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个荒唐的女人离奇离世整整二十年,二十年,足够树木轮回两世,足够一个生命从呱呱坠地长至青春年华,足够世事“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地变幻,但是,跟那个女人攸关的至亲,对她的“念想”,似撒哈拉沙漠,辽阔而又荒凉。
听说最可怜是她的母亲,在头一年就生生把一双窘浊的枯眼哭瞎,日后好了,也如死鱼珠般毫无生气,她和老头子拉着板车贩卖水果为生,终日坐在板车旁,歪着头,远看像是熟睡了,近看像是断了气,有客人在摊前晃动,或稀松叫唤,必是惊不醒,偶有贪便宜之人,顺手牵羊个把苹果、橘子是常事,遇有真心要买的客主,需大声连叫数声或用手轻拍肩背。“老婆子,秀儿叫我送饭来了。”这句话哄了她三年才淡下。见到她不满九岁的外孙女,她扯着肩膀拼命地看,用尽了力气撑住耷拉的眼帘儿,不停地塞苹果、橘子到小女孩的衣兜里,忙活一阵后,又垂丧着头似睡非睡地闭着眼,间或有一声压得极低的长哽,把手伸进乱发遮挡的脸面里,捏一把鼻涕擦在裤腿上,又似睡非睡地歪着头,与世隔绝。
去年隆冬回老家,远远看见荒唐女人的母亲家,二十多年前土坯房子变成了红砖褐瓦的矮平房,周围林立着白瓷青瓦的三层小洋房,矮房屋檐下坐着一位年近八十的老妪,头发花白,凌乱地遮着面容,身着一黑色长羽绒服,双手交叉袖在衣口里,下身穿着酒红色的大棉裤,脚上穿着一双灰色棉鞋,似睡非睡地垂着头。我们的车驶到门口,老妪突然抬头,惊得哥哥急忙刹车,一张千沟万壑的脸出现的车窗外,眼帘耷拉着盖了整颗眼珠,她用曲奇僵硬的手指猛烈地敲打着车窗,我吓了一跳,连忙往里蜷缩着身子。她的邻居正巧在晾晒年货,连忙赶过来拉开她,又连声对我们说:“小年轻莫怪,这婆子忆女成狂,尤其到节假日就更厉害,这不,马上又是春节了,日日坐在门口拦着来往的车辆哩。”
“不碍事,怪可怜的。”我强打精神坐起身来,对哥哥说:“哥哥,那我们不妨多走一门亲戚。”哥哥意会到,提了一些薄礼下车,那邻居把老妪和我们一起领到她家,热情地端茶上点心,真正是农村人情味浓。
“阿姨,这奶奶一个人住吗?她的家人呢?”我小声地问。
阿姨估摸六十来岁,圆圆的脸庞滚滚的身材,枣红色的羽绒服前挂着油迹斑斑的围裙,下身穿着时兴的黑色紧腿打底裤,脚上一双不见底色的雪地靴,她偷偷瞄了一眼老奶奶压低了声音说:“哎呀,多么热闹的一个人哟,我和张婆做了四十年的邻居,前二十年那是多么热肠的一个人,这后二十年,说得难听点,她就只比她薄命的女儿多了一口进出的热气,她哪还有什么家人呀,以前外孙女年年过年还看一回,后来参加工作,单位加班……已经好几年没见那姑娘了,后来又听说……唉!好歹剩下一个老头,白天去镇上卖鱼,晚上才回来给她一口吃的……”阿姨冻得绯红的脸颊上淌了两行清泪,热气腾腾的,如桌上的茶一样,人情味浓浓。
“二十年过去了,投胎又是一个大人了……”阿姨拈起围裙角擦眼。
“凤儿没有投胎,她不好,她在下面受刑呢……她死得那么惨,死了还要被分尸……分尸呀,儿呀……”老奶奶伸手在白花花遮面的头发里捏出一把鼻涕甩在地上,黑枯的手指在棉鞋上擦了擦,又垂着头长咽,似鬼哭魂泣。
“她的女儿是谁?”临走时,一些鬼魅的画面撞击着我的大脑,我又怕又好奇地问了一句。
“唉,嫁到你们村去了,那时候,这件事轰动了好几个村呢……这人呀,真是难说,好好的一个女孩,出了嫁,就……变得荒唐了。”阿姨掩面扶着老奶奶送我们上车。冬风肆意地吹着老者花白的头发,我看不清她的脸,也害怕看清那张脸,我摇起车窗,老者飘零的身躯在风中紧了一下,而后踉跄在邻居怀里的画面最后钉在了我的瞳孔上。
(二)
二十年,那年我也九年,但是我四岁就开始懂事,懂得思考问题,懂得要努力学习不让父母操心之类的道理,五岁我便知道要“五百年不吃鱼”便可成仙的道理,每日对着母亲从旧货市场淘回来的陶瓷观音菩萨和弥勒佛焚香磕头,六岁从港剧里学了很多“古人”的“之乎者也”,七八岁的时候又从港剧里喜欢上了武侠,一放学就在我家猪圈旁的草垛上耍“郝式飞毛腿”,九岁那一年,实则也未满,看了母亲给我买的第一本童话书《白雪公主》,便开始自己写童话故事并手订成册在班上传阅,那时,也算风流人物了,但只有一人不看我写的书——夏桑。
我从别人手里“夺回”书,硬塞给夏桑,她头埋在两支交叉的胳膊肘里,黑色牛皮筋滑落到她的发梢,粉色的外褂污迹斑斑,一角露出暂新的白色棉袄,洁白的棉絮在针缝间游走,腿上穿着褐色的灯芯绒裤子,脚上是一双时兴的大红色圆头皮鞋,那时候流行小姐妹换鞋穿,我就巴不得有一天能穿一回大红皮鞋,可是我跟谁关系都不错,唯独跟夏桑没啥交情,她不买我的账,谁的账都不买。
那日放学,班里的“熊武”和“狗欢”欺负起夏桑来,两个人把港剧里的小混混模样学得有滋有味,只见熊武用手指弹动着夏的发梢,歪着嘴说:“小姑娘的辫子真好看。”狗欢装模作样地抽掉夏的牛皮筋,围着夏转悠着、怂着肩膀。两人见夏始终趴在桌子上,使了个眼色,一人架起夏的胳膊。
“臭男生,不要碰我,不要碰我。”夏披散的头发全糊在脸上,胆怯的脸上睁着两颗愤怒的红葡萄。
“哼,你妈偷人,从你们村都偷到外面去了,这下,偷到强盗手里,被强盗先奸后杀,你这个小婊子,也好不到哪里去。”两个十岁的男生长得牛高马大的,伸手就往夏初见端倪的胸部那里去。
“熊武子,狗欢子,住手,你们可还把当师父。”我哗哗站起身来,用力拍响课桌,震得课桌翻盖的小螺丝摇头晃脑。
“师父,徒弟这厢有礼了!”就在前不久,我和他们俩打赌拧墨水瓶盖,谁拧开了谁就要磕头拜师,他们俩先十八般武艺拧了半天,垂头丧气地递给我,我捡了个便宜,拧了两下就拧开了,于是他们“噗通”一声跪在我的脚下叫“师父”。
“放肆,谁让你们欺负良家少女,至为师颜面何地,还不快快松手,把牛皮筋还给人家是也。”我挺起胸膛,咿咿呀呀地训了一顿。
“师父,这小娘子可不是什么良家人,她妈……”熊武抓得更紧。
“大胆,你这馕糠的夯货,为师的话你也不听了,当日拜师可是有目共睹的,所谓‘盗亦有道’,你今日之所为,全无道义,他日传出去,我师徒必身败名裂。”我偷眼看了一下,两个小子果然松了绑、还了皮筋,临走之时丢了一个“等着,日后再栽到哥俩手上有你好果子吃”的眼色给夏桑。
我捡起牛皮筋替夏桑扎好马尾,护送她回家。我俩赶上了七姐妹的队伍,其他六个姐妹推推搡搡地使眼色,一路上遇到的大人见到夏桑就叹一句:“可怜的娃儿,你妈妈惨死在外面了,唉……”然后又投入到赶路的形色中。
“二姐,我们先走了,妈妈叫我们早点回家吃饭写作业呢。”一个个抱着书包一溜烟地跑了。
“郝劲道(好劲道,一种方便面的名称,郝劲道是我当时外号之一),你说,人死了是个什么样?”夏桑低着头,嘶哑地问了一句。
“这人死了嘛……夏天我见老李爹死的样子,肚子上放着一个鸡蛋,面上盖着一张黄纸,好多人围着他哭,嗯……”
“那人为什么会死?”
“这个嘛,我看白雪公主是吃了一口毒苹果就死了,我又看到电视里的人,被人用剑刺到肚子上就吐血死了,还有从山上跳下来……”
“这就对了,从山上……”
“不过,我看那从山上跳下来的,都死不了,活到全剧终呢。”
“是吗?死不了。”夏桑突然低头看着脚上迈着步子的大红皮鞋说:“这是我妈第一次出门打工回来给我买的,这条裤子也是,袄子是外婆用棉花缝的,外褂子也是外婆缝的,妈妈还给我带了彩色纸的软糖,还有不用小刀削、按一下就出笔芯的自动铅笔,还有画着白雪公主的日记本……妈妈死了就都没有了吧。”夏桑的头越来越低。
“那电视里经常有人死了,又被救活了的,比如,吃一粒解药,打坐运气疗伤,这世上有很多高人的。”我断然不能被问倒了。
“这几晚,每天晚上我都梦见我妈从很高的山崖上摔下来,妈妈的头、手脚、身体像滚雪球一样在山壁上撞击着,浑身的衣服撞破了,血肉模糊地摔在石头地上,我看不清,但是我知道那就是我妈妈……”夏桑惊恐地停下了脚步。
“夏桑,周公解梦里说,人做的梦,到了现实当中是反的,说不定你妈被高人救了,而且,从山崖摔下去,一般都会挂在树上,山里也有高人,喝口琼浆玉露,说不定还能学到绝世武功呢。”
夏桑圆睁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惊喜,继续迈着小红皮鞋,步伐轻快了许多,我追上她,塞了一颗糖在她嘴里。
不出一个小时,我就后悔我刚刚说过的所有瞎话。夏桑家挤满了人,哭声抢地,鞭炮凄凌,我在大路上望过去,见夏桑的爸爸穿着一身黑衣服,手里抱着一个小木盒从麻木车上下来,好几个本家壮汉搀扶着他,又有一对老夫妻横手叉脚地晕倒在木盒旁,忽然又有一个中年妇女从我身边拉过桑夏,麻利地脱掉她身上粉色的外褂,套上一件黑色的外褂,又把她脚上大红色的皮鞋拔下来换了一双灰色的布鞋。
“哎哟,小祖宗,妈死了也不知愁,还在嚼糖,以后可有你苦的日子。”妇人把夏桑拉到小木盒旁跪下,她低着头,头上被戴了一个白色的长帽子。
我一听见“死”字,吓得热闹也不敢看,心里愧疚起来,生怕夏桑跳起来找我理论,骂我说假话,充学问。
临走时,夏家本家的好几个婶娘们对着小木盒指指点点,她们脚下不远,一双圆头大红皮鞋被来往的人踢来绊去,我心里难受起来。
夏家的丧事办得很风光,事情过了一段日子,悠悠众口难遮,关于夏桑妈妈的死因,一百个村妇就有一百个说法。我害怕见到夏桑,总是躲着她们家走,其他孩子是怕鬼,而我怕夏桑骂我是骗子。
“那姑娘娃,你过来,过来。”一次放学,路过夏桑婶娘家门口,她向我招招手,我便拉紧书包带胆胆突突地靠近她家堆货场。
那妇人捏了一把腰间的围裙,使了个眼色,回身转进门,两三秒钟又转出身来,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塑料带递给我小声地说:“娃儿,这是我家侄女让我千万交给你的。”
“她……有没有说我……说什么话?”我接过袋子,摒了一口气。
“你们姑娘娃儿们,还玩什么情谊哟,她随她爸搬到镇上去了。”
“哼,她妈在外面不知赚了多少钱留给她,这不,还能在镇上买房子,这换作我们身上干净点的,一辈子都别想离开这穷村窝里。”隔壁家倒淘米水的大婶提着嗓门嘀咕了几句。
“唉,火钳婆,当着孩子的面,你怎么嘴里泡了尿、灌了屎一样,臭气熏天的。”
“嘿,敢做还不敢叫人说了,摊上那么个荒唐的妈,搬到哪里都要受罪的。”
“人都说‘宁死当官的老子,也要乞丐儿娘’,再怎么荒唐,也是孩子的娘,也不该这样骂,孩子没了娘,成了‘没娘儿’,是天底下最可怜的人,你这火钳婆,不积口德,死后要被割舍头的。”
“哼哼,我死后被割舌头,恐怕你那弟妹死后要被割那‘风流穴’哟。”
“好呀,今天,我先用刀剁了你的‘穴’……”说着,两家人真个拿的拿菜刀,操的操斧头……
我提着塑料袋,赶紧溜之大吉,“没娘儿”这三个字却重重地压在我心头。打开袋子,是一双圆头大红色皮鞋,几颗彩纸糖果,一支自动铅笔和一个白雪公主的日记本。
“婶婶们都说我应该哭,应该悲伤,我从此以后是一个‘没娘儿’,会很可怜。可是,我哭不出来,也不知道悲伤是什么,如果再见面,你告诉悲伤是什么?”日记本的扉页歪歪扭扭写着这段话,她到底还是相信我说的话了,我心里更加愧疚。
谁又料想,不到一个月,我也成了“没娘儿”,从此跟着爷爷过日子。我也被换下脚下的大红皮鞋,穿上了一双黑色的布鞋,我剥下一颗彩色纸糖果放在嘴里,让它慢慢融化在口齿间,周围的哭声也随之融化。
(三)
我妈走后的一个月里,我爸每晚都在她的灵位前哭,我在隔壁的房间写作业听得清清楚楚。
“你这短命的婆娘哩,怎么忍心走了哩,托了一回人生哩,留下一对儿女不管啦哩,留下一对父母不管啦哩,你的儿女没得个人来疼,你的父母没得个人来亲,你上有老,下有小哩,怎么就死得哩……”
“你来我们郝家初,不会烧火不会桨,伺候不得公婆合拢不来小姑,不会抗锄头不会耕,讨不得亲人喜欢遭得邻里厌,15年过去了,你生得儿来育了女,出门回来懂得礼,爷娘衣来小姑衫,亲邻见面笑问好,日子刚好你就走了,儿女孝顺你不享,爷娘疼爱你不受,姑妯友和、邻人热情你也不顾,我们夫妻情谊你也不留,尽往那阴曹地府去,无情无意无爱无暖哩……”
一个月后,父亲就每晚去牌场子打麻将,有时打到半夜回家,有时打到天亮回家,有时好几天不回家。幸好有爷爷陪我写完作业,然后安置我睡觉,他在我床边坐着看电视,直到他以为我睡着了才关了灯和电视回到对面的房间,我有时真的很快就睡着了,多半时候我都装睡,等爷爷走了,我又把电视打开,听着声音,我才觉得安心。有一次,爷爷在对面房间里跑过来,用手提着裤腰带进来说:“霞儿,怎么了?”我睡得迷迷糊糊坐起来说:“睡觉哩。”一看电视里正在播放《新乌龙院》,里面的小胖和尚因为被父母抛弃在下雨天大哭,爷爷又问:“我刚刚明明听到你大哭哩。”“没有,爹爹,是电视里的小和尚在哭。”爷爷这才看了眼电视,摸着秃顶、提着裤腰带回房。
上了初中,要找父亲要学费,不得不去牌场子找他,在那里,看见夏桑的爸爸和我爸爸一个牌桌,两个人都是满脸胡须,嘴里叼着烟,脸上说不尽的倦意对抗着身上的堵劲,精神在“东西南北红中”里摇摇晃晃,摸牌的手在发抖,只有看牌桌的眼睛如狼似虎。我极不情愿在那样的场合开口,就坐在牌桌一角,看牌的人中,有一个是给我黑色塑料袋的妇女,她站在夏桑爸爸的斜后方看牌。
“哟呵……糊幺四七万带三六九筒,六章字,还干不过人家糊边七条的独章。”在哗啦啦的搓牌声中,看牌的人憋不住闹腾起来。
“文成公主,你今儿背哩,看你背后来了谁?”夏桑的婶婶朝我使了个眼色。
“你来干什么?”父亲一只手起牌,一只手弾烟灰,扭着头看了我一眼,就扭回去调杠。
“我来要学费,班里同学都交齐了,就差我一个人了,班主任把我赶回来了。”我低着头,小声地说,脸上被满屋子的烟和一颗鲜活的自尊心熏得火红火红的。
“哈哈,六章牌都糊不了,原来遇上了讨债的哟。”看牌的人又起哄。
“谁让你来的。”
“爹爹。”
“你先回去,找爹爹要,明天我还给爹爹。”父亲狠狠吸尽烟头最后一丝尼古丁,仍在地上,用脚碾着,腾出嘴叫:“西风,碰起!”
“我不读了。”我背着手抹着眼泪跑出牌场,也不想回家,也不敢回学校,蹲在刺花丛里嚎啕大哭起来,一直到天黑。
“哎哟,这是谁蹲在这里?是个鬼吧。”说话间,有一束暗黄的手电筒光照到我脸上。
“这不是文成公主的女儿么,可怜的‘没娘儿’,怎么蹲在这里哭?”
“不要你管,走开。”十二三岁的年纪,正是脾气渐长的时候。
“哎哟,我那侄女要是有你这么泼辣就好了,成日里躲在房间里,怕见人,怕说话,都快变成傻子了。”
“你说的是谁?”我捂着半张脸,抬起头,认出来是夏桑的婶婶,她关了手电筒,蹲在我对面的花丛前。
“她爸爸成天成日骑着摩托车回这里打牌,把个姑娘娃丢在家,没一个人照看,你好歹还有个管闲事的爹爹进进出出的……”
“不许你说我爹爹是闲事佬,他又没管你家的闲事。”
“怎么没管,他要抓夏桑的妈妈进猪笼子哩,管闲事管到我们夏家来了,唉……看你这么有骨气,这么黑敢一个人蹲在这里,那闲事佬把你教得……”
“婶婶,夏桑得妈妈为什么要进猪笼,爹爹从来不冤枉一个人的,一定是她做错了什么事情。”
“是呀,你女孩儿家千万不能做错的事情,你人虽小,和你爹爹一样正气,桑儿就没你命好,现在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摊上那样的一个妈……说起来,她妈还是我的远亲,她小的时候长得聪明伶俐,嘴巴甜,见到谁都亲热地喊人,她的亲事也是我保的,她刚嫁过来夏家,就像中了邪一样,听说被老家一个喝农药水死的远方姑妈缠住了身,新婚第二天就脱掉红大衣跟人家吵架,‘做舅妈’喝喜酒,她把用过的卫生棉条仍到主人家的床底下,到别人家做客吃饭,把个‘活滔滔’的肥肉夹到碗里又扔掉,天天晚上在房间里哭着要喝药水,见到小姑子、大婶子就是扯头发拔衣服地骂……很多很多荒唐的事情都做出来,一年后,请了个驱鬼的神婆弄了一下,才消停了生下了夏桑……”
“我明天去找夏桑玩。”我拿掉捂脸的手,一骨碌立在刺花丛中央,夜风阵阵,粉色的刺花芳香馥郁。
“霞儿,回来吃饭,霞儿……”是爷爷在门口唤我哩,急促里还有些怒气,我一点也不惧怕,心里的委屈一扫而光。
“记得去找桑儿玩,她家就在中学对面。”婶婶在背后喊了一句,一束暗黄的光照在我回家的脚下。爷爷端着酒杯靠在大门框旁,探望着门前小路的方向,我还未进门,爷爷就训了“不管出啥事都要按时回家吃饭,走路不能张牙舞爪”之类的话,我低着头“欸”了一声。
(四)
到底我还是忘记了对婶婶的承诺,因为父亲让我辍学去镇上的棉纺场上班,为了争取上学的机会,我把所有的经历都花在学习上,直到初一的期末考试,我考了全年级第二名,去棉纺厂的命运才发生了转变,学校的广播不停地播着我的名字。
“一(四)班,夏桑,总分第一名……”挂在教学楼最高处的喇叭声嘶力竭地播着最后一个名字,我手里的圆珠笔僵在一道物理题上,“她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的话语和广播里重复的声音像两道冷热不均的气流,冲开我的耳膜,直击大脑皮层。
我和她就在学校的喇叭声里保持着联系,我们俩包揽了年级总分及各项单科的奖项,在同学们纷纷议论中,我们竟然成了学校的传奇人物,我无数次期望,能在去食堂打饭的途中、去洗碗池抢水洗碗的时候、课间上洗手间的时候、去操场做课间操的时候、下晚自习走在香樟路下的时候遇见她,我在心里打了许多草稿,连见到她后要用一种“自信轻松、我过得比别人都好”的眼神都暗暗训练得自然流畅。
然而,在临近中考的前一个假期,我如愿遇见了夏桑,但是我预演了三年的眼神没有派上用场。那时学校附近清一色的零食店,一到星期五下午就把各色零食搬到店门口,琳琅满目的辣条独占鳌头,五毛钱一包,一块钱三包,我看见夏桑时,她正俯身把“飞旺”、“霸王丝”“火烧鸡”往手里抓,发梢的牛皮筋在她起身的时候滑落到地上,她再次俯身抓了三包“霸王丝”,起身的时候,像牵羊般用小指顺起地上的牛皮筋,她穿着土粉色镂花褂子、深绿色的喇叭裤,脚上拖着一双不见鞋底的灰色布鞋,她将辣条一边摊在柜台上,一边嘴上叼着牛皮筋,反手从背上的帆布书袋子里掏出一把碎钱,一毛、两毛、五毛地凑了两块钱,在老板收钱的档儿,她拢了拢凌乱的头发,将牛皮筋缠在发中,两只手各匀半缕头发,使劲往两边拉一把,牛皮筋便挤到了发根处。当夏桑把辣条塞到布袋里转身走出来时,情急之下,我蹲在了一箱“飞旺”前,埋着头,手在一包包红油缠绵的辣条里翻来覆去,我不敢抬头,连眼睛都不敢睁开,红油里飘逸的辣椒仔在我心头的沸汤里翻滚。
中考结束后,我顺利考进了市重点高中,彻底摆脱了去棉纺厂上班的命运,夏桑也考上了重点高中,我估摸着她也一样,三年来,在一条逼仄的道上扯着脖子往前冲。进入高中后,各地的尖子生云集,我就像一个泡沫掉在水里,没有涟漪,没有声响,学校的广播里再也没有播过我的名字,我和夏桑断了牵连。在人才浩渺的高中,我害怕遇见夏桑,在去食堂的路上、在绕过金鱼池去洗手间的走廊上、在晚自习后夜跑的操场上,寻觅着一个扎着牛皮筋的背影,我好在四目相对之前低下我的头。
初中时,没有朋友,心里时常生出高冷的优越感,到了高中,没有朋友,抬头仰望夜空,只有一轮淡月,与苍茫的宇宙格格不入。
“爹爹,我们班的王丽丽会弾钢琴。”
“钢琴是个什么鬼?”爷爷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脆脆地咂了一下舌头。
“还有,我们班的那个夏婉清长得又漂亮又会画画。”
“你也会写毛笔字呀。”爷爷夹了一筷子的糯茄子,一口吞下肚。
“那个,我们班也有个姓郝的,他还会弹吉他。”我急得用手比划了弹吉他的姿势。
“嘿,以前就说让你去学割琴子。”
“不是的,那叫拉二胡。”
“割二胡,跟道海幺爹学,他会那玩意儿,哎呀,昨晚上不知道是谁在那唱歌哩,我听着挺好……‘风吹云动天不动,水推船移岸不移,刀切莲藕丝不断,山高水远情不离’……”爷爷抚了一把胡须上的酒味,哼起了我唱的小调,苍茫的宇宙顿时闪烁着点点可爱的小星星。
“爹爹,你跑调啦,不是这样唱的……‘风吹云动天不动,岁推爷移孙不移,刀切莲藕丝不断,爷孙相依永不离’……”我心中的淡月,慢慢圆满晶莹。
终于挨到高考,前夕,全校的毕业班将课本抛得满天飞,课桌课椅砸得横七竖八,我独自站在在学校生物园的葡萄架下,望着灯火通明的整栋教学楼,嘶喊声不绝如缕,这又是一次重新洗牌的机会,灯火和嘶喊虚无缥缈起来,我被投放到苍茫的宇宙夜空下,心中空乏,眼中泛泪。
“风吹……”我将胸腔的抽泣沉到丹田。
“妈……妈呀……我的妈呀……你这个……”在葡萄架旁的水仙花盆堆里,传来一阵哭声,情急之下,我闪到葡萄架的石柱后,借着月光,看见一个人影蹲在地上,头埋在膝盖上,齐腰的长发发稍上缠着一根牛皮筋,在淡淡的月光下,竟能刺痛到我的眼睛。
“妈……母妈……”夏桑仰起脖子吊着头,我迅速藏起头,胸腔高挂憋着一口气,听着她嚎啕大哭,撕心裂肺地喊着“母妈”,说来也怪,我倒不好意思发作了,五脏六腑跟着她的哭声山摇地动。
十年前含在她嘴里的糖,终于融化了,她应该懂得悲伤是什么了,我静静地守着她,猜想她大概已经忘记了“郝劲道”是谁,忘记我说的那些胡话,更不知道,一个‘没娘儿’在柔柔的月光下看着她,如同
低头抚摸自己的影子。
(五)
高考如期而来,不惧烈日、不惮风雨,我在写作文的时候,在写文综地理题的时候,在算数学最后一道几何题的时候,在做英语完形填空的时候,脑袋里一闪而过那个蹲在水仙花盆堆里的影子,“窗外日光飞野马”地照在试卷上,“寂空凉风疏月影”地在我心头斑驳,最后考试的结果可想而知,过了一个冰冷的暑假,我被逼着去复读。
复读的日子,不堪启齿,我竟然逃学了,然后又被班主任和父亲像赶牲口一样地赶回到不见天日的学校,那时候,是我到此为止的人生中,最想要寻短见的时候,因为背负那么多的人情债和不甘心,我还是活下来了。每次在寝室熄灯后,我都躲在被窝里打开翻盖手机,那时候手机里便有了让我牵挂的事,只是我踏进复读学校的大门之前,换了电话号码,QQ也不登了,与外界断了音讯,盯着手机屏幕等待的习惯倒成了活出去的火苗。谁想,一次开机,正好接到一个电话,我在被窝里压低了声音接通:“喂……”
“喂……喂……”电话那边的声音仿佛也是在被窝里压缩出来的,我分辨不出音色,却有一种突如其来的撼动。
“赶紧睡觉,赶紧睡觉,不准在被窝里写作业。”宿舍走廊回荡着班主任的喊叫,犹如空谷里的狼吼声,走廊上晾晒的衣服“滴滴答答”,犹如山风凄厉。
“喂……我在听,你是……”
“呜……喂……”
“赶紧睡觉。”大黄大摇大摆地走进女生寝室,拍着我的床架子,我立刻滑上手机“躺尸”般地屏住呼吸,手里紧紧攥着拳头。
那个电话使我心里悲凉了好一阵,也悬了好一阵,就像怀里揣着一个千年古董,无处安放。
第二次高考,我依然没有取得理想的成绩,但是父亲总算答应我去读。到了大学,没有学习压力,忙着参加各种活动、社团,辩论赛、演讲比赛、唱歌比赛、写作大赛,话剧社、文学社、学生会、记者部,每日披星戴月,简直比备战高考还充实,年终时,我既拿到了奖学金,也拿到了一堆比赛、活动的证书,同寝室的人嗑着瓜子、追着剧嘀咕了一句:“好好的大学,干嘛要这么折腾,真是荒唐……”
“荒唐,说谁?”证书散落一地,我慌忙地捡起来抱在怀里,双眼已经模糊,我极力想粉饰的,从初中到高中,再到大学,在我自鸣得意的时候碎了一地,在斑斑的碎片里,响起一年前电话里的呜咽声。
“荒唐,真是荒唐呀……”
那一年的除夕夜,我在新建的杨泗庙里和爸爸一起拜完菩萨出来,见到文宾伯妈从庙的西厢房出来,双手交叠在胸前,低着头嘴里喃喃地念着,她撞到我,眼珠直愣愣地看着我,然后拉我到西厢房的廊下,手掩嘴压低声音说:“你认识夏桑吗?”我点点头。
“可怜的孩子,和你一样可怜见的……”伯妈哽咽不语。
“她在哪?她在这里吗?”我握着伯妈另一只手以示安慰。
“在,在这,这孩子,从她母妈走了以后,每天晚上都睡不好,经常做同一个梦,梦见她母妈从山上掉下来,血肉模糊的,后来这梦越来越模糊,但是梦境里害怕的感觉越来越真实,她前一个星期找到庙里来说,要给她母妈抄一千遍《金刚经》,干脆就住在了庙里的西厢房,谁知她今天把头发束起来说要出家,你说荒唐不荒唐,我就劝她‘儿呀,你要上完大学,要找一份好的工作,要结婚生子,组成一个美满的家庭,等到我这个年纪了再来说修行的事情’,她铁了心不听呀,我怎么向她爸爸交代,好好的女儿家怎么想走这条路了,荒唐呀……”
“要不,你进去劝劝她吧。”
“啊……我……”五年前我躲在“飞旺”纸箱的画面和两年前我躲在葡萄架下的场景像两条铁链子,栓得我的脚动弹不得。
“郝劲道……”背后的这一声叫唤,犹如太上老君的“急急如律令”,我的后背遭袭了一道暗流。
我和夏一前一后地走到了杨泗庙的旧址处,听爷爷讲,杨泗庙的传说有三:一个是明末清初吴三桂叛乱,恣行无忌,杨泗奉玉帝旨意,阻止叛军乱杀无辜,百姓因此建庙供奉香火;二个是此地古系洞庭湖北,洞庭湖王爷派遣杨泗驻此管理范田湖大河流往洞庭湖的口岸,百姓们期望镇水神杨泗能保佑一方土地风调雨顺,故建庙塑像;三个是杨泗为劈山救母的(刘)沉香转世,其父为湖广长沙府(浏阳县)知府杨金,杨泗七岁得道,阳度佛道门,阴度群妖皈,救患拯难,普度众生,于是百姓始建一草堂于庙湾(月堤拐村一组)以兹祭祀。无论哪一种传说,我都深信不疑它的神性和我们这一方百姓不灭的善性,文化大革命,寺庙被摧毁,百姓冒死收藏了杨泗菩萨的遗骸残塑,时隔四十年,杨泗庙才几度重修,我们家的老台子就是它曾经的旧址,而我和夏桑现在站的旧址已经是第二个旧址了,时光转碾,到了我们这一辈,即使从小接受“无神论”的洗脑,遇到解不开的难题,还是会本能地去求助我们心中的神。
脚下杨泗庙的旧址上,开满了碧绿绿的油菜花,以前那里方圆十里都是黄花梨树,春暖花开时,十里的落英缤纷,宛若置身仙境;夏蝉知知时,满园的青果磊磊,令人心花怒放;秋风飒飒时,一夜之间黄澄澄的梨果落满地,主人家就用撮箕捡盛梨果,稍微摔破的果子,主人家就会自家实用,把完好无损的梨果分给亲戚朋友,再有多余的就会挑到镇上去买。曾站在武汉大学的樱花园里,一闭上眼睛,仿佛咬了一口多汁香甜的梨肉,清爽的梨汁灌溉了我干涸的肺叶,一睁开眼,沧海桑田般的失落。听文宾伯伯说,这里的梨之所以多汁多肉,是因为沉香劈山救母时,手被斧柄磨破,鲜血滴到地上,顿时长出一颗梨树,开花结果,沉香食了香甜的梨肉,力大无穷,后救出母亲,百姓在此地种上梨树,寓意“孝感动天,永不分离”。后来,梨树被村委决议砍伐掉,规划统一栽种经济效益更好的油菜和棉花,虽然梨树不复存在,凡是吃过这里梨肉的人,心里都有别样的滋味吧。
在杨泗庙的旧址旁,夏桑穿着文宾伯妈的居士服,长发高高地束在头顶,一条似曾相似的牛皮筋紧紧地缠在发沿,脚上一双沾满泥土的布鞋,我给夏讲了杨泗庙的故事,回味了小时候自家梨园的风光,她眼神悠远地也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上世纪九十年代,广东省一个小渔村因为灯红酒绿的故事全国闻名,很多外地来的打工妹起先都是在广东省的电子厂上班,有的经不住金钱的诱惑,有的被同乡姐妹“好言相骗”,都纷纷在厂里上班之余兼一份“红黄绿酒”的职,最后更盛行了一种叫“仙人跳”的行当,农村人给它一个更形象的名字——“捉口子”。具体操作过程就是一对真实的夫妻,妻子扮作“东莞小姐”勾引嫖客,丈夫再假装不知情捉奸在床,勃然大怒的丈夫扬起“大哥大”要报警,嫖客为了息事宁人会赔偿比嫖资高出数十倍的钱。
“那年,我六岁,半夜睡醒,在爸爸和妈妈的脚头,不知人事的我,听见爸爸气喘吁吁地跟妈妈讲他们‘捉口子’的事情,妈妈说她看见我小字本上页页都是分,一定要培养我上大学,城里孩子有的我也一定要有……是我害她走了一条荒唐的捷径,一条我不齿的路……”
“死者已矣,功过自然不由我们来判,她为了你,也算是一种牺牲……”我站在夏桑的背后,她的后背像山峦一样坚硬冷漠。
“哼,在为了我‘牺牲’之前,她已经走上了这条荒唐的路,那时我才三岁,爸爸去城里谋事做,有一次,我记得很清楚,一个男人,从我家后面的菜园子摸进屋,我又睡在他们脚头……三岁呀,虽然那时不知人事,但我知道那是不好的事情,后来那男人的老婆经常来我家吵架,她还打我妈,我妈被她扯着头发让我跑到隔壁去搬婶婶来,我跑到外面,哭了一会,没有叫人帮忙……”
夏桑转过头,像熟透了的葡萄的两只眼里满是愤怒,我无法直视她的眼睛,也无法接受一个这样荒唐的母亲,一时之间,我想起小时候放学的画面,我说的港剧里的“坠崖希望”,夏桑明明是相信的,眼睛是不会欺骗人的,尤其是一个孩子的眼睛。
“那时候,我宁愿我的妈妈是一个清白之人,意外坠下山崖,被高人救下来,从此在山洞里修炼,与世隔绝,又或者,她宁愿没有来这世上,再或者,她不要把我带到这世上。”
我看见茄红的葡萄汁在她眼里荡漾,这双眼睛仿佛把我带到那个放学路上。
“你为妈妈抄写这么多经文,杨泗菩萨也会为你的孝心所动容的,她的亡魂得到超度,她的罪孽得到洗脱,很快可以重新做人了,说不定,她下世投胎做你的女儿,你要给你的女儿做一个好榜样,你妈妈造的孽,你遭的罪,在这一刻,在你这的一念里,一笔勾销,好吗?”我追着她的眼神,她垂下头,在点头之际,一滴泪在干涸的土地上化开。
夏桑抱着我大哭了一场,哭声唳唳,杨泗庙台上的油菜叶子瑟瑟发抖,天际风云神秘变幻着,十多年前放学路上,夏桑欠下的痛哭今日总算偿清,她的心应该也轻松了吧。
(六)
大学毕业之际,我喜欢上一个弹吉他的大男孩,为了能见他一面,特意报了名要跟他学吉他,每日都会找话题跟他聊天,聊舞蹈、唱歌、吉他,聊他过去组建的乐队,他发来旧照片,一个头发和beyong一样齐肩的小伙子在照片里羞涩地冲着我笑,我会把新学的舞蹈片段发给他看,还有十六岁有着两颗小虎牙的照片,工作的枯燥和繁琐在惺惺相惜里也无知无觉。
在医院转正的那天,我拿到了人生中一笔为数不斐的工资,也是在那一天,夏桑加了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