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声美文若汀作品离岸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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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若汀主播/素简

村委会大院很久没有这样热闹了。出出进进的人恍惚回到分地以前的岁月。办公室门口摆着两张桌子,两个大学生村官坐在桌旁,桌子上放着本本,村官手里握着笔。兜里揣着本本的人们围在门口,一副欲进欲出的样子。贾书记皱着眉从办公室探出身,挥着手招呼门口的人们进来登记,人们你看我我看你,推推搡搡围了那两张桌子。二莲第一个登记,她看不惯旁边那几个缩头缩脑观望的人,钱已让别人拿走了,有啥藏着掖着的?八个小本本,存款时间,存款金额,存款期限,俩年轻人一个核对一个写。贾平平前前后后存进二十八万,好家伙,谁都知道,二莲平时二十八块也不会轻易花出去。贾会计有钱了,前几年开饭店就没少挣下,人们交头接耳吵吵着。贾会计立在人群里,水一漾一漾地裹挟着他,登记的两个村官就是岸上的人,他把八个本子,他几乎所有的积蓄托举着。人们神色凝重地从兜里掏出绿本子,小心地登完记又极迅速地揣进去,仿佛那是一个令人丢脸的娃,生硬把他拽回屋里不让见人。陆陆续续登记着,二老毛通讯员般跑前跑后,谁家存了多少一会功夫从他嘴里拉出个名细。“咱村尽是骑上马讨吃了,今儿也没钱,明儿也钱紧,你看有钱没!”“平日里都是贫困户,今儿尽是老财。”“低保户都成存款户了,呵呵……”“猫永囤把我家门槛都快踩断了,我没钱,有钱也不贪小便宜!”照壁底下的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像站在岸上看山水,山水发得越大看得兴致越高,兜里装本子的人就像损了别人的钱似的,自觉不自在起来。

老李一夜没睡,五个绿本本就像闺女上学时他夜里给包好书皮的课本一样,整齐地摞在枕头边。那些年,少衣缺食,枕边睡着闺女摞着课本做的却是心宽梦,现在摞着的几个本本砖头一样压在心上,把梦挤逼得咋也进不去。不安就像热炕上发酵的面,不断地膨胀,膨胀得想要从哪个地方溢出来。躺不住,鸡啼一遍就起来,外面还黑乎乎的,起来又能怎样,女人串街时听了女人们的冷嘲热讽,回来哭一阵骂一阵现在呼噜打得和平时一样响。性直嘴快的女人跟着自己劳苦了一辈子,除了攒钱没有别的爱好,但凡能和钱划等号的东西,女人都会把它攒成钱。因为捡一个饮料瓶和别人弄下口舌,嘴上起了泡好长时间下不去,哎,说啥话的都有,你能堵住别人的嘴?自己的日子自己过!老李尽管这样劝自己的女人,但在外面自己还是没有盔甲可穿。老李揣了本本从人群里挤出来,拖了病腿蹒跚着朝家走去。

秋收已过,闲下来的人远远近近看着院里这拨人,习惯了东家长西家短佐料日子的人们还是会不由自主地热情起来,“老李,你存了多少?”“不少了,想开些,钱没了还能再挣!”“老李哪来这么多钱?”“聘了俩闺女的彩礼呗!”……老李在众人的关心里看见了多年前被自己洗了嗉囊的鸡们。前些年每个春上,老李养的鸡总要遭一次劫。屋后是七队的园子,看园子的尚大爷总会在园子的周围撒下拌了农药的粮食,女人关门闭户还是挡不住鸡们到墙头外面刨食的欲望。半晌,就有鸡鸡冠发黑哆嗦在角落恹恹地翻着白眼,女人发现后立马喊回田里的老李,老李左手捉了鸡,右手拔了鸡胸前的毛,拿剃刀划开鸡的嗉囊,把里面的粮食一颗不剩地挤出来,女人端一大茶缸冷水过来,老李含了水用嘴对了嗉囊的破处灌进去冲洗。鸡任凭折腾,没有丝毫挣扎的气力,只是鸡眼一闭一合证明它还是个活物。冲洗多次后,老李用缝衣针把划开的地方缝合好,把鸡放在地上,鸡毛被血水濡湿了大半,鸡抖抖地立在那里,一副潦倒虚脱的样子,其它的鸡们放弃了刨食围着病鸡,时有几只上前来啄它一下,病鸡哆嗦着后退几步,低歪了头受审似的,反省着自己的贪嘴。老李这时会把鸡放回屋里,过上一夜,鸡就会蹒跚着在院里啄食,其它的鸡们自会和从前一样各刨各的食。当然,贪吃太多或被发现太晚的鸡,老李只能在女人的哭骂声中在院里的杨树下挖个坑把它埋掉。老李不想成了那只被埋掉的鸡,老李越来越明白,活一天幸福一天,自己得想得开。嘴在别人身上,腿在自己身上,绕开走就是了。

贾老师绕不开。消息比长了翅膀还快,女方昨晚打电话过来,订婚的事暂时缓缓,缓缓?儿子晚上摔门而去,现在不见个人影。贾老师昨天从街上证实了老婆带回的消息就躺了大炕,牙痛、胸闷一晚上咿咿呀呀没消停。

省晋剧团的戏唱开了,一唱了就是九天。春上写好的七天戏,人们看得不尽兴,又续了两天。村子里的人忙着招待十里八村赶来看戏的表亲姨亲,招呼自家的闺女外甥,广场上白天黑夜人来人往。

热闹是别人的。贾会计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把自己闭了关。老李院子里走来走去不让自己闲下来,一会儿菜地里给白菜间间苗,一会去拾掇玉米架子,狗在脚下跟来跟去,险些儿把他绊倒,招了他一顿骂,灰溜溜地卧在院门口,远远望着他。女人一个人坐在渠梁上,有人过来招呼看戏,女人借口看鸡,没动。听说贾老师一直睡大炕,两闺女答应兄弟娶媳妇一人出五万,贾老师这才慢慢爬起来。

戏有唱完的时候,话也有说淡的时候,经不住这个嘴那个嘴里说来说去,再浓的茶沏得次数多了也会淡下去。愁肠却是时浓时淡。想起来心疼,放下去也就那么回事。用老李闺女的话说,你反正只存不花,权当给我们存着,愁肠下病,赔的就不是五六万。二发爷睡了一觉不会动不会说话,有钱会花么?这话在贾老师身上周流起来难度有些大,丢钱的同时丢了媳妇,成了全村的一大笑柄。人生真像一手牌,起牌时一手主,打着打着他妈的全被抠了底,六神无主了!自己把自己“将”死了,命!梁梁在电话里告他爷,“绿色银行”的性质属“非法集资”,贾会计当时就吹胡子瞪眼把孙子的说法呛了回去,咋就非法啦?白纸黑字红印子,县城大街挂的办事处的黑牌子,非法东西光天化日能几年摆在大街上?啥事也能带个帽子!梁梁和他爷说不清,只能劝他爷和奶保重身体,等上面处理。

所有人都在等上面处理,等得不耐烦,有人就跑到镇政府,镇政府的人说上面正在调查中,还未定案,有了消息自会通知大家。找的人就悻悻地回来,坐在照壁下、场院里和大家继续在日子的这头瞭那头。

今天瞭,明天瞭,直瞭得北山外面的风又从当年匈奴人入侵的方向横扫过来,找阴凉的人们又开始找暖阳,一排溜坐在墙根底下晒着太阳。手里的烟没抽完一根,闲话没聊几句,有人就又扯上老话题“听说有些村里的信贷员放出来了?”“放出来就说明没问题,没问题咱的钱也没问题,你说是不?”“猫永囤还在里面,一起抓,咋不一起放?”“听说有的信贷员家里把人们的钱凑上了。”人们都指望着猫永囤家里也积极行动起来,可谁都知道水芹自谋生路去外地当了保姆。话题扯起来就像犯了老胃病,咸疙瘩直往上顶,顶得心忽忽,大半夜醒来睡不着。睡不着,就有人又三番五次往上面跑,又五次三番被劝退回来。跑的人锲而不舍,上面的解决办法也在逐渐升级,经常揽工程去上面走动的女婿被电话通知去领老丈人,老丈人被领上几次,被闺女晓之厉害开导了几次,明白自己的行动已牵涉到女婿的发展,只得管住自己的腿,憋着一肚子气在村里转来转去。

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跨过漠河,进入北中部地区劲头已是锐减,远没有气象预报那样悬乎。这个冬天很漫长,北风肆虐的时候,起初的想法已在一次次冲锋中妥协,原来连利息也不肯放过,现在,存在猫永囤手里的钱哪怕只退还一部分这样的消息人们也是愿意接受的,可是刮过来的除了冷风还是冷风,有关这件事的消息就像冻死在路上一样,望不见个影儿。也许一觉醒来,也许春暖花开的时候。

开始种地的时候还得种地。老李不听闺女的劝,除了自己的地,还租种了别人的。机器种,机器收,不种地干啥?除了种地养鸡,老李真不知自己该干啥,日子是自己刨出来的,刨一天有一天的收获,钱的事能不想就不想。那么多,谁能吃下去?谁敢吃下去?

时间就是个碌碡,把墙根下一群人的气概碾压的全无。成天去上面跑的老根叔也老老实实坐下来,和一群人拉呱着二发爷的后事。在他们的拉呱里,听的人又看见英武的车把式二发把一车车的玉米、高粱,谷子……从田里拉回来,看见他起房盖屋给三个儿子一家置下一处院子,看见他发病后就像当年的下乡干部,去三个儿子家吃起了派饭,从这家推出来送到那家去,最后被众人送到村外。哎,起棺时,大街上抖枕头里的荞麦皮,抖出一地票子……说的人唏嘘,听的人也唏嘘。钱是啥?

自从儿子托关系给找下学校保安这个营生,贾会计就和上班族一样,骑着电动车家里学校地跑。吃利息养老的想法栽了跟头,栽得在全家人面前抬不起头来,自己的十万,儿子给孙子买房攒的十八万都让自己的算盘给拔拉进去了。打了大半辈子算盘,险些把家打得散了架,老婆和儿媳妇成天阴着脸,让他感觉整天在煤气管道里活着一样。穿上保安服,站在校门口看孩子们背着鼓鼓囊囊的书包走进去,下学时又小羊羔一样各寻了大人回了家,心才能大口大口地喘会儿气。培训时,管安全的领导说,安全重于泰山,没有安全啥也白搭。说得有理,啥也比不过安全,学校如此,人活着也如此。这年月,这个灾,那个病,防不胜防,活得人们提心吊胆,能瞎活就瞎活哇。

贾老师的日子有些不好过,儿子一气之下离家外出打工,钱没攒下几个,岁数却攒了不小,儿子的事压得贾老师的背越发驼了,嘴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心里却老堵着个物件。

女人说他一辈子打闷雷,只能咋呼住家里人。贾老师两眼一瞪,咋,你是盼我打个响雷活出另一个贾步高?女人便拉了脸不再啃声。一把牌输了可以洗了再来,一盘棋输了可以摆上再下,跌个骨碌就不站起来走路了?趿拉着鞋去街口拍拍扑克,下下象棋,晒晒太阳,老年人的生活还想咋过?说这话时贾老师做梦也没想到,半年后自己会在自家院里摔个骨碌就没再站起来,把他这辈子最认的“命”就这样划上了句号。

年轻人去外面挣钱的挣钱,陪孩子上学的陪孩子,淘剩下一批老人像墙根的磨盘,门口的老狗守着村子守着家。老年梯队在冬日的墙根下,阳婆里时不时少了人又增了人,又少了人。

一连下了几天的雨,本来转暖的天气又阴冷起来,还好,今早太阳露了脸,家里窝了几天的人们像惊蛰后出洞的虫子自觉地聚在广场口墙根的暖阳下。阳光软塌塌地从背后斑驳的砖墙上滑下来,薄薄地罩着这群人的脸,木木的表情安静地仿佛一件件旧式的家具,散发着黯淡的光。“二月清明莫在前”。今年的清明在农历二月,气候还没有真正稳定下来,地还没开始播种,人们懒散着还没有从冬天里走出来。清明的前三天,大街上的小车多了起来,村里村外地穿梭。往事就在过往的似曾相识的面孔中车水马龙起来。孙家老大开着豪车回来祭祖,摇下车窗和村里的叔叔大爷们打个招呼风一阵离去,众人就从他爹一把大铲、一把瓦刀闹家业说道起来,一直说到老坟里那座高大威武的石穴墓。老李眯了眼听着,远远看见樊叔憨笑着朝这边走来,正诧异间,猛听见有人喊“大娃哥”,定神看去,原来是樊家大小子,长得太像他爹了!

老李一顿中午饭和女人说着樊家大小子。多年不见,当官的人一点架子也没有,老邻居就是老邻居,拉住他的手好一阵问询,临走时还给他塞了两盒芙蓉王。女人问,你没把钱的事和他说说?老李没接话,让女人把两盒烟放起来,明儿清明放假女婿回来抽。说完,老李习惯性地躺在后炕午睡,这一睡就没再醒来。医生说老李是突发性心梗。

两闺女把老李安葬在砖穴墓里,了了他生前一直藏在心里的愿望。过三七的时候就有人开始种地,百日的时候,坟前已是一大片葱茏的玉米地。三周年过后,前面那片玉米地竟无人耕种,臭蒿疯一样地长起来。清明上坟时,该填土的地方填土,该铲平的地方铲平,闺女把四下里收拾得平平整整,清清爽爽,就像老李身前拾掇的院子一样。七月十五再来时,坟堆隐在萋萋蒿草丛里,非得用一根长棍开路才能寻到坟前。 

 

十月一烧纸时,枯了的蒿草在寒风中凄凄摇摆,唬得纸钱不敢铺排地燃烧,忽闪忽闪着化为灰烬。这些年,闺女一直纳闷,哪来这么多蒿草?纳闷自己咋经常走进同一个梦境:从自家大门进院子,满院的蒿草。父亲从蒿草丛中走出来,把手里的一沓绿本本端在她面前,满眼有话要说地望着她,直望得她泪流满面地从梦中醒来。

猫永囤终于在又一个冬日里露了面,只是人们要等的消息却始终没露面。人们已懒得向猫永囤打问,更懒得向他发难。这些年的经验,谁也怕生气,谁也回避生气。竖起耳朵听东南西北风轮番刮了好几个来回,经过一段漫长的等待难过后,人们只能坦然接受这个结果。只是老李女人时不时会和闺女念叨“那钱给了咱就好了,爱咋花了。”“你咋花了?你一个子儿也不花,还是会存着!”老李女人被闺女顶呛得泛不上话来。但下次再说起,“那钱给了咱就好了,爱咋花了”这句话还是会脱口而出。这年暑假里,贾会计和二莲被孙子梁梁接到青岛。梁梁大学毕业工作安顿下来,首先想到把他爷他奶接出来开开眼,散散心。老两口确实开了眼,除了语言能听懂,青山,红瓦,欧式洋房让老两口感觉像出了国。推开窗户,山景海景和湿漉漉的风一起扑面而来,新鲜得让人梦都成了海鲜味。二莲吃不惯海鲜,二莲稀罕大海,除了稀罕看海,还稀罕晚上去拾捡沙滩上的贝壳,回去穿个门帘不比买的差。

第一次见海,真是长了见识。站在海边看海和电视上看海真不一样。贾会计眼前的海是变大了的茂河,只是茂河没有涨潮退潮,没有船来船往,没有海滨浴场,没这么多躺着坐着,穿着泳衣跑着跳着的游客,也没有坐在岸边人就被海水卷走的稀奇事。前几天,一个北京来的游客带着八岁双胞胎闺女在海边玩,当妈的用手机拍图片,朋友圈里发图片,一转身,沙滩上戏水的两孩子没了踪影,满沙滩的人们都在帮着找,两天后在海边其他地方找到被海浪拍回沙滩上的俩娃。女人哭得疯了一样,赶过来的家人难受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看的人,听的人都心有余悸。

梁梁说,那俩娃被离岸流卷走了。离岸流?贾会计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是第一次听说。梁梁从电脑里给他爷百度出“离岸流”。离岸流是海滩杀手,它是海水在海岸不断积聚形成的一股冲回外海的力量,它垂直或近似垂直于海面,是自海岸边向海中流动的狭窄而强劲的水流,遇上强劲的风吹响海岸时,海水形成海浪,从外海拍向海岸的同时以2米/秒的速度沿狭窄区域回流大海,因高速产生的负压会将附近的游泳者“吸入”。离岸流不可预测,不会引起人的注意,直到人身陷其中才能发觉。人一旦遇上离岸流,凭自身的体力绝对不能逆流而返。如能顺其自然游向与海岸线平行的方向,方可摆脱。

离岸流往往暗藏在波光旖旎的海面下。贾会计听得一愣一愣的,“茂河有锅底洼,海边有离岸流。海就是变大了的茂河!”

梁梁给他爷解说了很多,贾会计坐在那儿很长时间一句话也不说,那股刺鼻的来苏水味道又直冲鼻腔,他觉得自己也是遭遇过一次离岸流的。

(全文终)

作者简介

若汀,女,原名李引弟,语文教师,喜欢文字,喜欢做简简单单的自己,倾心在文字中演绎平平淡淡,实实在在的生活。

主播简介

素简,简单做人、快乐生活、爱好文学,尤喜以声音再塑文字,穿越现实的纷杂,在沉静中感受文字的曼妙,静悟生活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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