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是一个被病痛打败过的人
我看过许多人谈论自己的病痛,大家说的都是克服了困难。但我要说的是一个被病痛打败过的人。
我仔细地想了一下,发现其实我的病对我影响还是很大的。
除去卧床不起那种极端情况,最低最基本的程度是每个动作、每次呼吸都会痛。但是,如果我不说,别人就看不出来。应该有超过三年没有抱怨过了。我的丈夫,或我身边最亲密的朋友,也都不知道我一直在忍耐这种疼痛,他们甚至已经忘记了我有一种病。
我觉得这个病痛改变了我的性格,因为习惯了生理的不适,也就习惯了心理的不适,变得极其善于忍耐。我好像越来越少生气,也不怎么悲伤,笑点却特别低。几乎变成了自己的旁观者。
举个简单的例子:我的手机有问题,每隔20秒钟就会跳出一个窗口,需要点一下确定,否则就无法工作。而且,它的屏幕也早就摔碎了,但我居然还可以用它看几个小时的电影。就这样用了大半年,也不觉得需要换。直到前些天,朋友用我的手机看一个两分钟的视频,然后惊异地问我是怎么忍受它的。我这才意识到,那是一个令常人崩溃的手机。
我也有过一个阶段,像其他的许多人一样,对于自己还能活着很感激。甚至还有一个阶段为自己骄傲,忍受着病痛还能坚强面对之类的。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厌倦的我也不记得了。常觉得生活得如坠梦中,却不是个好梦。
有时觉得自己非常冷漠,别人向我抱怨的一些事情,我常觉得“那算个事儿吗”。但同时又非常细腻,能够觉察很多种情况下大多数人无法觉察的快乐和痛楚。日常生活中我是一个几乎完美的朋友,我温柔真诚,而且很有幽默感(我想那是因为绝望)。因为我依靠为别人而活地活下去。如果为了自己而活,我便没有动力。
开头说到,我虽然还活着,但应该已经被病痛打败了。像是被燃烧过的东西,虽然形状还可保留,但只要再碰一下就会变成灰烬。
就我们无数次受到的教育来说,在精神上被击垮是一件可耻的事。但所幸从未向人说起,更没有给别人添麻烦,并且还是努力做了些对别人有益的事。我想我不是个值得尊敬的人,但我并没有做错什么。
我虽然已经结婚,却过得越来越像单身,在婚姻里不再期待帮助,也付出得越来越少。所幸他毫无察觉,反倒似乎很享受这种不被要求、互不干扰的自由。
个性的变化和对自己物质生活的一再精简,我已经渐渐把自己的衣服、鞋子、书,还有过去觉得很珍贵重要的纪念品,都快要扔光了。
也许也可以说,我找了一个借口,把自己的怯懦和懒惰都推到了病痛上。
总之,无论如何,我大概是很绝望的吧。我常常对自己说:“又活满了一天,明天也要加油啊。”这对我来说就已经要竭尽全力了。
02
想来想去,还是想请医生帮助我
我去看医生了。初诊那天,医生问我以往的就诊经历,我医院门口,后来服用的药副反太大又送急诊,后来就没再看医生和吃药,直到现在又隔了18个月左右。医生问:“那你为什么又来了呢?”我说:“想来想去,还是想请医生帮助我。”他说:“自己扛不住了是吧。”我说“是啊”,然后又泣不成声。
医生后来说:“我还要问你一些问题,不过你现在情绪比较激动,下次再聊。”我一边抽泣一边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可以的,现、现在就问吧。”他摆摆手说:“太坚强了太坚强了,下次下次。”我现在想起这个画面就想笑。
实际上,后来的多次复诊时医生并没有和我聊,我想这位专家级别的主任医师大概同时具有精神科医师和心理咨询执照,可能会同时进行心理咨询。可能我没有明确表达出这个需求,他也就只问问药物反应如何、睡觉情况,然后继续开药了。
与此同时,我觉得药确实起到作用了。
首先是一直恶心。比起刚开始的吐好了不少,但是恶心一直在,当我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时,总是发现自己紧紧咬着牙,非常累。
另外就是每天回到家,就迫不及待地躺下。当困意袭来时,就紧紧抓住然后睡去。那种睡不着+不肯睡的激动情绪似乎没有了。
还是非常累,沉甸甸的累。可能视力模糊、行动迟缓,还有与日俱增的背痛,都是因为累。我也不知道,没有精力仔细去想了。
以前不怎么做梦,现在梦很多,实在太多了。大部分是噩梦,经常哭醒,也有少许的美梦,但梦醒以后还是要痛哭。因为梦太多,感觉自己像是庄周在梦蝶。梦里发生了很多事情,情绪激烈充沛。反倒是醒了以后整日昏昏沉沉,呆若木鸡。
还怕社交,不敢接电话,能取消的约会和见面都尽量取消,但还是不得已地与人交谈。我并不想说,但是滔滔不绝地说着。感觉很难控制自己说话。说得太多,太啰唆,太不清晰了。
记忆力也变差了。我试着把这一天要做的几件事(其实是非常简单的事)写在纸上,一样一样勾去。但立刻就忘记了那张纸在哪里。
五百米以内的地方,拐一个弯就迷路。在分明应该熟悉的地方转来转去的孤独感,也让我不愿出门。
我也还在经常回忆疾病以外的生活,目睹有那么一些人享受着、机敏地处理着在我看来已经变得庞杂无比的日子。我猜想他们的生活像是穿上冰鞋一样,能够很快并且很优美地滑行,他们可以看到很多风景,常常有很好的感觉。而我现在就像是在一个里面布满砂纸的管子里爬行,什么都看不到,只可向内索求。
但是说实话,我对此是感到满意的。可能因为尽管抱怨了这么多,我还是发觉自己内心是乐观的。或许我天性里其实有着非常旺盛的生命吧。
03
“写”,对我来说,是一种疗愈
在治疗期间,我其实还做了许多事。比如出了一本口碑还不错的书,卖出去一个故事,比起以前可算是赚了一些钱。
对我来说,写文章时,记录一件事情,就是块状地把那段记忆挖出来,然后对着它去描写,那一块记忆事无巨细。有人问我怎么能把对话记清楚,我其实就是对着那一块记忆,像看电影一样,边放边记下来。当我想写一些比喻的时候,我就停下来去感觉对象,然后那个比喻就成为一个画面浮现出来。
与此同时,抗抑郁的药物会从性状上把人改变。我那种过载的、详细的感受和记忆,被强行整块地删去了,成为一个比较少有强烈的低落、也不怎么高兴的人。事实连同情绪,整块地脱落了。
“写”,对我来说,就是对此的一种疗愈。当我能仔仔细细地把自己的感受通过手指,详尽、准确、生动地表达出来时,我会感到安心。
写的时候,反复确认写下来的是不是真实的,并且在把它发出去时,怀有信任和爱意,相信看到我的人是友善的,相信未来的我也不会为此羞愧。在这过程中,我一撇一捺,一个像素一个像素地触摸着自己的光彩。这是人生这条漆黑的河流里,虽然无法打捞,但仍然亮晶晶的东西。
昨天,我按《关于写作:一只鸟接着一只鸟》里指导写作的方法:“对着空白的纸发呆。”于是和平时一样,我抠抠脚,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