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群,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出生在洞庭湖边一个农民家庭。挨过饿,干过农活,当过民办教师,现栖身于一家金融机构。主要著作有《生命的海拔》、《两栖人生》、《野地里闲逛的人》。获《大家》年度“先锋新浪潮”小说奖。
学群的这篇小说写得不像“小说”。但退一步看,无论什么问题,最终的指向欧式为读者呈现出什么。“走”是很简单的行为动词,徐群赋予它对人生的走,对精神的走,对内心寻找圣地的走。因而在学群笔下,不拘泥文体限制,而是尽可能打开文本的格式和范围,将朝圣的旅程在“走”之上发挥得淋漓尽致,也因此,学群的文本也获得全部的内在与外在的双向打开。文本的核心是主人公的笔记,这些看似独立成篇的篇篇短文,被一根追求精神的主线串联一起,逼迫世俗的让步,使全文具有极高的精神向度。
正文
走
Ⅰ
〔他没有名字。他的名字被他丢在一列南来北往的火车上。她叫他阿太。因为他一直迈开两条腿在行走。两腿中间那一点,她曾经装载过。她在等阿太,可他没有来。来的是这些笔记。先是他寄给她,后来是别人送到她这里。她从那家小客栈开始整理。原因很简单,他们在那里相识,他一直叫她。对于她,一切从那里开始。
她一直记着那些麦浪,还有他们留在沙漠上的身印。两个身印,一个他的,一个是她的。她的那一个深去许多,因为上头还有他的重量。两个人分头吃下的羊肉和牛肉,在那里走到一起。
他喜欢在野外做这件事情。他说人世的床根本容易不下这么多波浪。他说精耕细作的田亩,世代驯化的品种,生命力早已退化,需要野性来杂交。他说要把野性植入她的子宫。他来自人的世界,倒像是跟人世有仇似的。他说一个地方只要没有人,就一定是画,一个人只要不像人一样说话,差不多就是诗。比方说做爱的时候放声喊叫。人在性交的时候闭上眼睛,那是因为要忘记人世,好回到自己身上。
那真是她一生最美好的时候。后来呢?后来是等待和回忆,是这一段的延伸。〕
小客栈的黑板上有人留言:共驾去大漠,汽油分摊。有意者请与房联系。
我没法分摊汽油,只是朝黑板望望。
“去大漠吗?”
我没注意身后有人,一身户外装束,除了大墨镜遮着的地方,看起来挺不错。我说我可以同去。她说那好,AA制。我说我不能分摊汽油。她送过来一个问号。
“我没银子”。
“你有什么?”
“金子行不行?沙漠遍地是金子。”
她摘去墨镜,认真看了看我:
“你得把自己洗干净一点。”
她的眼睛是我希望的那样。我愿意把自己洗干净一些。
麦子
一路上全是麦子。风吹动麦子,时而把沉甸甸的麦穗分开,吹出来一条大道。时而鼓起一阵波浪,阳光骑着麦浪,舒缓而悠长传遍原野。有时它只是轻轻一笔带过。它掠过的地方,麦子一阵挤挤攘攘。有时一阵风罩下来,麦子四散逃奔,最后转成一股旋涡。仿佛麦子不是长在地上,麦子成了会走动的东西;而风是有根的,根扎进泥地。
※
晚上住李家塅李老栓家的窑洞。墙是土,天是土,眠床是土。突然就想起,这和千年大寝有什么不同呢?这只是将睡眠种入泥土,就像地窖里冬藏的麦子。而那,连睡眠本身也成了泥土,就像人消化过的麦子。
李老栓的一生就是麦子。种麦子,收麦子,吃麦子。吃过麦子之后,有时也会在坑头簸起一阵麦浪。后来,麦浪传到了儿子儿媳那边。
※
麦地中间一座坟堆,李老栓的老伴已占去一半,留下一只孔洞,像一只瞄准的眼睛。
月光下,麦子做梦似的在风中行走。麦子似乎先于我们抵达。我说:人的灵魂,大概就像这麦地上的风。害怕起来,像一个女人那样害怕。
※
我们没有像那些种麦子的人在炕台上展开他们的麦浪。我扛着她,像扛着一捆麦子,走进麦地中间。麦子围绕我们,在四周站立。黄色的麦子,立体的麦子,波浪一样的麦子。感觉就像骑在麦浪上。麦浪从我们身上出发,一直传到天与地交会的地方。
※
〔她一直以为自己不太像女人。那天他开车,她却一直像个女人,问他这以前还抱过谁。他一边吹口哨一边笑。后来他说,过黄河时他抱过一只羊。他说,过河的人找不到船,人身边只有羊。人脱下羊身上的衣,或者说羊脱下它自己。人身上装着羊的肉,羊皮里装着人的气。人抱着羊,羊抱着人,黄河抱着人和羊。人干嘛抱着羊?那是他一辈子的生活。羊干嘛抱着人?那是它一生的命运。黄河吗?人和羊都是它簸动的浪。后来呢?后来,原野上的星星,就像羊群闪动的眼睛。那么,过河以前呢?他说,那边的,都留在河那边了。〕
裸体的沙
风从云层来,风从水面来,风从草地来,把它在天上地上水里所做过的,一古脑儿抛在这里。停驻的波浪,凝固的风。沙地的起伏,如此轻巧把一根柔美的曲线牵动。一个臀面连着一个臀面。千里万里全是性感的波浪。有时两列沙丘像两条修长的腿,连接处是一块微微隆起的三角洲。偶尔会有一座峰尖耸起,少女一般尖锐。不要说人,就是天空也弯下身来。阳光沿着地面波涛汹涌。人能够做的,就是抡起脚,把自己栽进臀部的饱满,栽进两腿中间河蚌似的柔软。沙地在吮吸,在品咂,在回荡。走在沙地,就像走在一场酣畅淋漓的性事当中……
我忘了远近,忘了时间。直到的呼唤,沿沙丘的起伏一路曲动而来。这一夜,沙漠上所有的起伏汹涌,一齐来到帐篷里。
※
梦里一夜颠簸,醒来才记起是在沙漠。
水边一片细嫩的沙地,就像一件绸质内衣,褶皱得如此鲜美诱人,莫非河中的泉水爬上岸来,把身上的波浪脱在这里?
她说沙漠怎么这样美,我说那是因为她没有穿衣。
※
不知道什么时候,太阳在我生活的那块地方变成一位老公公,性功能衰退,像一只煮熟的蛋黄,光焰下再火辣,不再耀人眼目。日复一日,上班下班,不紧不慢不急不恼地照着。没有冲动,没有激情,只有作息时间表和使用说明书。在这里,太阳活了转来,年青得豪光四射。沙漠用它的起伏把太阳擦亮。
一把尿抵得上一生一世
一块稍稍润泽的凹地里,存活着一些绿草。我尽其所有,把身上的水统统倒给它们。在干旱的沙漠,这些水说不定够它们活上一辈子。里边还有天然的肥料。我吃过的牛羊,它们的气味全在里边,风一闻就知道。
我做这件事情的时候,拿相机在后面拍。她拿给我看:从我脚下开始,沙漠中的草沿谷底一路绿过去,有一些甚至爬上沙坡,站到坡顶上。这有些像童话,仿佛这穿行在沙地中的绿色就是从我手中涌出,仿佛沙地一千次一万次隆起,这臀部一般浑圆的沙丘,三角洲一般的谷地,全都从我这里涌出。
想想那些水,在我身上住过一段时间之后,一齐来到我手中,从那里一涌而出。落地的水声顷刻变成野草一路生长起来。一种小时候画地图一样的感觉,河流一样漫延开去。四周金黄色的沙丘全都游过来。连天空也弯下身,搁在沙丘上。
一个人原来可以把尿撒成这样。有多少人,一辈子也不曾这样屙过一回。在这里撒上一把尿,就抵得上他们一生一世。
背着天空上路
沙漠拂去了附加在它身上的一切,房屋、田亩、园林,因此也就与光荣正确甚至幸福这一类词语无关。就像一个流浪汉,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再在乎。就像一个人脱下衣装,径直回到儿时。
一切都变得这样纯粹,这样简单。它隆起时就隆起,不隆起时就凹在那里。动时漫天翻滚,不动时就把满地波浪定格在那里。沙漠不需要签证。它自己就是它的理由。人世间的喧闹,与它一点关系也没有。
让我们来看看一只黑甲虫在沙地上爬过的痕迹:它的每条腿都拖带着一道印痕,众多的腿像一条星光大道,波澜壮阔地从沙地上开过。当两条大道合到一起时,两性之间的事情成为整个沙漠最核心的部分。一种涡旋的痕迹。雄性在雌性的尾部把自己竖起。位置在一座沙丘的顶部,可以俯视周围许多事物。它的尾巴后面,幽蓝的天就在沙丘下面涌流。
一只瓢虫,背着一块星空从沙地爬过。它爬过的时候,仿佛把连绵起伏的大地牵动。把大地牵动,也就把上头的天空一齐牵动。
在沙漠中,如果你不是诗人哲学家,不是圣者,就一定是一只虫子。或者,所有这些诗人圣者,本来就是一只虫子。
沙与水
它们从各自的不同出发,在极致处走近,有着如此相同的地方:它们同为风所驾御,一同表达着风。风在水中是万千变化的波浪。波浪爬上岸来,就像风停驻在沙地上。看世间万物如何匆匆瞬息万变,那就去看那河水如何永不停息。假如你想叫波浪停一下脚步,好让目光细细地端详,那就转过身去看那些沙丘。
※
你可以端着捧着用东西装着,可是你不能抓着握着把它拿在手上。你抓到这里它又在那里。即便沾上一点,它也会顺着手指逃走。世界上最能抓握的手,抓权的手,抓钱的手,抓把柄抓辫子的手,抓枪杆子抓笔杆子的手,屠夫的手,赌徒的手,教父的手,帝王的手,猴子的手,蜘蛛侠的手,它们抓不住水。水永远在大地上游走。
※
一个沙子,又一个沙子,众多的沙子简单地来到一起,抵达某种至高的境界。沙漠就像大地的一次死亡。人就是因为死亡,到达哲学和宗教。悉达多因为看到死亡,在菩提树下成佛。苏格拉底带着他的哲学去就死。尼采的哲学就像疯狂的沙尘暴。沙漠既是哲学的,又是诗意的。人身上有着太多的附加物,一个人带上很多东西,就成了人物。沙漠是一种提炼。去尽一切多余的东西,沙漠中有山和谷,有波浪,有诗和哲学。地面上有的,它都有。
※
沙与水,干旱与润泽,最坚硬的与最柔软的,两种不同的东西走到一起。河水从沙漠中流过。
※
我们一起走过沙漠。其实我还想同她一起走,她也想跟我一起走。可她得回她那个地理杂志社。而我,就像丢在地上的一条河,得继续往前流。两个人就此分开,或许今生今世再也不会相见。
无题
陪我一天的麦子/我也不陪了/风我也不陪了/把一千里路扔在门外/把一千里路的沉重/带进家门/黑暗中的风景/有虫声和狗看守/迟一点,还有鸡鸣/我是要睡了/睡进泥土,睡成一座高原/留下炕灶,心脏一样红着/烟囱以下/血管像黑夜中的河流/我的呼吸/全在星空之上
〔这是她在一张稿纸背面无意中发现的。一些字甚至已经洇灭。她猜测,这应该是他见到她之前随手写在那里的。可是也不一定。〕
写给远方的信
一种渴念愈来愈烈。我羡慕那只公鸡。一大群母鸡,想操谁就操谁。哪怕有一天被宰掉。我羡慕那些吃草的牛,它们在天空下驾好身子,一操就操上老半天,旁若无人。我羡慕蜻蜓,它们一边飞一边做那件事情。天空成了它们的床,那么大的床。我羡慕水中的鱼,满湖波浪跟它们一起做爱。我羡慕被人瞧不起的狗,它们绞在一起多么疯狂。人只能自叹不如。我羡慕花草,它们高举着性器,连吹过的风也可以快活一场。我羡慕野蜂,它们拈花惹草,连屙出来的东西都充满甜蜜。你看那些萤火,它们在屁股上打一盏灯笼,只是为了照亮自己的性事。星星也是。我身边的湖水,疯起来就驾着风满地狂奔,直到夜深人静,把月亮抱在怀里。
可我只有睡眠。夜间醒来,我独自举在那里,像一根孤独的树桩,连一片陪伴的叶子也没有。
※
我吃下的牛羊,在我身上发情。植物在我身上扬花抽穗。它们未竟的性事,在我体内翻腾。一身的热力,不知道撒向哪里。我在地上乱奔,我朝着天空大喊,我自己撕扯自己。精子在血管里汹汹作响,直到坚硬成一种液体。
※
其他东西我都可以不要,都可以不要!可是我不能把自己阉割。那根东西它就在那里,我可以住帐篷住山洞,它住哪里?无论如何,无论如何,得给它找一个住的地方!
※
,那个骚女人,就这样开着她的破吉普走了,把这么多波浪丢给我一个人!
小镇邮政所有她寄来的包裹,里头是衣物和钱。钱可以换来吃的,把我喂饱。喂饱以后怎么办呢?她画了一座湖泊寄来,似乎是要湖泊代替她。
我这里也有一座湖。一遍遍,在沙滩,写上她的名字。吹过沙地和草地的风,一齐来到湖中,挨挨挤挤层层叠叠涌过来,爬上湖滩读她的名字。一湖波浪全是她的名字。
※
致野女人
来吧带着你的行李箱
打开行李箱看看你的里面
都有些什么
瓜籽有吗
瓶装水有吗
零花钱还有别的都有吗
没有就把缸子带上身子里的江水
都可以当酒满上
来吧带着你的行李箱
打开行李箱看看你的里面
都有些什么
也许你有很多衣裳
那就一件件把它们取出
晾在大地上
从衬衣到内裤
每一件都可以晒很多太阳
来吧带着你的行李箱
房子你不要带
床和沙发你不要带
睡衣你不要带
要带就把帐篷带上
就着地势
把屋顶和星空一起撑开
筷子你不要带
盘子你不要带
粮本你不要带
手机你不要带
户口也可以不要
街道和汽车统统丢掉
要带就把你自己带上
旷野里一堆火
〔她来了。像他说的,带着她自己。先是飞机,后来是汽车,最后从汽车上下来,背着背包住前走。她在一座湖边等他。既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甚至不知道他来不来。她坐在湖滩上,坐在夕阳的红云里,只有波浪层层叠叠向她游来。天黑以后,有一些木柴带着各自的年轮,带着那些年轮里的阳光,来到她身边。世界躲进黑暗里,她只剩一堆火。她轻轻喝水,轻轻拨弄木柴,生怕错过地面上的脚步。有一阵她情绪高涨,以为他正像波浪一样朝她涌来,一会儿就会像木柴一样为她燃烧。她甚至笑出声来。可她赶紧捂住嘴,去听火以外的黑暗。黑暗中只有偏了向的风,把浪带往一旁的岸。她只有一堆火。黑暗很大。也许他已经在黑暗中死去,正化作波浪朝她游来。一万年的恐惧都在黑暗中。她哭了。女人的眼泪,需要一个男人来揩拭。可是这个男人,还在用脚步,揩拭草上的露珠。〕
※
夜对我来说,就是在星光下走路。
约定的地点应该在前头。好像有一点亮光,分不清是星光还是她燃起的火光。
她坐在火边,大概一直在听。恰好在我走近的时候,没有听到她等候的脚步。一张火光映红的脸,还有闪动的泪珠。一个在火堆边等待的女人,足以把男人的血液点燃。我轻轻咳了一下。她身子一惊,跟着扑了过来,两条路在火堆边相会。
※
她在火堆边濯洗身子。那些早已枯干的树木,一些草食动物的粪便,发疯似的燃烧起来。水沿着她往下流,火光却在一个劲地往上涌。水浇灭不了它,水自己也变成了一团红云,在腹部荡漾。风一头扎进火堆,火猛地一蹿,火光沿着两腿一下爬上胸脯。一点火红站到峰尖上。那些登上珠穆朗玛峰,登上乔戈里峰的人,大概就是这样。
两腿中间,有一块幽暗的地方,火光无法抵达。火光在周围涌啊涌啊,总是徒劳。
“不许看!”
我抬头一笑。一颗星在遥远的地方,朝我眨了一下眼。
※
一原野的夜色,在一个女人的彩色上睁开眼睛。由此我知道,古老的太阳躲在原野背后,它去做什么,这个时候为什么又出现在东边。
太阳照在昨夜的火堆上。
或许这一夜的火光从这里出发,多少年以后被另一个星球看到,会叫上一声:瞧,流星!
这是在许多光年以外,我们早已不在人世。没有谁知道我们。只有一张旷野盛着一点星光一晃而过。
草原的白骏马
马在一个夜晚染上月光。走进第二天的草场,人们发现,草场变绿,马是白色的骏马。
※
草原上不需要路,你只需在天空找一两颗星子,就会有一条路在你脚下流淌。羊在草地流淌,鸟在天空飞行,马在风中奔腾,都没有现成的路。就像一条河,丢在地上,它自会流向它要去的地方。
※
风一定是爱上这里,老在草丛间奔走游荡。云朵的飘逸,大地的起伏,波浪的游弋回旋,风在沙漠上进行过的事情,也在这里进行着。到后来,云和雨,一阵阵涌过的风,雨点般洒落又突然飞起的鸟,天地间所有的事情,全都来到两个人身上。
你是我的大地,我是你的天空。天盖住地,地翻卷身来把垂向她的银河滋润。天与地在两个人身后翻来覆去。我看见一朵花一些草从她的头发里探出头来。花草一闪,沿弯曲的草梢往上,天空来到她背后。随即,花草又升上天空,天弯着身子从我的背后跨过。草原的季节在我们周围转动。马在奔。草从我们身上出发,长遍原野。
※
走动的马与马背上晃动的人影,构成一种极其和谐的韵律。一个女人的剪影,粘贴在黄昏的天幕上。银河向马背悬斜。
像两匹马一样架在一起。草原在身子下面跑过来,跑过去。风在草尖上露出吃惊的样子。月光洗下一双影子,太阳接过,是云和日影。
旷野分别
就在我转身往前走的时候,她失声叫起来。我回过头,两双眼睛撞到一起,两人都没有说什么。两个人都知道这一去的份量:前途茫茫,不知今生还能不能走到一起。就此停下,长相厮守?我的心我的生命在远方。
我咬咬牙,走向我的方向。我知道她在望着我,我没有回头。我怕一回头,又得把分别重来一遍。她从脚步上看到我的决心,转往自己的方向。这时候我回身看了看,看到她背着背包的背影。四周是空旷寂寥的旷野,一条孤寂的路伸向远方。从此,不管白天还是黑夜,她只能独自面对。她所能依靠的,就只有身上的背包。看到沉重的背包背在两只柔弱的肩膀上,一股苍凉涌上心头,我几乎要大叫一声。我没有。我继续走路。
在差不多要看不到对方的时候,两人转过身来,招了招手,然后消失在各自的路途上。
天慢慢黑下来,两个人在不同的地方走向今夜。今夜我们只有今夜。
※
〔这一次,他们在一起走了二十天。除了他笔记里的,她还记得蒙古包。电视上,海军少将正驾驶着兵舰,在大洋上犁开波浪。他把她的两条腿扛在两边肩上,也像在驾驶一艘波浪中的船。打开眼,可以透过穹顶看到北斗的斗柄。她感到,他们正往那个方向航去。
还有一次在一片墓地旁边。他问那些长眠的人是否打扰他们。他对他们说:“对不起了,现在正好轮到我们,我们得做点什么!哪一天轮到我长眠,我也会原谅这些事情。”她只是笑。他们把事情做得很响。
她不止一次想过:假如是在他生活过的那座城市,或者在她这边,他和她相遇,会是怎样?〕
旗子原来是一面布
第一次看到,一个美国女子,把他们的国旗做成衣裳,穿在身上。她骑单车赶过来,朝我笑,朝我哈罗你好地叫。她提出要跟我走一程。我当然愿意:干嘛不呢?
我打量她身上的衣服。以前总以为旗子是悬在上头,用来敬礼,用来歌唱,用来仰望的。她看出我的惊讶,她说,旗子无非是一面布。我注意到那颗在胸部隆起的白色五角星。她是我看到的最动人的一颗。我说旗子包在你身上,比悬在空中漂亮得多。她一点也不掩饰她的高兴。她问我愿不愿意去美国徒步。我说美国不就在你的旗子下面吗。她说她很愿意代表美国。
从黄石公园的雪山,到科罗拉多大峡谷,一个国家的壮丽山川,全都在一面旗子底下。由此,你就知道,密西西比河为什么如此汹涌。
野生动物快感语录
没有证件,没有名片,也不用谁来介绍,你身上的东西就是你的通行证。就凭着它,径直走向她。世界简单而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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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漫山遍野的花朵它需要一间屋子吗?需要一片屋顶遮住天空,再来传粉吗?蝴蝶不是因为花朵,彩色地活在人世吗?
※
植物总是高举它们的性器,举过头顶。它们的性事美丽而甜蜜,连阳光和风也参与进来。
※
荷尔蒙就是最好的理由。上帝给出的理由,还不够吗?要说有什么错,也错在上帝。上帝都错了,人干嘛要去理会呢?何况它是那么快乐。
※
且看那些求欢的鹳:没有谁来阻止它们,它们并不急着把事情做完,它们从头开始,要放开嗓门唱歌,要让羽毛发亮,要扇动翅膀舞蹈,要把发红的喙举得高高的,要把这件事演绎得悠长而美丽。
※
所有动物都将它摆在天底下,堂而皇之地进行。比皇宫大典还要庄重体面,当然也更真实动人。这是天地间最庄严伟大,也最快乐的事业。两只陆龟合到一起,一向动作缓慢沉默寡言的龟,这时候也会变得这样冲动,这样孔武有力,还配上一声声吼动。一头河马架在另一头河马身上,一场性事足足进行一个多小时,天长地久。一只斑鸠栖落到另一只斑鸠身上,既不用户口簿也不用粮本。一只蝴蝶去追另一只,连叫声都不用,追上便追上了。
阳光落到地面,在地上扎下根来,生出鲜嫩的叶子,花朵和果实。吃过这些草叶,这些花果,或者吃过食草动物身上的肉,身上便蓄积起一条河。它们开始为这条河寻找湖泊。之后,就是倾泻,就是奔流。
要做就做一头野生动物。如果这个世界不再有野生动物,等待它们的只是动物园和笼子,那就做一条牛,一匹马、一头狗,只要不被骟掉。
※
人类初期,这件事和那件经典性用具也曾备受尊崇。祖宗的祖字就是。是后来的人把它藏进黑暗之中。好好的一样东西,阳光下的事业,让人类的黑暗给毁了。那天我和一个女子从芦苇荡中出来,一个老鬼眼睛在冒火,仿佛我操了他女儿或者祖宗。假如真是这样,他应该高兴才对。只是,我身上那件东西对他这种族类一点兴趣也没有。哪怕做动员报告,写标语喊口号,发奖金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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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从自然,从动物那里承继来的最重要的一项官能,最大的一桩快乐,干嘛要藏着掖着,弄得萎萎琐琐?
天啊,人生这么短暂,快乐更是少得可怜。仅有的一点快乐,少时不曾拥有,老了又无法啜饮,刚好中间那么一段时光,给双方带来欢娱,对别人又没有妨碍,人偏偏要给它弄上那么多束缚,压上那么多道德,装上那么多眼睛,直弄得你战战惊惊不堪重压了无趣味。本来是两个人的事情,一些毫不相干的人偏偏要掺乎进来,把它破坏掉。
人本来就从动物那里来,为什么不能像动物一样,轻轻松松把快乐捡起,受用一番,然后放下?为什么要把通往快乐的路弄得那么弯曲那么艰难,设下那么多障碍,直到它变得遥远难及,直到耗尽我们的身心!莫非人所谓的智力就是把一桩快乐弄得很难,直到整殁了?
※
一头野生动物,它就是它自己。做一个人,他得是丈夫妻子,父亲母亲儿子或女儿,还得是祖父祖母和孙子。是这个是那个,独独很少是他自己。
人给自己弄了那么多,每一样都有堂而皇之的理由,让你束手就擒。用上一两个理由,甚至可以让你把自已阉掉。我听到一些宦官在我身上呼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为什么我们建立起来的那一套东西,不是让我们更易于生活?
帕米尔醒在群山之上
天空撑开它的穹顶在谛听,听一行脚步从某个星球上走过。
走上千里万里,从冬走到夏,从地上走到天边,抬头一看,到了帕米尔。
帕米尔醒在大地之外,帕米尔醒在天上。那傍晚收归天上的夕阳,那尚未踩到地上的天光,原来都在帕米尔,在帕米尔的群山之上。
黑夜过去还是黑夜。帕米尔醒在黑夜的尽头,醒在五经四书醒在千年历史之外,醒在长城和四季之上,醒在山海经,醒在一张版图的边缘。帕米尔醒在群山之上。
〔她是从自己的身体出发来认识他的。整理他的笔记,才让她真正懂得他。他不属于任何人,他属于他自己。很少有人能够像他那样。她唯一能做的,或许是在整理这些笔记的时候,试着去追寻他的足迹。她想到他生活过的城市,他究竟是怎样从那里走出来的呢?〕
Ⅱ
〔那个客栈以前,他的笔记里还没有她。她去了两趟那座城市,甚至见到他以前的妻子。那个女人兜着他世俗的部分。她还看到蛇,那把沙漠的酷热和冰川的严寒一同种进他血液里的蛇。她好像懂得了他为什么要从这里离开,到外面去行走。〕
自我逃亡
无论如何我得走。从这个叫做家,从这个熟悉的地方逃走。我知道我不在这里。我不知他在哪里,只知道他在那里。他在外头,在某个地方,我得背着背包,打着灯笼去找。
就像那些河流,它们在山间,在岩石间游走,一开始好像也不知道要流向哪里。它只管流啊流,一直流下去。地上的起伏把它送到哪里,它就流往哪里。后来,它越流越大,流成一股浩大的走向,就知道要去的是哪里。就知道一生,只是为了去到那样一个地方。
就让我的脚把路走明白。
※
生活本质就是阉割。无痛的阉割。走动的庄稼。家禽式的笑容。点着灯的城市,多半靠一条影子来相互认识。影子就是在脚上拴一条黑暗。影子不需要呼吸。也会有雨水来访。影子不会打湿。雨水落到这里,就落进它一生的贫穷。
坐式马桶休想逼我就范。我骑在它上头,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就着一面镜子,把自己打碎。打碎的镜子,每一个碎片,都在说着你。
※
要走了,才发现,这里的生活早已长到你身上。要从这里挣脱,要把它扯断,你和生活都会流血。熟悉的街道。住过多年的房子。那个平常的女人。孩子。我不想流泪。我宁愿流血,无论如何我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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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泥地无法扎根,城市只能用来失眠。在这里,我一直是我的异类。
走吧,从街市的喧闹中,从众多的物资中,从一承不变的日常生活中,从经书似的婚姻中,从上班路上,从队列中,从某种定义中。自己从自己那里逃亡。
※
〔第二次到这座城市,她找到他住过的房子。这时候,他已经失去音讯两年。五十几平米的房子像一只器皿,曾经盛过他,现在盛着那个“平常的女人”和他们的孩子。一见到她,她感到心中的块垒立刻冰消。她是那样平静,就像一株盆栽的植物。她默默地承受了他扔下的一切。孩子刚刚进初中,见到她这个地理杂志社来的阿姨很亲切。她的杂志给了他一个让他骄傲的父亲。他需要从她这里搜寻父亲的气息。
在厕所里,她看到一只框:镜子已经打碎,从里面逃走,镜框仍自空在那里。阳台上还留着他的“狗窝”:本来不宽的阳台,被他用胶合板隔出一块,胶合板上有他用毛笔写的“狗窝”二字。里头就一张破席子。出走以前两三年,他就在这里和衣而卧。除了这张草席,什么也不用。即便数九寒冬。他每天洗冷水澡,每天背着一只沙包走几个小时。他越来越寡言。孩子太小女人太平常,他很少跟人说话。除非一个人在狗窝里,自己跟自己说话。〕
新日历
就这样,把镜子里的自己打碎之后,把世界精简成一只背包,我背着它上路了。
行走的房子,不带家具的家,不需要办证,不用装修,不用交水电费。要用的时候把它撑开,不用了收起来背在身上。把家背在身上,天底下到处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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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列闷罐车,装货的改装人和物。每个人都有一个目的地,连那些家养的动物也不例外。比如那头装在筐子里的小白猪,老头家里的猪圈就是它的归宿。它将在那里把红薯藤、糠和猪草变成过节的肉。又比如那只小花猫,某个地方的夜晚,一些老鼠将走进它的身体。有些老鼠还没有出生,可它们注定要出生,注定要成为它的食物。有一些正在偷吃稻米和猪油,好让自己长得肥一些。火车正载着它朝那些老鼠奔去。篮子里的鸡蛋正在奔向灶台或者鸡窝,对于它们,孵化的母爱是一种温度,死亡是另一种温度。差不多每一个人手上都有一张票,那上头清楚地写着他要去的地方。他们生怕把自己弄错。
我一点也不关心现在是什么地方,也不去问这列闷罐车将把我带往哪里。从一开始,数到第十个站点,我在那里下车,然后走出站台,登上碰到的某一辆车,去一个没有水泥地的地方。
车厢内壁有一道缝隙,叩响的声音告诉我,里头是空的。从衣袋掏出那张卡片,那上面有我的照片、姓名、性别、民族、籍贯、出生年月和编号,有一枚公章为我作证,证明这张脸就是我,证明我是一个男人,带着一只屌儿住在一座城市的某个地方,可以操弄某个允许操弄的女人。将卡片插进去,一松手——于是,东方大街号,连同那座城市,从我身上消失了。在那里,我一直做着人家认为我应该做的事情,做着别人让我做的事。那件试图让我钉子似的钉在那里的东西,我让它随车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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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日历中印上雨水,印上惊蛰,印上一年四季,仿佛老天到那个时辰真的会下雨,蛇虫真的会出洞,仿佛地上的万物真的会按这纸上的东西去生长。把时间刻成一个个刻度,5分钟一大格,60分钟一个圈,仿佛时钟转了两个圈,白天黑夜就会跟着来上一遍似的。一个与我毫不相干的人,他出生了,硬要说世界从他那儿开始。还好,总算没说世界要跟他一起完蛋。同样的日子,硬要说那一天是节日,叫我们去高兴去笑去唱去跳去敲锣打鼓振臂高呼。阳历阴历作成的茧,我在里面孵化。
这是我的新纪元。我不再打躬作揖去乞讨原本属于我的日月。也不需要一架电视机来告诉我,是冷还是热。我吃饭我行走我睡觉,由太阳的位置来决定,由胃来决定。我就是我的天空我的季节。太阳和大地的运行走进我的体内,在那里潮涨潮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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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自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支开帐篷,张开四肢,把身子印在泥地上。一个“大”字,这就是我的全部面积。我的东西归我,恺撒的归恺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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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座不大的城市,他一度是热议的话题。她到这里时,人们已经在忙着谈论别的。离开这座城市之前,他在一家报社上班。先是做记者,写些全市形势大好之类的稿件。后来做编辑,人家写好了,他来编到报纸上。后来他把这戏称为直接说谎、间接说谎。他真正说谎是后来。他对报社领导说,他身体不舒服,医院做个检查,住住院。一段时间后,单医院去探望,没人。家里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后来连公安也介入调查。他们找到他留下的一首诗:《陶姓子孙》。由此,她知道,离开这里之前,他应该是姓陶。
她找到报社,找到那首诗。诗有些长,她特别喜欢的句子有:房屋/一层压着一层/楼上人的地板/就有楼下人的天空/。以及:一天天坐在/四面围着墙壁的地方/喝茶,抽烟/把自己一支支烧掉/被我打死的蚊子/在手下流着我的血/。以及:放飞的风筝/地上那只手掌/就是它的天空/。最后几句:我们是早已烧就的器皿/要想改变它/就只有将自己打碎/。公安据此判断:他可能是离家出走。〕
没有名目的夜
最后一声哐当之后,火车停住。闷罐打开,人流一个劲往外涌。
被人流裹进一座陌生的城市。人不是单一的个体,是河流是湖泊是滚滚洪涛。人们搬运着嘴脸,搬运着肚子,搬运各种物件。人群淹没了大地。你来了,你去了,河流不会因此停顿,人群照样在街道在桥梁在广场漫流。左面是一个人的右腿,右面是一个的左腿,前面是一个人的后跟,后面是一个人的脚尖。所有人都在急匆匆往前走。前面的一路走过去,后面的沿着他们一路走来。没有人会去问,为什么是这样?为什么这么多脚步一齐交给这条路?为什么偏偏在这里,到这里是左转,到那里往右拐,右拐之后是一座桥?为什么刚好这些人在这里,那些人在那里?为什么我那时候在那里,这时候又到了这里?到底是我们抡起脚在走路,还是路牵着我们在走?是脚就得装在鞋子里,是鞋子就得用来走路,因此人们一直在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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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不动了。走过的路,还有累积的睡眠,全背在身上。我背不动了,得找一个地方把它放下。
夜幕降临。四周全是房子,窗户在我的两边一层层举高。一些窗子亮着灯,它们已经属于某些人,我无缘涉足。一些窗子在黑暗中等待。那么多门窗,可有一扇在等着我?
问过好几家宾馆,我身上还有钱,足够我在一个不太大的房间睡上一夜。我不要什么人陪伴。我什么也不要,只要好好地睡上一觉。可是,在收我的钱之前,他们先要看我的证件。身份证、工作证、户口本都行。或者,哪怕有一张介绍信,上面有一枚红颜色的印章,可以证明我是谁。我自己证明不了自己,得用一样别的东西来作证。
离开那座城市之前,他们要的那些我都有。现在我什么也不是,我只是我自己。
拖着两腿,又回到车站广场。一根从乡下移来的树,树底下的一块水泥地将我收留。一段没有名目的夜。所有的叶子都在尝试着让风站立,风总是站不稳。灯光不时落到我的睡眠上。睡眠像一丛影子晃来晃去。有两个人睡到离我不远的地方。一个说:看穿着,不像出来要饭的。另一个说:穿这么好跑出来躺在这里,大概是神经病。他们在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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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离开的时候,两个乞丐还在酣睡。他们的睡眠无处不在。在这里,我喝过两瓶水,吃过一碗面。还屙过几把尿,一次大便。之后,乘坐第一趟班车,去了附近的大山。
路从痛开始
脚跟这里的山路有些陌生。踩下去,响起来是异乡的口音。弯弯曲曲凹凸不平的路,更多的像是在抗拒。勉勉强强走下来,有些像刚发蒙的学生学写字。崴脚。路把它的一段坎坷嵌入脚踝,直到时间把它磨平。
鸡眼。不能用来走路的眼睛,你脚上的肉成为你的痛。水泡。旧皮与新皮之间囊着一层水。老皮一破,水流出来,新皮在痛。裤裆把腿根磨烂,痛走近第三条腿。
两脚水肿。脚肚像鲇鱼的肚皮一样泛亮。
肠肚跟着起闹。先是大便不畅,火往上冒,打开喉咙野兽般嚎叫。后来又拉稀,直拉得人只剩一张松松垮垮的皮。
痛一路向上,来到头上。头痛发烧,喷嚏连连,又是鼻涕又是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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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的那段路,似乎是从我身上开始。从痛开始。直到我从头到脚,把自己走出来。路慢慢变得平稳而有节奏。
蛇
走在草地上,蛇以河流的脚步一晃而过。一股温热感传到身上。我被蛇咬了一口。
冷血的蛇,仿佛它从地面收集的阳光,全都集中在它的毒液里。一个世纪的阳光,要不就是某个冰期的寒冷,堆在一只无名脚趾上,浸透血液。血液正在叛变,它好像成了异己的东西,可它又还是它自己。血液里种着冰种着火。阳光踮起脚站在干将莫邪的锋尖上。阳光在冰川上摊开,冰在燃烧,火在流。天文地理与历史一齐在融化。
蛇在身上呐喊。毒与噩梦。火与严寒。一万年的恐惧与焦虑。疼痛与死亡。从血管到心脏,黑夜降临。有一些东西在撕裂。污染的江水,化学的江水,黑得发绿的江水,闪动着唐诗里的酒光。春天它来到脚尖上,春天住在我的伤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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夸父在追赶日头。口渴,多少年来,他一直口渴。渴望走向太阳,带着干渴走向太阳。入日,那是一场更大的渴。他成了干渴本身。夸父自己也不知道,干嘛要迈动两只脚去追赶太阳。在两脚支不起这无休无止的追赶时,还要拄一根树枝,继续追赶。路上他饿了困了渴了,他以为追上太阳就好了。走上太阳之后,才知道太阳要把它的光芒派往地上。它不把它的光芒派往地上,它挂在那里干什么?太阳他要晒暖大地的身子,他要融化冰川,他要在水上闪光,他要在泥地上扎根,他要长入树木的年轮,他要把笑靥挂在年青的脸上,接着又要在他们脸上犁出皱纹,他要让一些东西长出地面,让一些东西从地面消失,他要照耀万物和它们的影子。太阳他要做好多事情。做了好多事情之后他才是太阳。
那不是追赶太阳的夸父吗?他怎么坐在那里?我怎么没感到炽热,反觉得寒冷?一个追赶太阳的人,怎么坐在冰川上?他追赶太阳,就是为了回到地上?一二一,一二一,1+1-2=0。他说:我喝下几条河,现在要打发它们到地面上去行走。一个人到了天上,还在想着地上的河流。一个喝过几条河的人,河就是他的思想,他的精神,他行走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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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到过太阳的人,冰雪在他的身子下面孵化成一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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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晶晶的水田。夏娃和庄稼。绿色的稻子,黄色的稻子。不长稻子的时候,里面是天空,生长白云,也生长星光。还有蛙鸣,跟眨眼的星星差不多。
男人追赶太阳去了,女人在这里补天,用泥土造人。她捏造出来的人,缺少某个脚趾头。而且在等待血液流来。一座沙丘游进水中。月光如水,把火浸泡在梦里。
……寒冷想把它留下,它饮下太阳从那里流了出来。泥沙想绊住它的脚步,它拖着泥沙继续往前。沙漠想把它渴倒,它自己滋润自己的脚步爬了出来。岩石阻挡它,它劈开岩石闯了出来。神话想挽留它,它把神话留在岸上。繁华的城市发给它房产证户口本,它没有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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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来的时候,有关我的许许多多,我的身体我的灵魂,我的过去与未来,还有我的周遭,全都停在那里,等待一样东西来把他们串连。血一流,所有这一切,都跟着动起来。地球随之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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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蛇,她全身颤栗。第一次,在野外,像人一样抬起头,仿佛在问她:跑到这里来做什么?不知道这一条,跟咬过他的那一条,是不是有血缘上的联系。〕
无题
夸父追日,他该往哪个方向呢?早晨,他拄着拐杖往东走。走了一天却发现太阳到了他身后。他不得不转过身来,把白天走过的路重新走回来。可是第二天,太阳又到了东边。要走下去,他得弄清楚:往东还是往西?
东边是大海。往东一直走下去,你将在海上,在早晨的时候与太阳相会。西边是高山,一直往西走,你将在山巅,与夕阳相会。可是,假如你到海上的时候恰好是傍晚,登上高山时恰好是早晨呢?
夸父就是这样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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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一条河,挣扎着往前走。玄奘要去一趟印度,走偏了,留下一段澜沧江。江水它干嘛一定要往东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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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有些奇怪的文字,她不知道是不是代表他的一段犹疑。〕
神经病
我要去双流镇。两条河在那里相会。我沿着其中的一条前往。它引着我在山中扭来扭去,然后把我甩了。它钻进一个山洞不见了,我找不到路。
每天从地图上找出一个地名,然后急匆匆地往那里赶。仿佛到这里,就是为了从一个地名赶往另一个地名。
干嘛一定要去双流镇呢?
我决定不去双流镇。听任自己的脚步往前走,走到哪里就是哪里。走累了就在路边坐下来歇歇脚,歇过了接着往前走。饿了吃点东西。天黑了找一处地方安顿睡眠。
人在路上行走,却把自己交给身子以外的某个地方。有一个目的地,人就只能匆匆地往前走。脚被那个叫做目的的东西奴役着。
丢掉那个双流镇,路伸到哪里我就去往哪里,我走到哪里路就伸到哪里。山因着路起伏转动起来,水傍着脚步歌唱起来,鸟用它的歌呼一路追随。一只夜鸟从灌木丛中飞起,把叫声撒遍山谷。有风吹过,草和树叶一阵飞舞。整山谷都在呼应我的脚步。我感到自己愈来愈强健,愈来愈高大,这地上的路仿佛就是我伸展的肢体,吹过空中的风就像我挥动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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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走进一条石板街。街两边低矮的房舍静默在各自的黑色里。两边的山在夜色中靠得很近,流水声很大,大过两山之间的空处。街尽头的水碾房,我一直睡到中午,醒来我看到两条河在石桥那里相会。不意中,双流镇来到我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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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穿过双流镇的麻石板,继续往前走。它究竟要去往哪里?那两条河在双流桥相会之后,水势更大,流得更欢,它们可知道它们要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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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双流镇待了两天。离开的时候,一个警察截住我,问我叫什么,从哪里来为什么来到这里,准备去哪里。他穿着制服,帽子上、衣领上、衣袖上都戴着一样东西,衣袋里说不定还有一把枪。所有这些都要求我必须如实回答。我这样做了。我告诉他以前叫什么,现在什么也不叫。我告诉他我从哪里来,到双流镇来什么也不为,没准备去哪里,走到哪里是哪里。他向我索要证件。我身上只有我自己,没有他要的证件。他问我到底是什么人,跑到这里来究竟想要干什么。我把说过的再说一遍。他还问,他叫我老实交待。我放声一笑,我不再说什么,我唱起来:“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
我们习惯给世间万物贴上标签,张三李四王五赵六,大的是狮子,小是的虱子,这是A,那是B。命名就是规定你是这个,不是那个。你一出生就发现,这一切都是规定好的。世界上的事物,都顶着一个标签,在你的周围来来去去。你只能按着它们来认领世界,认领自己。我们被各种各样的标签供着养着,役使着,统领着,裹挟着,覆盖着。循着标签去寻找,找到的还是标签。除了写在标签上的字,我们还有什么?
那个来查询我名字的人,他就是那一套制服。他凭那一身制服活着,凭一身制服来查我。当他在我这里没查到他要查的东西时,他给了我一个名字:神经病。
神经病可以不进他的系统,可以不叫什么,可以不用证件来作证,可以随便去哪里,可以不为什么。
我继续走我的路。走成风,走成浪,走成地面上的狂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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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吃下的走回地上
傍晚,桥头餐馆,遇上一个吃货。两人一边喝酒一边吃。很久没这么吃过。摸黑回到桥那边的小旅馆。一张床铺,一台电视,无论如何消化不下这么多。吃下去的动物和植物,老在那里闹腾,盖过电视屏道。睡到半夜,我感到这间小小的屋子,再也装不下我。我得把身上这些,统统拿到天底下去行走。
那就走吧。鸭子抡起红红的掌。鸡写下一长串个字。牛八卦跑出命运之外。猪闲置多时的脚要把损失的时间夺回来。驴鞭,第三条腿。蘑菇打着伞,竹笋被筷子夹着在走。我不能像一辆警车那样红灯闪闪,沿途叫喊。我只能一个劲往前走,把吃的喝的统统走回地上,走成山地的起伏,起成河流的奔腾,甚至是瀑布的跳跃。天上显出鱼肚白。我大叫一声,昨天的鱼游到了这里!
洞穴
疯长的茅草笑着喊着拥到一起,又猛地一下跑得满地都是。藤游来游去,试图跟遇到的每一棵树交朋友。小溪在岩石和鹅卵石上走着跳着。两边岩壁上,全是溪水走路的声音。风在树叶间游荡。树映入水底,风却只能在水面游走。风总到不了水底。树一摇动,风就游进水底。水很快活。路傍着水,好像也没有累的时候。赤脚踩在溪水舔得光溜溜的鹅卵石上,水留在那里的惬意,从脚底来到我身上。水一高兴纵身跳起,对一面高大的岩壁作了一次丈量。水不怕摔痛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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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野雉引诱了我。看到它钻进茅草丛,我想到野雉蛋。糊上泥巴烤熟了吃,很香。伸出去的脚,踩在一孔黑暗上。一样东西在我身上打了一下,接着就只剩黑暗。醒来时,满世界都在疼痛。沿着疼痛,我找到身子和四肢。它们还在,还能动。天空像一圈残破的镜子,在很远的地方亮着。我躺在岩穴底部。岩穴下大上小,收紧的岩壁,像一孔掘向深空的井。一边岩壁的上半部有一块突出的巉岩,一棵树居然在那里扎下根,拖带着一把藤蔓探出洞口。我就是在那里被树枝和藤阻挂了一下。落地时又有一只背包在下面垫了一下。穴底散落着不少骨头。应该是从上面落跌落下来的动物。好像没有人。我差点成为第一具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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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庆幸,还能坐在这里吃背包里的食物,喝剩下的水。突然,悬空的瓶子停在手上,我害怕起来:水已经喝完,食物也很快就会吃完。之后呢?穴底也许能找出一些小爬虫来。即便能吃,也填不了多少牙齿缝。岩穴外面倒是有不少食物。草地,灌木丛,溪流,一些原来在我脚边的事物,现在升到天上。环顾四壁,我断定自己是无法从这里爬出去了。除非有人从上面施救。猎人和狗或许会来到这里。可他们得赶在我还有力气叫喊之前。那些骨头,或许也有不曾摔死的,最后还是成了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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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的天空就像一口幽深的池塘,端在上头。天离地面这样近,地面却离我很远。一股水流声引起我的注意。这以前,我以为它来自岩穴外面的溪流。现在听来,更像来自地底。一个想法让我激动不已:落进这里来的雨水,都去了哪里?
在一处岩石嶙峋的角落,流声更加清晰。扒开积在那里的树叶和草屑,露出一处罅漏,流声一下响亮起来。把头伸过去,里面是更为广大的黑暗。
上天无路,入地好像有门。一个人的临终期跟孕期一样长,死亡和出生都要穿过一条黑色隧道。下面的地洞,也不知道通往生还是通往死。
下面至少有水,说不定还可以找到吃的。天亮以后,我找到一块石头,砸掉一块突起的岩嘴,从那里降落到洞中。下去之前,我没有忘记,用裤带捆一捆枝条柴草丢下去。
※
四周全是黑暗。空荡荡的黑暗和坚实的黑暗。流水的声音是一条路。我无奈地从身外的光色退回来,回到自身。喊上一声,声音撞在岩壁上,在四周回响。回音又沿着岩壁溜了回来。我变得像一只蝙蝠。动物的某些感觉慢慢复活,从身体出发,沿洞道向四面八方延伸。
水中有鱼。没有眼睛的鱼,全身都是眼睛。要抓到它们可不容易。
白天黑夜从身外消失,可睡眠还留在体内。睁着眼的黑暗跟睡眠有什么不同呢?醒着的时候我看到了黑暗,睡着时什么也没看到,要不就看到许多亮光——梦里的亮光,一点声音也没有。
不知道过了几天,我看到洞口传过来的亮光。无边的雨声,把一片原野送进洞来。
二胡
黄昏的小镇,一位补鞋老人在拉他的二胡。一天的补鞋生意已经结束,忙活一天的街市慢慢安静下来,补过的和没补过的鞋正载着脚步往家里走去。老人拉起手里的胡琴。琴声像在诉说他的一生,从童年,一直到眼前这个黄昏。他的身体和琴声一起颤动一起摇晃,仿佛他就是那琴声载起的船。
……他乡遇故人。稻草垛上,积攒了一个夏天的阳光,一下被月光镀亮。来自不同地方的阳光,在草垛相会。
回去吧,稻子已经收割。吃稻子的人代替稻子,在风中行走。一草垛的月光,一下唤起我祖宗十三代的家。星星它住在天上。走不近星光,就找一只萤火,在屁股上打一盏灯笼,踩着禾茬,走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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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把自己流放的人,再也找不着原来的家。儿子,妻子,五十平米的家还留在原处。而你,已经在大气层以外,像一颗扫帚星。
曾经渴望宁静,恨不得把满世的喧闹砸个粉碎。你找到了宁静,包括地层深处的宁静。每天在宁静中行走。有时哼,有时嚷,跟石头说话,跟河水说话,跟飞过的鸟飘过的云说话。人也可以像二胡,拉上两根弦,自己跟自己说话。
※
家在二胡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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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到一个人的另一面。他一直在克服的那一面。〕
沼泽地
连续不断的雨像是把天空缝进地面。感觉一走进雨中就可以游起来。雨水沿树身往下流,把树影流入河中。一只鸟用翅膀夹住喙,在一张芭蕉叶下睡开了。羽毛是它栖身的屋居,它自己就是它的床榻。
※
一步一个脚印。翻起的烂泥爬上脚踝,突然一下就到了膝盖。我试图拔出一只脚,另一只脚拖着身子陷得更深。鸟离得太远,风像水一样无从抓握。前后左右没有一样可以支撑的东西。你不能动。可是不动,泥潭也好像在慢慢往下吸。我搔了搔头皮,我没有办法自己把自己拔出来。
就这样像树桩一样栽在这里?人不能像树桩一样发芽,人只能腐烂。
后来我把棉衣铺在泥地上,从那里爬了出来。大概人免不了要匍匐在一些事物面前。我宁愿在泥地上匍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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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棵树到那棵树,再到另一棵树,乍看之下无法想象,举在那里的会是一条路。你定下心,一步一步往前走。每一步总能找到立足的地方。在地底根连着根,在空中手牵着手,每棵树就像一个驿站。这边把脚步送过去,那边派一根树枝接过来。一根树枝接一根树枝,路就这样一路连下去。一条小溪,一根树枝伸过去。另一根从那边伸过来,我一步就跨了过去。为了这一步,两边的树不知用了多少年轮。
在树上走久了,就觉得那些树一直在行走。用树枝树梢踩着天空在走。风就是它们在天上的路。南风牵过来一条羊肠小道,它们擎着树叶一步三摇,走出一串长短句。西北风铺过来一条大道,它们张开四蹄在大道上奔驰。
※
我在水边烧烤刚捉到的鱼,火光映入水中,一群小鱼在火光中游来游去。
一条鱼卡在一丛树枝中间,水退去之后,成了一座食物的城堡。苍蝇和蚂蚁来过,又走了。空出来的骨架,由一层鱼鳞裹着。原始的帐篷,防雨的家。翠鸟夫妻从鱼嘴进进出出,捕小鱼哺养雏儿。
野兽
我背着行囊,朝湖走去的时候,湖水正一波一波朝我涌来。
一只旧得发黑的船,不再用于水上行走,泊在离岸不远的地方,成了水上人家。
第一次走近它,是在傍晚。这船送给我一个声音,由此我知道,船上住着一个好听的声音。第二次,我看到一件粉红色内衣,一条花短裤迎风飞扬。第三次我看到一个女人背负夕阳,摇着小船归来。这个女人,和她的声音合到一起出现在我面前,是在几天以后。
※
那天两个人一起驾船出湖。一开始由她摇桨,每一下,都像是在向我奔来。后来是我,一个劲要扑向她。每一次扑向她,最终都落到船桨上。船桨扎入湖水,水在船底鲜美地呻吟。
※
我们在水中。波浪一下一下推动我的臀部。我把波浪的节奏传给她,她又往前一下一下传送出去。两匹生动的浪,或者鼓浪的鱼。
岸上有一个老鬼疯狂喊叫。看样子,大概在骂我们野兽。其实我早就有做一头兽一匹浪的想法。通往要去的地方,野兽最短。他干嘛那么气呢?我懒得理他,继续操我们的。司马光云:上之使下,犹心腹之运手足,根本之制支叶。下之事上,犹手足之卫心腹,支叶之庇根本。孔子曰:来而无往非礼也。我们一来一往,鼓捣出一湖波浪。
※
〔她想,一个人经过这许多,大概就可以成为野兽了。〕
树站在那里
进入林子的地方,像是用力挤出来的一道口子。林子里的路,地面上有些难以找寻。林子上头,天空像一条弯弯曲曲的路。
※
我注视着一片飘落到我身边的树叶:上面的脉管,有些像大地上的河流。季节的运行,扇面似的沿河流展开。一张叶片,也浓缩着天文地理。由此我想到一棵树:大地通过树根涌向天空,天空沿着枝叶来到树身上。天与地在一棵树身上完成交汇。风雨,雷电,阳光,季节和时光都在这里沉淀下来。
※
躺在地上,那些高举的树甚至从树身上长出来的蘑菇,每一株都那么自信,那么挺拔。每一棵树都像是一个站立的人,站在自己的至高点上。在地上扎根,树梢踩着风,在空中,在星星与星星之间走动。
树站在那里,人只能抬起头来仰望。仰望之后,弯腰屈膝的人开始学会站立,学会在天空行走。
※
季节来到林中。或许它就从这片黄叶开始,由北往南走。走到这棵老树跟前,它停下脚步。老树已经很老,季节似乎也奈何不了它。一年四季它都是这副模样。季节停了一会,只得绕过它,把旁边的树染得黄亮亮的。
在这棵树身上,我像一只猿猴睡过三个晚上。一天晚上,我听到树在跟我说话:
“我生来是一棵乔木,种籽入地的那一刻,就已经把一生注定。我不会像藤蔓,攀附在别人身上,走向天空。我只能靠自己一个年轮一个年轮地生长。在我还不够高大的时候,也曾委身在一些巨大的身影下面,捡拾阳光。因为捡拾,也曾弯下腰去。一头庞然大物打这里经过,叫我做它的仆人,给它搔痒。它走以后,我又在伤口中站直身子。也曾有过愧疚,愧疚自己不够坚挺。可这地面上的草木全都是风中的动物,我也不能例外。我知道我不是什么英雄,这也不是一个英雄时代。我只是站在这里,尽量守住自己。在风雷雨雪中,总算做成一棵树。”
有一天,这棵树活够了它的年头,倒在地上,慢慢散开它箍紧的年轮。岁月向着生长它的泥土回流:倒台的溥仪和让他倒台的民国过去了。载湉,那个外国医生跪过之后,最终还是脱去他的衣服。弘历,跪拜还是不跪拜,那个解不开结现在解开了。玄烨在晨诵。晨诵的玄烨不知道这棵树,这棵树记着那时的年轮。福临礼天隆运定统建极英睿钦文显武大德宏功至仁纯孝。大殿上那把椅子还在,屁股像流水。一些脸带着兵马俑的神情,一闪而过。散开的年轮是一堆蚁粪。一朵蘑菇从那里举起,那样子好像它也可以长成一棵大树。醒来发现,它就在我的中部崛起。
〔她没想到会收到他儿子的信。他儿子在信中问她,父亲在哪里。是啊,他在哪里呢?她告诉他儿子:父亲在高原。高原很高,也很大。她能告诉的,就这些。〕
Ⅲ
〔他一直零零碎碎地做着笔记。土堆,石块或者他的膝头,就是他的书桌。他在高原上的笔记来到她手上,是在他失去联系七年以后。恰好是七,日月和五星就是七。这样一把东西,经历那么多曲折,最终来到她手上,本身就是一个传奇。这应该是上帝的意思。她能够做的,就是把它整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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