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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澡堂
文
宋业国
老合肥人说“洗澡”有两个意思，一是夏天到河里游泳，二是到澡堂里去洗澡。我老家在南淝河北岸宋斗湾，紧靠着南淝河。小的时候一到夏天，晌午趁大人在家歇中，我们就三五结队偷偷的来到河边洗澡，也就是下河游泳。说是游泳其实也就是在河边打打“扑通”而已，一来图个凉快，二来玩得快活，久而久之也就会水了。上来以后怕被家人知道，就在外面浪个半天再回家，大人在腿上一挠一道白印子，就会佯装生气地说：又下河洗澡了吧。
旧时除了冬天人们都是在家洗澡，春秋天隔三岔五洗个澡，夏天是一天一把澡。烧上一大锅水，舀到大木盆里，坐在盆里前后上下抹一下就算洗澡了。冬天冷很少有在家里洗澡，要洗澡只有到澡堂里去。那时合肥城里有几家老澡堂，依稀记得四牌楼解放电影院附近有个“包河浴池”，三孝口飞凤街有个“飞凤池”，老三中附近有个“新华池”，淮河路上有个“淮青池”，坝上街有个“明河池”。年大跃进过后东门工厂区的“钢中浴池”和大通路上的“工厂区浴池”也小有名气。
老话说：没钱下大塘，有钱上澡堂。进澡堂是要花钱的，不是所有人都能舍得的，但是一直以来有些城里人到澡堂去泡澡的痴心不改。那里是个有趣的地方，贫穷富贵，阳春白雪，都沉在氤氲弥漫的一汪汤池里。一片白花花、赤条条，不显山不显水，一派众生平等、和谐……
老澡堂门面都不大，一扇朝外开的大木门，门上镶有玻璃，门里面挂着一层厚厚的布帘子。门口挂着两盏灯笼，灯笼上写着浴池的名字。很多浴池门上贴的对联都一样：“笑迎八方来客，共浴一池春水”。澡堂有两个一大一小的池子，大池子的水温不是太高，一般人都可以洗。小池子水非常烫，上面用长木条一条条地拼起来盖上，每个木条中间都会预留一定的缝隙。
到澡堂洗澡精华在一个“泡”字，小心翼翼跨过池埂进入池中，先是站在池中，一手拿毛巾在水面上前后左右划着，一只手从池中抄水往身前身后淋，再一点一点往下蹲，直到把整个身子浸泡在热水中，只露个头在水上。此间耳边只听见搅动水的声音，啪啪的捶背声还有天花板上不时滴下的水珠声。不过十来分钟便肉红骨酥，血液循环加快，全身发汗，毛孔张开，污垢油脂就会挤到皮肤的表层，那些老旧废物以及毒素一并排出体外，那种酣畅淋漓的感觉油然而生。意惰情散之际，一股热浪扑面而来，虽然有些闷但很爽。
有的人喜欢躺在小池子上面给热气慢慢熏蒸，或是把毛巾塞进木条中间的缝隙，等毛巾熏热之后，抖开，在身上来回地擦，那真叫一个爽。这时赤条条的搓背师傅下身围着一条大手巾，胳膊上搭着一条毛巾，来到你的面前问：要不要擦个背？你如点头说：来个全套，所谓全套是指搓背、捶背、捏脚一条龙，俗称活血、舒筋、松骨。擦背师傅听到你这一声“全套”一定是眉开眼笑地应道：“好来”！随手拿起漂在池中的木瓢，舀上一瓢水对着池埂一冲，解下围在身上的大手巾铺在上面，捞起同样漂在池中的木枕头，扶着你仰面躺下，有人将其戏称为“蛋朝天”。然后取下搭在胳膊上的干净的毛巾连转两圈缠在右手上，左手在右手上用力拍一下，告诉你擦背开始了。他先用左手将你的头发向后理一下，缠着毛巾的右手便在你的额头上左右均匀地擦开了。鼻子的两侧、嘴唇上方、耳朵的后面及脖子，整个头部仔细擦遍，然后擦胸腹一带。等到上半身擦完到了下半身的时候，师傅抬起你的一条腿，架在自己的胯部，像木匠刨木头一样擦你的大腿、小腿。在擦大腿根时，顺手将你的蛋蛋掀起擦一下会阴部，就连脚趾也会套着澡巾，一个一个掏一下，最后用手心攥一下五个脚趾，放下这条腿再换另一条腿……然后要你翻身趴着，在你的脊背上来个“顺水推舟”，一推到底，再按原路返回来个“珍珠倒卷帘”。接着便在你的背上依次来回，大咧咧地循着坑坑凸凸来回捣鼓起来，有长拉、有短揉，有硬搓、有轻摩，像农夫犁地一般，一畦不漏。那活儿不是凭力气,讲究巧劲，顺着肌肉纹理步步为营，层层推进，处处到位，不大功夫身体的边边角角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就连屁眼沟都扒开给你来回操两下。临了师傅打一盆热水浇在你身上，用看战利品一样的眼神，看着你身上的“垢角”（合肥老话称从身上搓下来的泥丸为垢角）儿被水冲到地上，在你的屁股瓣上不轻不重的拍两下，预示着擦背大功告成。此时师傅把你扶起来坐在池埂上，然后舀起一瓢水一边搓手巾一边打趣地说：先生，你看从你身上搓下来的垢角能肥三斗田。接下了开始捶背了，祖国医学认为，捶背可以行气活血，舒筋通络。因为背部脊柱两旁共有53个穴位，这些穴位是联络脏腑的通路，捶打可以刺激调节脏腑的功能，促进全身的血液循环，增强内分泌与神经系统的功能，能够提高机体免疫力和抗病能力。师傅先将手巾铺在你的肩膀上，隔着手巾在肩头找准穴位反复拿捏，又在你的肩膀上用空拳轻重有度地捶那么几十下，再将你放平趴在池埂上，沿脊柱两侧用虚掌和实拳交替拍打、叩击。捶背的手法有多种：双手平展，五指并拢伸直，以不同的节奏、快慢双手上、下交替拍打；双手五指交拢，握空心拳状，上、下交替敲打；双手五指并拢伸直，手心相对，呈劈掌上，下交替击打；一手掌压住身体一端，另一手掌在一定的部位上，维持一定的垂直压力，作平行于体表的单方向直线移动；用第五掌指关节背侧或小鱼际，着实于一定的部位上，手背呈半球形，手指自然弯曲，腕关节主动作屈腕外旋，伸腕内旋的摆动，带动手掌作仰俯滚动等。这些手法在捶打时都会发出高低不同的声音，且节奏感极强。啪，啪！啪噼噼啪噼噼啪，噼啪噼啪噼噼啪……的捶打声在这不大的空间里此起彼伏，你会在这捶打声中感受到难以言传的通体舒畅。背捶好后就剩下四肢了，调理四肢就是捏脚。师傅一只脚跷在池埂上，拿起你的一只手搭在他的膝盖上，两只手掌合在你的胳膊上，从胳肢窝开始慢慢向下对搓，直到手腕处，如此往返三五次，遇关节处都会活动几下。最后来到手，这是显示师傅捏技的关键。中医认为手部经络穴位丰富，既有手三阳经、手三阴经及其穴位循环与分布，又有十四经的沟通联系，众多经外奇穴的分布，手部最常用的穴位如合谷穴，解溪，落枕穴，神门穴，三间穴，中冲穴，大陵穴，少泽穴，商阳穴等等，经常按捏这些穴位可以舒筋活血、养生保健。师傅拿起你的手先抖抖弯弯，然后就在你的一个手指上找准一点按、捏、揉，直到他按的地方出现酸胀麻的感觉方才换一个手指，再到手掌依次捏过。最后是拔节，师傅先用右手中之挠一下你的掌心，然后用食指和中指夹住你的一个手指，从根部往指尖处猛地一拉，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再换另一个手指，直到五个手指全部拔完，这只手就捏好了。余下的手和脚都是这个程序，大同小异而已，到此擦背捶背捏脚全套就全部做完了。听父辈们说泡个澡再来个擦捶捏全套出了澡堂，除了红光满面一身轻松外，感觉衣服好像变大了不少，不贴身。
浴后来到大厅有干浴巾遮体，随意躺在长椅上聊天、吃茶，不时有热毛巾擦脸。这传递热毛巾的过程很精彩，由整好热毛巾的师傅(那时叫跑堂的)挥臂抛扔，抛得力度恰到好处，流动服务的师傅一伸手接个正着，从不落地，人到哪里毛巾就飞到那里，像玩杂技煞是好看。
老澡堂里还有脖子上挂根绳子兜住双手捧着木盒子叫卖的，木盒子里面放的有香烟、花生米、茶干、咸鸭肫。也有些比较讲究的人，会从家里带一点茶叶过来，慢悠悠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放在旁边的茶几上，等到服务员过来给他点上，然后再把茶叶递给服务员，他们就会给你单独泡上一壶送过来。这时会有同样下身围着大手巾的修脚师傅一手拿着一个布包一手拎着一只矮凳问你要不要修脚，如你点头，师傅便会坐在你的对面，解下大手巾铺在腿上，把你的脚放在他的膝盖上，打开布包拿起他的修脚工具。修脚这行当绝对是个技术活，去趾甲、挖鸡眼、除嵌趾，要刀不见血，手到病除。有人把修脚师傅称为修脚医生，医院来说束手无策的毛病，经过修脚师傅的深挖细切，病根拔掉、疼痛顿失，而对于被修的人绝对是一种无与伦比的享受。
擦背与修脚师傅技术的好坏一定是一家澡堂招徕客源的绝招，擦背和修脚能使人上瘾的，一旦尝到甜头，隔个三天两头就想再去，到别的家就觉得找不到那种感觉。
有图快活的人，趟在大厅的木床上，天南海北地扯上几个小时，时不时的欠身起来喝一口热茶，吸一口香烟，惬意的不得了。一直躺到澡堂都快打烊了，才匆匆的穿上衣服往家奔，不过所有这些都是要另收钱的。记得小时候过年前，家大人带我们去澡堂洗年澡，就是寡寡洗个澡什么也不干，合肥老话叫洗“精屁股澡”，又叫“光蛋澡”。
老浴堂就好像一个“民俗小社会”，老友聚会、房屋出租、排解纠纷、撮合媒妁、满师答谢、商务洽谈等等，都会选择到澡堂“洗把澡”。老澡堂是一个公共的开放空间，也是个赤诚相见的市民沙龙，还是一个展示民俗风情的窗口。
年后，合肥相继从上海内迁和自己兴办了好多工厂，这些工厂基本都有自己的澡堂，厂里有个好澡堂和好食堂是大家逢年过节在一起聚会时的谈资。我工作后所在的工厂就有一个不错的澡堂，在职职工每人每月发给十几张澡票，凭票洗澡不要钱，澡票用完了再洗澡就要拿钱去买了，不过那也是象征性的，很便宜，这是职工的一项福利。一到冬天就热闹了，家里农村的亲戚朋友隔三岔五就会找到家里，主要就是来洗澡。下班后带他们一起去洗澡，然后还要搞几个菜陪他们喝两盅酒。虽然有些花费，但是看着他们从澡堂出来喝过酒后那满脸通红精神换发的样子，心中还是高兴的。再说他们来时也不空手，总要带一些农村的土特产，要么拎只鸡，要么拎一二十个鸡蛋，最怂的也要带一点花生山芋什么旳。
男人冬天洗澡好解决，女人就没那么容易了。由于女人的特殊性，只能用盆池，一人一个盆子。那时合肥还没有专门的女澡堂，只是一些大澡堂内设几个盆池，数量很少。几乎家家每天都要排队，再说卫生条件也不是太好，讲究一点的都是在家里解决。洗澡那天早早在家里生两个煤球炉子，再烧上一大锅开水，把家里的水瓶都灌满，门窗紧闭，然后坐在木盆里洗澡，一边洗一边加热水，搞得像打仗一样。那时女人在冬天洗把澡就像是做了一件惊天动的的大事。有厂家发现这是个商机，研制出一种新产品叫“浴帐”，用塑料薄膜制的那种形同圆顶蚊帐，挂在天花下披下来正好能罩住一张大澡盆，倒上一大盆热水，坐到里面洗澡还真不冷。有人还在浴帐里放上一个煤球炉效果更好，但是也有悖病，由于空间小不透气，极易发生煤气中毒，还可能引起烫伤。有年腊月，我的一个朋友的母亲就是这样在家洗澡腰部被烫伤，医院治疗了好多天，医院里过的。
改革开放以后，人们的生活条件日渐提高，现在哪家不在卫生间装个花洒、热水器、浴霸，一年四季都在家里洗澡。条件好的还在家里装个浴缸，时不时还在里面泡泡，当然令人称便，可惜颇有西化之嫌，非我国之固有。今天，我们在享受物质生活提高的时候，偶尔也会觉得家里洗澡条件再好，总找不到到老澡堂洗澡的那种感觉。像我们这些从旧时走过来的老者，还是有些怀恋旧时的澡堂，大家脱了衣服，一个个都是光溜溜的，看不出贵贱和贫富，彼此平等，泡一泡、擦个背，捏捏脚，躺一躺，图的就是一个痛快的那种感觉。
宋业国20世纪50年代初生，明开国功臣“西宁侯”宋晟后裔，祖居安徽省合肥市南淝河北岸宋斗湾。平素喜爱写作，经常在省内外报刊上发表有关合肥世事变迁、民俗民情的文字，被称为“老合肥”。著有散文集《混穷》《巷民碎忆》《巷民行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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