,这是他们的梦想也是他的梦想,可他没想到的是孩子居然说看看城市然后回到大山,这是自己当初报考大学时未曾想到的,甚至是不愿想到的,大山——贫穷、闭塞、野蛮而又固执,走不出大山意味着在大山娶妻生子、种地砍材,普普通通而又辛辛苦苦度过短暂漫长的一辈子,他还年轻,他有理想,因循守旧的事情他是万万不予理睬的,他想到了宽敞而明亮的阶梯大教室,里面悬挂着长长的白炽灯,想到了书声琅琅的湖畔,想到了朦朦胧胧的初恋,进城上大学:不出一分钱国家包分配,有工作,有文化,体面富足,这是多么令人羡慕的梦想。可三年前就与他无缘,他瞒着父亲又考过一次,这一次志在必得,因为他报考的不是大学而是地州上的师范院校,不是学识不如意而不敢报考,是忧心被人顶替,高考结束后,比自己差的同学考上大学,自己苦苦等待,一无所获,望眼欲穿的期待被无情的大山阻隔。顶替也罢、发挥失常也罢,这回算是彻底对大学绝望了,天井坝竹林村只有老王校长一个人知道这事,刘老师不善饮酒,发榜的那天破天荒醉倒在田埂上,王老师却没有醉,他在聆听受伤野兽的哀嚎,酒精麻醉了神经,麻痹不了心灵。火娃的一行字,一段朗读勾起了刘老师不绝的希望。火娃念完了,回到座位上,刘老师的话出奇的少,不多说一句,只是把预测题写给大家。第三节下课大家纷纷议论,有的说:“刘老师怕是要走了,我昨天看见他赶集去了,回来时还买了新衣服。”
有的反驳着:“买新衣服才走吗,我阿爸没买新衣服还是瞒着我走了。”调皮的嘻嘻笑着说:“刘老师怕是要娶媳妇了,我看见他戴帽子了,帽子偏偏的,我爷爷说帽子偏偏戴,媳妇儿来得快。”
最后一节课在铛铛声里提前到来,刘老师抱着一大推作业本点名发了下去,从衣服口袋中摸出一个小小笔记本,一页页撕下,吩咐班长发给同学,每人一张,和颜悦色地道:“刚才火娃写了自己的梦想,老师觉得他讲的是真心话,周总理小时候就立志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老师不奢求你们人人都有这个崇高的抱负,但是一个人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有梦想总还是美好的,走出大山去看看山外的世界也是大梦想,咱们大山除了种地就是牧羊、割草、喂猪,老师不希望你们和祖祖辈辈一样,一辈子注定将双腿泡在泥土里,让蚂蟥吸腿上血,让带刺的茅草割破你们的手,让柴火熏黑你们的脸,我也不希望你们在烈日下背着包谷麦子,爬坡上坎。这些活太苦太累,不是你们这个年纪该承担的,你们的手是用来写字的不是用来牵牛绳的。”刘老师发自肺腑地讲着,他不知道孩子们是否理解,是否明白,但他必须讲,至少孩子们对贫穷是厌恶的,对大山之外的世界是满怀期待之心。孩子们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回忆着田里干活时蚂蟥吸血的场景当真令他们不寒而栗,“大家把长大后想做的事写在这张小纸上,不要害怕老师会打分,也不用写上自己的名字,认认真真的写。”事实上,每个人的笔迹如何,刘老师心里都晓得。孩子们得了命令,低头琢磨着,怕别人看见自己的梦想,用书本遮遮掩掩,想一个词写上去,接着又想另一个词,全班仅有的两部字典也用上了。收拢这些满载理想的种子,刘老师心情如这六月的骄阳,火辣辣的欣慰,走下去询问几位孩子家里情况:“烧煤炭的时候要开窗子透气,勿要闭着门,闷着容易闷坏掉。”“苏幺妹,你的毛病就是粗枝大叶,放羊时莫跑远了上次羊子吃了刘大胆家包谷,要不是老师在,他就要用竹条打你这人是个火爆脾气,少惹他。”
“梧桐村的火娃、小石头、方包、卢青、李晓敏、赵小雅,天热别去白水沟水潭洗澡,阴沟里翻船不是没有,那里可是淹死过人的哩。”“别去斗狗,爬高树啊,一个人别进摩天岭,切菜小心手指,煤油灯不可以放在床上,容易引火,牧羊放马别跑远,遇见头上三角形的毒蛇赶紧后退。”总之老师从一件事情叮嘱到另一件嘱托,就像孩子们父母离家前的教诲。老师问完了,埋头整理孩子的梦想“我长大后要开四个轮子的汽车,还要把河边街的公路修到竹林天井坝,这样祖父就不用背着一百斤的谷子去卖。”“我的梦想是一个月吃三炖肉,还要买一只牙膏牙刷,把牙齿刷成白色。”“我想要吃冷冷的冰棍,夏天在太阳底下干活,水壶里的水都嗮热了,一点也不好喝。”“我想要十双袜子,冬天全穿在脚上,那样就不会生冻疮。”“我要走出大山上大学,当个科学家,医院看病,爷爷的脖子像个葫芦,阿爸说是大脖子病。”“我想要一只风筝,飞到天上,对玉皇大帝说快让他家祖坟长灵芝,这样我就可以上大学了。”刘老师看到这里,一股暖流回荡在心田,擤了一下鼻子,酸酸的。他要走了,去上海或者去深圳,那里是梦想开花的地方,他还有一个文学梦没有完成,他要养家糊口,他也要把大山故事写成文字让城市里的公主、少爷看看:在祖国大西部,在乌蒙大山深处,还有一群与他们一样大的孩子,没有袜子、没有公路、没有电视、没有玩具、没有画画本与画笔、没有见过火车、没有吃过冰棍,但他们有着一颗执着坚韧不拔的心,他们想去城市,哪怕是呼吸浓浓的汽油味也是一种享受。“老师你要走了吗?”一个塌鼻子的小男孩问道,他是王校长干儿子,听到一点风声。刘老师瞪大了眼睛,孩子的目光是那样清澈灵动,他没有圆滑地敷衍,挤出一丝苦笑道:“孩子们,老师明天就要走了,去海边的大城市,还有七八天就是期末考试,新老师下学期会来的,这几天大家就听王校长的,大家不要有什么想法,老师想替你们先去山外看看。”教室里翻书声顿时停了下来,一只麻雀飞到窗台上啄食吃剩的糯米饭团,谁也没有分心,最小的孩子也没有,哪怕他们个个书包里都有弹弓。
老师要走了,去山外,去大海边,去遥远遥远的东方,那是一个眼睛看不到的地方,孩子们从小生活在大山里,最远到过河边街,那是眼睛可以见到的地方,城市被悠悠白云阻隔着,被十万大山切断了,“你什么时候再回来?”刘老师本想说“不知道是三年还是五载?”念头一转勉强笑道“我也不敢确定,说不定把家安在哪里也未可知。”但他不会这样做,孩子们离不开他,他们怕来一个打人骂人还关学不让吃午饭的老师,“春天桃花开了,老师就回来了。”“还有多久是几天?”“不会太远,也许是你们四年级上学期。”
“能见到我阿爸吗?我两年没见到他们了,我家里放着许多糯米团子,老师可以帮我带去吗?”苏幺妹怯怯地说,算是一个请求吧,刘老师知道他阿爸在温州当水泥工,爬楼梯跌断了左腿,老板给了几百元就算了事,一个残废的外乡人没有了力气这是多大的悲哀与不幸,听说现在托火娃父亲在温州街上当清洁工,刘老师点点头,算是答应了。先列一开,其他孩子也纷纷请求,有写信的,有带鸡枞的,只要是温州附近的刘老师都允诺了,他知道自己去的是上海,离温州五百公里之遥,多花费些积蓄,也算是为孩子们做的最后一件事。大山留守的孩子,哪一个不是被父母狠心留下,有的死死缠着母亲不放,被父亲踢几脚那是常事,别离也是再平常不过。当他们听说城里孩子离开分母一小时就要大哭大闹,父母少买一个玩具就在地上撒娇打滚,当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大山子民生离死别也是见得多了,没有太多言语,眼泪在男人眼中是懦弱的象征。相逢是一杯酒;相送是一碗酒;祝福是一首山歌;礼物是香喷喷、甜腻腻的糯米团子,又叫糯米糍粑,回眸是一句“保重”;止步是一声“别送”。
老师要走了,大家都不太欢喜,少了些打闹,多了几分愁苦。下午刘老师没有来,火娃迟到了。带来了那本语文课本,于是又恢复了朗读的歌声。《美丽的小兴安岭》《富饶的西沙群岛》《奇怪的大石头》还有老师励志的话:“一年之计在于春,一天之计在于晨,我们是大山的子民,我们是祖国的花朵,要想走出大山就得好好学习。”“要想走出大山就得好好学习......。”日头偏西,热风余温拂来,蒿草摇曳,竹树里溪水叮咚响着,水笙与火娃走在回家路上
“我们刘老师要去上海。”
“骗人的吧,他走了谁来代课?”
“我对山神赌咒,塌鼻子的阿逸亲自问的,老师说新老师下学期到。”“考试怎么办呢?你还有十几个生词不会写!”
“管他呢!明天下午我们去鹿角坪放羊吧?哪里水草好得很,我带书去,你教我”
“你笛子会吹了吗?不会吹笛我就不理睬你,教你好几天,你都不放在心上”看着水笙星星般明亮的眼睛,火娃信誓旦旦地说:“我早就会吹了,不信你听听。”取出短笛,伸长舌头,舔湿嘴角,小心地按住音孔,缓缓吹气,第一首是:《小小的黄鹂轻轻的风》;第二首是:《阿妹叫我来对歌》。
水笙莞尔一笑道“我只教你前面的黄鹂,又没教你对歌,这歌不三不四的,不要学了。”
火娃跳了起来激动道:“我阿爸说彝家娃子,不会对歌,将来找不到媳妇儿,要成孤寡老人的,孤零零一个人。白水沟苗寨不也是对歌娶媳妇吗?”
水笙脸上一红,争辩道:“没有这回事,你瞎编的。”
火娃指着溪水两岸犬牙相对的大石头,骄傲地道:“前些日子,我分明听到你们寨子的陈桥生与我们村的杜鹃姐在对歌,我爷爷说等我十六岁就可以在姻缘石下对歌了。”
水笙脸上起了一层红霞,嘟着小嘴道:”胡说八道,你嚼字不清,我们苗寨没人会与你对歌。”
火娃真担心自己成了孤寡老人,急道:“水笙姐,那明天你教我对歌,我保证牢牢记住。”
水笙羞红着脸,嗔目佯怒道:“你油腔滑调的,不理你了。”
撒开脚丫,一蹦一跳,消失在白水沟密密麻麻的水竹林里。第二天早上,火娃起得很早,背着爷爷从酒坛里舀了一壶米酒,为小刘老师饯行。三年级学生一个也没有少,整整齐齐站在竹林村口。
见到刘老师背着包袱出来,火娃带头,孩子们齐声念道:“一年之计在于春,一天之计在于晨,我们是大山的子民,我们是祖国的花朵,要想走出大山就得好好学习。”质朴、纯洁、殷切的祝福,一切都似乎在挽留,王老师、赵老师邻近许多村民都赶了过来,小刘老师只感眼睛里冒着金花,看着朝夕相处的娃子,他不能流泪,眨巴一下眼睛,哽咽一下道“大家只要记住这句话,老师就欢喜得很,听老师的话,听爷爷奶奶的话就是个小大人。”与大人们喝过了壮行白酒,火娃也学着大人模样将酒壶递给刘老师,憨笑着说:“千山万水千里路,一壶甜酒代礼物,桃花开时桃花香,当归汉子不留步。”一口气喝干半壶甜酒,惹得大家拍手大笑,又甜又醇的美酒喝干,分别时候到来,回眸一句保重;止步一声留步;借着烈酒热情,开拖拉机的师傅与小刘老师边走便唱“走的时候有一些抱歉,走的日子有一些挂牵,走的心情难免有一些忧伤,走的路上我会装的不孤单,总有一天我会回到家,回到我心爱的乌蒙山.....。”至于身后的大山,山里的孩子,懵懂的梦想,似乎已经与他无关,似乎都成了冗长、冗长的背影。
人已离去;酒香尤在;歌声不闻;回音还存。一个人的离去在孩子们心里只是一片花瓣飘在溪水,起初忧伤怀恋,等到又一阵风过飘落的不只是花瓣,还凋零着纷纷的落叶,也就习以为常了。
过了几天,期末考试不期而来。火娃仍旧不会写十几个生字,被他咬坏的笔杆只剩下细细的笔芯,语文、数学考试一结束,老师松了一口气,似乎又算过完一个学期。至于自然课、社会课思想品德课形同虚设而已,上头没有文件要求,学校也就得过且过,考多考少无所谓的,零分也是常事,有课本,没人教;有兴趣,无处学。简单勾勾画画,糊弄了半年,一到期末,自然、社会书全成了厕所里的废纸,小升初照旧是语文数学两门课,共计两百分,小镇唯一的中学条件差些80来分就可去念个初中,与县里重点中学相去甚远,尽管教育部门多多少少倾斜小镇,又给少数民族加了十分,每年依旧只有可怜巴巴的七八个升学,其余的孩子,十二三岁的只能回家放牛锄地,过了一年两,有了几分力气,个子高些,就放下弯弯的镰刀,背起行囊随着大人们背井离乡,去东部沿海打工。暑假到了,石榴花挂满枝头,红红火火,馋得火娃整天琢磨打将下来,九叔公家粉红的李子树也是果实累累,只是这老头子向来十分谨慎,花开结果到果子散发香味,鲜艳可人,他整天拄着竹杖,慢悠悠散步,时不时吆喝几句,像是清理嗓子异物,也像是吓唬鬼灵灵的白雀。更像是在给火娃、小石头等人示警。火娃眼里羡慕着别家果林,小小的心眼里也牵挂自家三棵李子树,既要觊觎他人又要看护自家,整天村前寨后跑着。
(三)
火娃姐姐托人带了口信说:“今年暑假不回梧桐村了,找了活计挣点生活费。”祖父满怀怨气,叹着气,怫然不悦道:“姑娘家家,整天呆在县城不回家,早晚变成二流子,这丫头,真不像话,山下水田里头草还没除干净,包谷地里洋芋也没去打理。火娃又不是壮汉子,挑水扛物的事,还不是要老子去干。”火娃拿着姐姐捎带的彩色画笔,听老祖父又不高兴了,眉毛一扬,为她姐姐辩解道:“我姐姐才不会成二流子,姐姐说过要考大学,吃点苦受了罪挨得起。等姐姐考上大学,我也要姐姐教我,一起去山那边的城市。”祖父冷冷哼了一声,嘿嘿冷笑道:“火娃,老爷跟你说。女娃子养的金贵干啥?你老天天也就是我的爷爷以前还是念过私塾的,是咱彝寨的文化人,见过世面,他老人家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娃子读几天小学,知道些规规矩矩,看得懂毛主席语录,就算是个好娃子,十五六岁都是要嫁出去的,俗话说呀,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就算她有大仙保佑,以后还是要走,成夫家人。”见火娃一脸不以为然,顿了一顿又道:“火娃子,你阿爸就你一个男娃娃,老爷我有五个儿子,算是对得起先人,我赫默家人丁从我开始才结了这些果,你大伯和几个叔叔家也没几个男娃,早点娶妻成家才是正经事,别没事整天想着考大学,大学是啥?是旧社会的少爷小姐才有机缘去的。”火娃疑惑着道:“刘老师说了,我们是祖国的花朵,要想走出大山就得考上大学。”老祖父生气了,举起长长的烟管敲打他脑袋,火娃没有躲闪,他知道祖父不会真打,果然烟管停留半空,迟迟不落下,老祖父吐出一口烟云,不屑地算着命道“山那边有啥子好的,人死了全部火化,真他奶奶的造孽,肉身被烧成灰烬,魂灵去哪里安身,想投胎转世,到了阴曹地府见了阎罗王,阎罗王问“肉身下葬了没有”黑白无常神通广大着,法眼一开“被化成灰烬了”阎王一怒“没有人身,轮回去投个畜生。”再说到了地府,见了祖宗八代,祖宗也蒙羞呢!”
火娃听得云里雾里,站在门口休息的过路人却是听得连连点头。时不时说“就是,就是,大老爷说得正确。”只有三个城里念初二的孩子,在核桃树下窃窃私语,一个说:“大老爷真是老封建了,这就是迷信,迷信的东西咋个可以相信呢?”另一个道:“火娃的含笑姐是县城一中响当当高材生,去年是全班第一,今年估计是全校第一。可惜老爷子重男轻女,我看我们几个男子汉还比不上含笑姐。”前一个笑道:“是啊!我们几个底子差,以少数民族身份进县城读书,穿着破旧不说,成绩也与城里同学差的老远,班主任每次点人回答问题,就算我会,举了手,老师也是假装没看见,向他请教问题,也是爱理不理,上高中估计没指望了,我阿爸都向工厂老板提前送礼了,明年一毕业,五天三夜火车,去江浙打工去也”第三个叹了一口气,似笑非笑地道:“麻雀变不成凤凰,小河浮不起蛟龙。大山彝家汉子,注定一辈子打工,再说了打工也没什么不好,过两年十六岁了。就去姻缘石下对歌,娶个苗寨姑娘”三人不约而同笑了起来,各自挂着月牙似得弯刀,朝那绿色大山深处砍材去了。
火娃没有笑,九岁日子马上就要来临,数着星星,仰望苍穹明月,日子是指缝间的流水,抓不住的。盛夏里,雨季没来,梧桐幽幽;竹林翠翠;溪水悠悠;山雀啾啾。山如眉黛,小屋恰似眉梢下的美人痣,草黄加之淡青色,被红霞般果林搅乱,仿佛给山一副云彩面纱,更加俏丽朦胧起来。蝉儿漫山遍野叫着,火娃的三只小羊却跌了肥膘,燥热而且多蚊虫,火娃割来的猫儿草,放了一夜,积压在一块,压坏了迅速腐烂。祖父朝火娃屁股上轻轻一脚,骂骂咧咧说:“又去惦记老九家李子树,昨晚你用弹弓打着花二狗鸟笼,你是想弄红李子,你以为我不知道。跟着好人学好人跟着巫婆跳假神,下次别和那几个初中生厮混,一帮二流子说老子迷信,他奶奶的。”火娃奶奶正在烧火煮饭,听见老伴骂人,手里拿着水瓢,颤巍巍道:“他老爷,你是吃了火药了,爆脾气又犯了,吓着娃娃了,孩子他阿爸阿妈常年在外,一个八九岁小娃娃懂得啥子大道理嘛?我们做老人的,多照料着。”火娃听到这里,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眼皮一眨,一行泪水便如决堤的江河,滚滚而下,擦了一行,又来一滴,他怕老祖父看见。背对着两位老人,乖巧地说“老爷,奶奶,我去放羊了。”
阿爸阿妈临行交待,电光火石闪过小小脑袋“火娃,阿爸阿妈不在,你就是家里顶梁柱,莫要哭鼻子,要听老人的话,做个彝家男子汉。”男子汉,吃苦受累,压在心里。受气挨骂,当着风吹过。男儿有泪不轻弹,何况自己已经流了一行又一行,要做男子汉,做个彝家汉子。火娃抹干眼泪,因为有气,一脚踢开羊圈,用缰绳套住头羊,背着竹篓,腰里挂着镰刀,把钥匙藏好。他想到了水笙,取出短笛,呜呜呦呦吹着,全不成调子。水笙晓得是谁在呼唤,吹了半天。空空山谷,回音一遍遍敲打着白水沟乳白色山岩,不闻水笙回应。老祖父听得不耐烦,隔着重重竹林,大喝一声,不怒自威,群鸟惊飞,火娃吓了一跳,嘟哝了几句。最小的山羊被吓得一个踉跄,差点落下坎去。火娃孤零零一个人,一种前所未有的愁绪涌上心头,他胆大也害怕,害怕龙洞吃小孩脚趾的狐狸精,害怕白水沟喝人血的老妖婆,更害怕摩天岭的野狼。害怕没有用,一切靠自己。男子汉死都无所畏惧,区区几只野狼何惧之有,他想到老爷一把镰刀杀死一窝狼崽,母狼带着公狼跑到彝寨寻仇,母狼先进门躲在后门伏击老爷,前脚刚跳起,老爷早就有了预谋,说时迟那时快,母狼反被老爷一拳打晕在地,剥了狼皮,公狼望风而遁,却半夜里返回山寨想叼走母狼尸体,土司头人早就算计好,砰砰两枪打死在地。从此野狼消失在摩天岭,从未露面,更别说下山害人,听着老祖父故事长大,火娃听得多了,也会问几个为什么或者质疑故事的真伪。但这个杀狼的故事却是坚信不疑,神龛地下的狼皮就是证据。水汪汪的竹林里,草多蚊子也多,不能牧羊,白水沟边是苗寨地界,马儿草一簇簇的可惜羊子不爱吃,鹿角坪、花千树是个好去处,水草丰茂、地势开、蚊虫少、野果又多。花千树近些,可前几天发现三角形毒蛇。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去不得。只能去梧桐林外的鹿角坪。
头羊是前年买的,体格健壮,羊角坚硬,打架更是不含糊,连阿杜家老黄牛都让他三分,火娃驯养有术,在他手里,头羊温顺如是一只小猫。三只小羊,走走停停,他们已经好几天没有亲自啃食路边的兔子草,用蹄子踩踏青幽幽茅草路。精神格外抖擞。日头悬于头顶,热气腾腾,弥漫着溪水两岸,雾气很低,火娃的双腿好像踩着天空云朵。火娃走得累了,叫了声:“小白龙”。听到小主人命令,头羊悚然站立。火娃拍拍它肚子,笑着说:“好白龙,驼我一程,回头请你吃麦糠。”小白龙心头一喜,:“吃麦糠算是过个羊节吧。”低着头,沉着腰。让小主人骑着,唛唛地说:“小主人勿要忘记,我心头记着呢!这次可别空话。”火娃曾见水笙给她家大黄狗起名“黄狼”,霸气着呢!挖空心思要给自家花狗一个雅号,想去想去,叫他“碧花”他不答应,称呼“大龙”他也不理睬,查了字典起了个书本名字“鬼见愁”。花狗咆哮几声,抗议小主人。只有叫他花狗他才摇着尾巴与人亲近,火娃想到了三只小羊,自己辛辛苦苦喂养两年,该是服帖主人的。于是给头羊起名小白龙,头羊欢喜,抖动耳朵,张嘴笑着接受。给额头有片黑毛的小羊起名“黑豹”第三只小羊尾巴短干脆就叫“小尾巴”,三只羊心甘情愿领受了,有什么不愿意的呢?火娃老祖父一见山羊,从没和善称呼,左一个畜生右一个牲口,冬日羊子怕风受冻,情不自禁怒号几声,老祖父必然竹条抽打,破口大骂说:“畜生,不知好歹,老子当年踩着一尺多深积雪还要到半坡去背煤炭。给你干草料做窝,已经是你前世修来的福分了。”
小白龙是头羊,小尾巴黑豹只有服从。头羊走慢,跟着走慢,头羊回家,从不敢留念碧波荡漾的镜湖。火娃将羊子赶到到草场茂密处,自己则爬上一块大石头,对着湛蓝天幕对歌,也许神女驾云而过,牛郎织女的故事听了一遍又一遍。有时候火娃把自己想象成牛郎,常常爬到小镜湖畔去打水漂,盼望有一天能见到仙女下凡,然后藏起她的衣服。幻想虚无缥缈,孩子的童心一天天长大,火娃屏住呼吸,大喊一声,声音清脆悠长,学着彝寨苗寨对歌男女。“太阳起来爬山坡,爬到山坡想唱歌,歌声唱给阿妹听,阿妹心里乐呵呵。月儿弯弯天河游,彩云悠悠桥下走,若是郎哥唱出口,阿妹可会下竹楼?”忽高忽低,忽快忽慢,全然走音,这一句太高,豆蔻少女唱来,尚且不易,火娃小脸涨的通红,骂了一句“他妈的”嘘嘘喘气。接着唱“花千树上百花开,姻缘石上对歌来。”音律合乎节拍,火娃欢喜得拍掌鼓励自己。俯身伸头,看看羊子,正大口大口咀嚼水草。
人和羊时不时抬头望望天外软绵绵的云朵,火娃相信这片白云是从海里游上来的,在这片云朵下,有着父母遥远的期盼。
突然,目光的天际处,飘来一朵祥云,五彩飞扬,颜色煞是好看,耀眼而夺目,后面呼啦啦摇摆着两根尾巴,火娃惊奇看着,啧啧赞叹。彩云顺着慢悠悠暖风,从山头飞向小镜湖畔,近了,更近了,火娃分明听见两条长尾巴摆动的呼呼声,彩虹般的翅膀,白雀似得身姿看得清清楚楚。“风筝,是会飞上天的风筝,板扎的很啊!”火娃口中自然而然冒出。是的,的确是风筝,拉线升空,御风而飘的飞鸟。河边街上都很少卖,价格很贵,小街有钱人孩子都鲜有此物,更别说大山深处的山寨。火娃仿佛见了珍宝似得,倏然站立起来,鼓足干劲,拔腿就追,风筝懒洋洋飞扬,不以为然地看了他一眼,它打量脚下这孩子。红扑扑的小脸,眉毛高挂在忧郁的眼眸上,眉毛与眼睛隔了这般远,仿佛要害相思病;瘦弱的骨架,青青的布鞋裂开几道小口,可怜的脚趾头暴露在外,乱蓬蓬的长头发散发着大山的深沉与蛮荒。山羊止住啃食,默默为小主人加油呐喊。风筝离地不过一两丈,长尾巴在火娃头顶晃来晃去,火娃跑了半晌,始终够它不着,激发了一股男子汉气概。卯足了劲,边跑边从怀里掏出弹弓,裹着一颗小石头,近在眼前,可他不忍心打坏。前面就是竹树环合、湖光潋滟的水潭,火娃更加着急了,一路叫喊着、呼唤着、祈祷着,带着哭腔的追逐,这是多么美丽的吉祥物噶!天可怜见,湖风反向一吹,风筝在半空翻了一个筋斗,哭丧着脸低落下来,若是跌入水潭,那可大大不妙,火娃情急之下,念头一闪,不假思索,脚后跟往后一蹬,迅疾地一跃而起,好像梯田里面打滚的泥鳅,滑溜溜的,扑通一声跳入湖中,纵是艳阳高照,湖水依旧冰冷刺骨,寒冷之气透过皮肤,窜入孩子敏锐的神经。
火娃打了一个激灵。忍不住颤抖起来:“真他奶奶的冷”他自己念叨着。弯腰将半只布鞋抓出水面,反手抛在岸边。正好砸中湖边小石头上一只晒太阳的小动物,好像是娃娃鱼,深黑色的外衣,四脚蛇一般的尾巴,哇哇地嘶鸣几声,懒洋洋地抬头看了这个冒失鬼一眼,知道是个不好惹的主,趁着火娃注意力不在这儿,只好灰不溜秋摆动小尾巴,潜伏在草丛里。好在湖畔边水深不过迟许,风筝闭上绝望的眼睛,突然被一只冰冰凉凉的小手提着,又是欢喜又是奇怪:“这个小孩不是该在公园里游戏吗?不是该呆在爸爸妈妈怀里撒娇吗?怎么会跑到这里?”这只风筝是个冒险的孩子,不愿被长线束缚,寻思着自由自在的飞翔,终于等到了一只云雀相助,啄断细线,远走高飞。却被风儿带到了这里。火娃捡到了宝,欣喜若狂,扯着断线,蹦哒着欢呼。可惜两只尾巴沾水,被自己一不留神弄断一只。一阵清风拂来,风筝仰头欲要飞走,火娃一把抱住,惊恐不已,骂道:“老子好不容易逮住你,休想飞走。”风筝害怕这个陌生小孩发狂,野蛮起来,把自己撕个粉碎。只得老老实实躺在孩子怀里,至少眼前这个山里娃在水上救了自己,是个好人。火娃轻轻的把风筝固定在一根小竹竿上,举着风筝到头羊那里去炫耀,小白龙见了远方来客,眉开眼笑,仰起头伸长了舌头,略带几分腼腆,算是打招呼吧。
“你从哪儿来?”
“大山之外,云的尽头”。
“大山之外,远吗?”
“不很远,也不算太近。你没走出过大山吗?”
“主人没去过,我也没想过活着去城市,我也想去看看,可我也留恋这伟岸的大山、厚道的山民”。
“哦,也是。”
“你小主人很好。”
“诚然如此啊,他是大主人儿子,大主人双双远赴东部,做苦力挣钱,为家里建房子用,为小主人与姐姐将来上大学用。”
“上大学?”风筝瞪大了双眼,便如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大概是盘古开天辟地或者上帝创世纪以来最大的笑话”风筝如是想。上大学该是多么遥不可及的天方夜谭,对于一个八辈子务农的彝民,走出河边街尚且不易,进入县城就算是彝族祖先保佑,想去千里之外的象牙塔,怕是祖坟风水还不够资格,再说,穷人家的孩子上大学还是穷人家的孩子,知识改变命运不假,或许千里挑一或许万分之一,有先知曾说:“在这个可以贿赂上帝的世界,让穷人入天堂比让骆驼穿过针眼还困难。”火娃的鲤鱼跃龙门没做梦那么简单,在这个靠关系的时代,没有关系就活该忍气吞声,该扫大街的还得去扫大街,该搬砖扛袋的你逃不了,该流血的你流汗毫无用处,该沦落风尘的命如纸薄,山里人家命若琴弦,这张古琴祖祖辈辈弹奏了千万遍,注定是命途多舛。
知识改变不了大山千千万万百姓,九年义务教育在这儿还是一纸空文,一句麻痹人心的口号标语,山民们不会想也绝不可能想到“这不公平”四字。他们只知道土地是国家的,土地出产的东西自然要笑纳给国家,至于国家姓什么叫什么,他们似乎认为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