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泰顺出了一位远近闻名的神童——范鸿书。幼年时,他伏在父亲的肩背上奔波于求学路上,十几岁就以第一名的成绩进入县学。在西学东渐的时代里,他又很快由旧式文人成长为追赶时髦的新型人才,敢于书写反清诗句,呼唤革命浪潮。在短暂的一生中,他殷勤培育良才,为办学经费辛劳奔走,以开启民智为己任,被泰顺学界视为“开化之望”。他的故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那个年代泰顺南部乡贤群体兴学参政历程的一个缩影。
▲范鸿书照片慈父辛苦造就神童范鸿书(—),谱名宜炳,字学烺,号文卿,泰顺县章坑董源(今仕阳镇董源村)人。他虽然出身贫寒,但父亲范振翼全力培育他成才,五岁时,范振翼亲自教他识字读书。两年后,范振翼深感自己才学有限、乡村缺乏明师,就背着他到霞浦柘水(今柘荣一带)读书。他家到学堂要走四十里的山路,崎岖坎坷,行人稀少。范振翼为了照顾小鸿书的生活,不辞辛劳,经常早上返回章坑,傍晚去往柘水,又或者傍晚回家,次日早上前往柘水。两年后,范鸿书到福鼎十七都求学,父亲一如既往地两地奔走,风雨无阻,漫漫古道上浸润着慈父的汗水。
▲仕阳镇董源村范鸿书故居的外墙门楼
不到十岁,范鸿书就见识了两省的风土人物,眼界与学识都超过乡里的同龄孩童,而且他工于书法,能诗善对,人人称奇,呼为“神童”。父亲背着他求学的情状是浙闽古道上一道动人的风景线,引起邻县官绅的注意。民间传说,有一文士见此笑道:“儒童父作马”,伏在父亲背上的范鸿书机智地对答:“功业子成龙”。又传说,邻县的知县特意召见范鸿书试下才学,递给他一些花生,随即出了个上联:“花生落地豆。”这是取笑范鸿书身材瘦小,是豆粒大的小不点。范鸿书巧妙地对道:“辣茄仰天椒。”联中的“椒”字谐音“骄”,把知县洋洋得意的骄傲之态形容得惟妙惟肖。
▲雅阳百福岩石门楼“绿绕青来”,
据传是范鸿书13岁时写的后来,家道愈贫,无力维系繁重学费,范鸿书只好辍学回家。范振翼仍未放弃这个可造之材,每日在书房里督导他读书,荒废了手艺与农事,为此村里不少人都讥笑他不务正业。他没有辩解,只是默默地用汗水与心血去浇灌,坚信聪明懂事的儿子终有一天会取得令人信服的成绩。范鸿书十一岁时,书写南宋诗人翁森的《四时读书乐》自励,从条幅来看笔法娴熟流畅,已初具书家风范。雅阳镇百福岩村石门楼匾额上四个苍劲浑厚的大字“绿绕青来”,据说是范鸿书十三岁时骑在父亲肩膀上挥毫。
▲范鸿书11岁时写的《四时读书乐》
(自《泰顺文物》)
光绪戊戌年(),父亲带着他到温州参加童试。小舟在鳌江靠岸登陆时,风雨熄灭灯烛,父亲两眼摸黑,几次摔倒在地,他不禁失声哭泣。父亲安慰道:“只要你能实现我的志向,再多的苦也能承受。”他把感恩之情化为如潮的文思,在考场上出色发挥,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泰顺县学。十五岁的他就成了县学里的“领跑者”,让很多同堂读书的大人们有些汗颜。
▲范鸿书科举捷报
两年后,范鸿书凭着一手好字,做起了老先生的行当,给族里编撰《范氏宗谱》,一笔漂亮的欧体楷书典雅秀丽,无怪乎他的考卷能得到浙江学政唐景崇的赏识。面对乡民的一片溢美之声,范振翼头脑很冷静,对鸿书说:“读书人可以安于贫困,但不能安于学问,你应自己奋发向上,我精力大不如前,以后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督促你学习了。”
▲范鸿书16岁的欧楷字体
在与新式人才交往中成长范鸿书少年时的科举之路是幸运的,但身处中国千年未有之变局的时代里,又是生不逢时。清廷内忧外患,摇摇欲坠,旧的科举制度已然成为时代的桎梏,许多开明人士纷纷倡导兴办新式学堂,到年延续千年的科举制度终于在一片争议声中彻底废除。这寒了范鸿书等士子的心,也让他们开始探索新学之路。
范鸿书身边聚集着一批接受新思想的朋友,他与大安名儒林大璋、章坑才子林毓材等人都出自仕阳溪东岁贡生林晴帆的门下,林晴帆的儿子林福保是泰顺劝学所长,范鸿书亲切地称他“世兄”。林福保的儿子林念伊民国时任泰顺县议会议长等职,与范鸿书是亲密无间的同学,范鸿书曾题诗互相共勉:“中原此去争方烈,君猛着鞭我枕戈。”
▲雅阳百福岩石门楼内景,民国曾在这里办学堂
光绪丙午年(),林福保等人与雅阳百福岩的周德邦、周国铭聚在一起商议集体创办一所新式学堂。周氏兄弟极力促成这项公益事业,以自己新建的安雅轩作为校舍,取名“启明学堂”。
▲百福岩石门楼大厅,悬挂启明学堂牌匾
安雅轩或许就是范鸿书小时候题写“绿绕青来”的石门楼大院或者附近的某座楼房,至今石门楼还有一张民国时期留下来的课桌,上书“启明学堂”四字。范鸿书自小与百福岩的周家颇有渊源,与周国铭之子周景嵩(鹤如)、周景高都是志同道合的好朋友,周景高与堂弟周景旦(琬如)同在民国二年毕业于浙江法政专门学校。
▲石门楼桌子底下写着“启明学堂”四字
宣统二年(),启明学堂还附设有“八乡公学”,是县劝学分董陶文徽与陈松崖等人齐聚泰顺八乡热心人士商议创办的,但很快移设到筱村书塾。范鸿书与陶文徽也是相知的同道中人,正如范鸿书悼念陶文徽的诗句:“荆榛劳启径,桃李顿盈庭”,有这么多开明的有志之士披荆斩棘,才迎来泰顺新学的曙光。
启明学堂的学生来自雅阳、仕阳等地,他们在这里接受了良好的教育,也目睹了周家办学之苦。光绪戊申年(),启明学堂的所有学生请范鸿书撰文为周德邦的母亲蔡氏祝贺八十大寿。在学生的心里,只有借用范才子的手笔才能抒发自己绵绵的感恩之情。在与启明学堂师生的交往中,范鸿书从一位旧式秀才迅速蜕变成追逐新思潮的人物。
▲范鸿书代启明学堂全体学生写的贺文
执教蒲门,教益友育良才也就在这一年,范鸿书踏上了出外教学之路。他人在泰顺,声名早播于平阳等县。早在光绪壬寅年(),十九岁的他受平阳县蒲门(今苍南县马站镇)的范氏宗亲的邀请,前去编撰宗谱,他敏捷的才思、秀美的书法给当地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蒲乡公学(自苍南县马站小学的网站)
后来,蒲门乡绅范登良、林椿庭创办蒲乡公学(苍南县马站小学的前身),特意聘请范鸿书前来任教。赶时髦的范鸿书第一年到学校,就与同事郑慎斋、林椿庭、吴蕃圃合影留念,这些都是当地学界精英,如郑慎斋后来创办平阳第一所少数民族学校,范鸿书亲切地叫他“慎哥”。在那个年代拍照是新鲜事,范鸿书作诗纪念:“且喜英雄都入毂,也教处士滥充竽”,他盛赞郑慎斋等三人都是“英雄”,只有自己滥竽充数。他在诗的最后两句又写道:“来日方长各珍重,会看四皓再同图”,他勉励朋友珍重人生,期望大家像汉代“商山四皓”那样成为长寿健康的名贤。然而,范鸿书英年早逝,终究没有到皓首的那一日,四位好友也没能再同框。
▲范鸿书书法(自《泰顺先贤墨迹》)
范鸿书在蒲门教学之余,给当地山水留下了许多诗文,他受校友林树棠之请撰写《诰授定国将军河南南阳府副总兵林公神道碑》。他还结识同样有“神童”之誉的郑汝璋,两人神交已久,相识恨晚,在题赠给郑汝璋的诗句中写道:“才子胸中殊不俗,诗人名下果无虚。”宣统年间,郑汝璋考取法政科举人,钦点七品官,范鸿书听闻这个喜讯,寄诗道贺:“记取江楼期负语,有人戴笠日边看”,他在浙南乡村一直翘望着朋友一步步走向腾达。郑汝璋也时常惦记着他,曾致信请他题写匾额。民国时期,郑汝璋在浙江多地任审判厅厅长、法院院长,而早逝的范鸿书却已然负了“戴笠日边看”的许诺。
▲范鸿书在书信中提到郑慎斋请他题写匾额邻县的文人常向他索文求字,他有时也会向人索求诗文。他的同乡好友林毓材父亲六十大寿时,他帮忙向郑慎斋、朱仁卿征集贺诗。
范鸿书在蒲乡公学培养出不少优秀学子,有的成为当地有名望的乡绅,有的官至县长,有的在省里任职。
▲蒲乡高等小学(自苍南县马站小学网站)
书写反清诗句,呼唤革命范鸿书与蒲乡公学的同事观念新潮,时常聚在一起谈论时事,针砭时弊。然而,“大地已成人外府,吾侪犹说我中华”,说到国家前途,他们常扼腕叹息。多年前,八国联军攻陷北京,意图瓜分中国,他悲愤地写下诗句:
闻道瓜分议已成,劈天风鹤梦魂惊
为忧群小心思乱,却背旁人泪暗倾
压力秦廷华岳重,感情汉族羽毛轻
楚歌四壁应谁咎,莫谓天亡怨不平
▲范鸿书《闻瓜分警告》诗
在西方列强船舰利炮的蹂躏下,华夏大地一片呜喑,每每让范鸿书午夜梦回,悄然落泪。他虽然是清朝秀才出身,却不同于泰顺先贤林鹗等人那样效忠清廷,对腐朽没落的满清政府恨之入骨。他在《读康南海》诗中写道:“亘古经书日月存,未闻满汉共渊源”,不认同康有为那一套保皇派的言论,他以“岳庙柏枝犹向宋,钱塘江水为羞元”之句吐露汉人遭受奴役之苦的心声,他期待一场轰轰烈烈的革命来改变国家与汉人的命运。
▲范鸿书在《读康南海》诗中,
不认同康有为的保皇思想诗中反清呼声极其明显,当时清朝尚未灭亡,就敢于发出这样振聋发聩的声音是需要胆识的。他并不是躲在书斋里发几句牢骚,而是把这种思想与言论传达给学生与友人。光绪己酉年()春,范鸿书在蒲乡公学的课堂上讲授“明亡国史”,想到国耻未雪,越说越激愤,语音梗塞。他以南明抗清英雄张苍水《山中初度》的原韵写了四首抒愤诗。在第一首《痛哭国耻》中写道:“元代儒生羞丐侣,赵家天子惨奴颜。”他借元代儒生的地位还不如乞丐、僧侣的典故来反讽当朝,哭诉满清入关后的汉族屈辱遭遇。
▲匾额“迎祥”二字据说是范鸿书手迹
(仕阳镇荣西村坑西水尾宫)在第四首《庆贺前途》中写道:
华人噩梦喜将还,革命潮流溢两间
群着祖鞭清晋土,肯容胡马立吴山
铁椎已泄子房愤,铜像行摹嬴政颜
韫匣龙泉休跳跃,料应不老汝乡关
▲范鸿书《庆贺前途》诗
他写这首诗时,距辛亥革命爆发还有两年时间,就预示一场改天换地的革命即将到来,激越、企盼之情满溢纸上。他把四首诗递给郑慎斋、林念伊等人看,朋友都鼓励他自立自强,莫要空说大话。当辛亥革命的烈火熊熊燃烧时,范鸿书正好病倒在床,为不能效寸尺之功而愧疚不已。在注重民族和谐的今天来看,他的反清诗句显得有些偏激,但在那个特殊年代里,与中国同盟会“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政治纲领却不无共鸣之处。
▲范鸿书在诗序中提到年写呼唤革命的诗句
时髦之最,心系家乡民智开化范鸿书短暂的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在外县学习工作,他把临时住所称为“萍庐”,所著的诗文辑成《萍庐诗草》。他在一首诗中写道:“嗟我萍踪犹泛泛,故乡回首愧先鞭”,一直愧疚没能帮家乡公益事业出份力。当时,泰顺乡村有些人还沉陷在旧观念中,对雅阳启明学堂的新式教育模式不怎么理解,特别是腐儒对此冷嘲热讽,经费筹措困难重重。几年下来,周德邦、林福保等人辛苦支撑,赔垫不少校费。
▲董源村范鸿书故居庭院
光绪己酉年(),启明学堂筹措经费受阻,办学人致信范鸿书商议办法。范鸿书有个邻县朋友林某因想申报某地产业充入校费,遭到海滨渔户的棒打,他深知其中错综复杂的难处,如果自己卷入泰顺乡校经费募捐中,可能也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但自号“侠心”的他为了家乡的教育大业,还是毅然从蒲门返回乡里,与朋友冒着瓢泼大雨去往罗阳县城探讨“阻学捐”的事宜,一路上雨雾茫茫,看不清前方的路。他写下了一首诗:
满眼荒烟路渺茫,连朝风雨塞罗阳
瀑泉奔涧碧翻白,新稻偃畦青压黄
万嶂林箐昏雾里,千家篱落白云乡
我来别有无穷感,岂为阴霾意惨伤
▲范鸿书《己酉七月为乡民阻学捐事赴县途中》
他心中翻涌的无限感伤,并不是为眼前的风雨阴霾,而是为那千年来禁锢人们的旧思想,它犹如漫天阴霾遮挡前进的视线,需要有志之士去冲破迷雾,开启民智。第二年,范鸿书等人就办学经费来源问题向省里禀请了一些提案。
辫子也一直是捆绑人们思想的旧物,范鸿书厌恶脑后这根丑陋的“尾梢”,响应浙江军政府都督汤寿潜的《剪辫令》,率先动员蒲乡公学的师生剪掉辫子。他写信给泰顺启明学堂的周景嵩询问泰顺的剪辫子情况,言辞又急又喜,恨不得一日之内全泰顺所有的人都甩掉那根“尾梢”。他甚至对朋友林子劲、张伟西开玩笑说:“若是家无长物,还可卖掉辫子换些钱招待客人。”
范鸿书是追求时尚的文人,不仅思想赶潮流,而且穿着打扮也引领新风。今天,人们看到遗照中的他梳着平整光溜的头发,穿着洁净笔挺的西装,左手还拿着一条雨伞柄,俨然是个留洋归来的绅士。
▲范鸿书书法(自《泰顺先贤墨迹选》)
他对西方新事物极其感兴趣,听说朋友郑馥庭买了一台留声机,羡慕不已,总想过去欣赏一下这个新物件传送出的优美音乐。他养成每日看报的习惯,渴求新知识,密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