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不忆蜀葵
张炜
1 桤明心里明白,他从来没有像爱这个人一样爱过任何人。牵挂,有时甚至非常想念。但他也知道这人罪孽深重,差不多算得上一个恶棍。不过他平时想得更多的倒是对方的朴实诚恳,还有,这个人的迷人之处、他的才华……桤明对这些判断从不怀疑,只是有一个小问题常常要鲠上心头:对方到底是挚友还是敌人?一回到这上边就要手心冒汗,就要想起那句耳熟能详的老话:“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算了,如今早离开了血与火的拼争,敌友之争已不再迫切,大家都跌跌撞撞进入了消费年代。问题是现在,是这个周末的下午,那种长长的思念又变得强烈了,简直让他什么都做不下去。妻子路鹿全无察觉,她多半天都蹲在地毯上和儿子玩,两个人一直咕咕哝哝。后来可能谈到了“崇拜谁”之类的话吧,只听儿子突然提高了嗓门说:“我崇拜的人都是外国的,说了你也不知道。”路鹿笑吟吟的:“本国的呢?比如你认识的?”一阵停顿。儿子好像在做一个艰难的选择:“非要挑一个不可,那就……淳于阳立吧!” 桤明像被人从头顶那儿击了一下。母子俩头拱头玩起来,路鹿的屁股一直朝向他。傻气,没有一丝悟性,到现在还是一副少不更事的模样。桤明的思绪又闪回到十几年前——那时她是书店里的一个营业员,当年有多少街头的痞子、衣衫不整的“爱书人”溜进店里缠磨,她就是看不出名堂。她站在那儿,满怀热忱介绍画册啊传记插图本啊,对迫在眼前的危机视而不见。当然了,自己也是这些顾客当中的一员,不同的是他每次都远远站着,焦灼而腼腆。有一次他看出了她的嘴角有些歪,就忍不住回去告诉了好友淳于阳立。对方马上兴奋起来,当场就出谋划策如何如何,还大喊大叫提供了一个医治的偏方。这样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整个过程真可谓历尽波折——他经过多少努力、折腾了多久才算遏制了那个家伙的“亲自出马”。难忘那些初夏之夜,那些仅仅属于他和她的、踏来踏去的小路。最终他不知鼓了多大的勇气才勉为其难地实践了那个“偏方”:瞅准一个机会拥上去亲吻,用力,持久,忘我……这一下她的嘴巴总算不歪了,成了多么完美的一张小嘴。婚后桤明把淳于阳立的“理论”透露出来——说她当年嘴巴的缺憾完全是矜持和紧张所致,一经异性亲吻,局部肌肉随即放松,整个人也就落落大方了。路鹿一阵惊骇:“老天,你们懂得可真多!” 桤明那时觉得路鹿像一个透明的婴孩,一只羔羊,注定了要让自己一生牵引。这种柔情和责任多年来烘烤着他的胸廓。也许就因为一开始淳于支持了他们婚姻的缘故,路鹿对这个人始终充满了好感,一直非常信任。她从来就没有想过这人会走多远、有多么荒唐;更不知道丈夫身边有个极具破坏性的家伙:除了自己跃跃欲试,还时不时地鼓动别人,婚前婚后都没有安分过。他会一连几个月去缠一个异性,即便没有得手,也会私下对别人说一句“收拾了”之类。他甚至会像魔鬼一样编造出一些细节。也就是前不久,他还溜到这儿胡扯了一大通——当时他知道路鹿在里间,就压低了声音对桤明说:“我身边的几个人都离婚了,有人已经是第二次了。嘿,这就对了,这多么好——整个社会都处于激活状态……”他说这话时紧盯着桤明,因为关键的一句说不出口,憋得脸色发紫。桤明说:“我不会离。”“可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多么善良的人,这一点我们完全一样。我喜欢善良的人。”他在屋里急急走动,一边用眼角瞟着桤明。只一会儿他的眼睛就蒙上了一层泪花。桤明因为这种谈话尖利的内容而激动,一颗心怦怦跳。淳于阳立走着走着站住了,猝不及防将他挤在了墙上——当时桤明的脑子还没有转过来,对方突然就按住他的额头亲了一下,然后飞快转身,几乎是跑着出去了。 桤明记得那一次路鹿从另一间屋里咚咚跑出,盯一眼离去的淳于阳立:“他怎么了?你们吵架了?”桤明摇头。他不愿说什么,因为小猫可听不懂狮子和狐狸的故事。他怔了一会儿,擦擦脑门。 桤明那一次没有怪罪朋友。因为没有办法,他这人就是这样,常有一些特异的冲动。这个人在那一瞬间其实是最好的人。即便是鼓动别人干坏事,也直爽,干脆,而且总是有独特的方式。与自己一样,淳于从事西画已经二十余年了,少不了也沾上一点外国人的毛病:哆哆嗦嗦。艺术家嘛。桤明可知道他当时在想什么,因为那时他们都心怀了自己的一点秘密,既心照不宣又鬼鬼祟祟。 时间多快,转眼又是好几个月过去,他们竟然很少见面。而这在过去是不可思议的。好像这么多年两人一直走在同一条路上,如今走着走着来到了一个岔路口……桤明对路鹿说:“他很可怜,很痛苦。有时他真不知该怎样做才好——人一怀疑自己的事业就会这样。他现在终于变卦了,他已经不再画画了!”路鹿的大眼一直盯着他。她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 2 回想起来,即便是最危厄的时刻,桤明首先想到的还是怎样援助淳于阳立。记得许多年前的一次“严打”,淳于阳立因为被人诬告,不得不东躲西藏了好一阵子。因为一连几个月不见踪影,桤明还以为他真的进去了。那些日子桤明恍恍惚惚,路鹿说丈夫的半个魂魄都被带走了。实际上他比她说的还要严重。路鹿说:“淳于啊,天哪,怪可怜的。”她快要流泪了。那真是期待和煎熬的日子,桤明的世界突然变了:没人来玩,没人来搅闹他,电话也减少了十分之九,画布上的油彩焦在那儿。 他利用那段时间里好好回想和总结了一下两人的关系。二十多年了,风风火火,竟然没有时间静下来想一想。他们怎么结识,又怎么走到了一起?心底埋了一根多么粗的弦,它很长,很深。他平时真是不敢拨动……二十多年前,那时的每个季节、每一天对桤明来说都糟透了。他长到十二岁了还没有见过父亲,原以为自己没有父亲呢,后来才知道人在冤狱里。母亲给他看父亲的照片,流泪。他比着照片,再加上想像,画了许多张父亲。那是个多么英俊的男人。好不容易等到父亲放出来,第一次见到的真实模样把他吓坏了:皮包骨头,两眼发尖,永远胆颤心惊。不过这时他总算有机会把一大叠画稿交还本人了。桤明永远记得父亲那双伤残的手怎样触摸这些画,记得纸的沙沙声。他从父亲的眼睛里读到了一份惊喜,还有绝望的允诺:那就画吧。 那个春天他十七岁。当时他正读初中三年级,而且再也没有希望跨进高中的门槛了。因为父亲的缘故,他只被应允读完初中。他和同学们常常看到父亲和另外几个人被民兵押着从学校门口走过,去一个工地。那时整个校园里没有人像他这样沉默,因为他没有希望,没有朋友。谁都厌弃他,谁都可以嘲笑和欺辱他。他的心里像闷了一团火药。他一辈子都会记得这样的情景:黄昏时分走出校门,刚离开别人的视线,他就按紧书包跑到林子里,站在一条偏僻的小路旁。他在那儿张望。这条通向远方的小路与他熟得不能再熟,让他生出许多幻想。因为从这条小路上走过的都是陌生的面孔:他们谁也不知道他是谁,这些人也就不可能厌弃他。他会遇到一个人,会相互攀谈,会成为朋友!就是这个念头让他心头发烫,脸色彤红。他一个小时连一个小时站在路旁,眼巴巴看着。一切都是令人兴奋的,那个人的模样、说话的语调……一个又一个人走过来又走过去,可他始终没有勇气上前搭讪。他只怕到了那一刻自己会交出成吨的言辞。结果他一次次摸黑从小路旁返回,悄悄溜进屋里。母亲摸摸他的额头问哪去了?他不说话。那种渴念一天比一天强烈。那条小路上的人匆匆来去,根本不想停下来说一句话。惟有一次是个例外:那是个一拐一拐的少年,少年走到身边时看过来两眼,几乎就要停下了。这眼睛真亮,看得他脸颊灼烫。可是他刚上前一步,那个拐腿少年马上慌慌逃去了。 也就是这个春天,淳于阳立出现了。桤明记住了这一天的每个细节:天一大早他就被人喊着上路了,传话的人先找母亲,说有个外地人来找你儿子了——他慌慌张张赶到小城,咬着牙推开那扇门。他很久以后都能想起那一天是怎样掩饰着自己的惧怕的,进门就像个木头人一样矗在对方面前。他从未遇到这样的人:豪情万丈,神采飞扬,像是带着神秘的使命从上界下凡,打捞另一个沦落尘世的异人来了。据说他从指导过桤明的画家那儿看到了十几幅习作,看着看着浑身战栗——“我毫不夸张,这是战栗!我边看边问,这个人在哪里?我的感受都写在当天的日记上了,我写道:这个人有一颗怎样的灵魂?” 那天的情景至今还历历在目:淳于阳立自言自语来回踱步,有时又伫立窗前不发一声。当时他们是在小城最好的一家小旅馆里,身着制服的女服务员在门口探头探脑,淳于阳立像是后脑勺上长眼,马上大喊一声:“给我们拿包好烟来!”桤明从未吸过烟,淳于就大嚷大叫把烟塞到他嘴里,又给他点上。 他们在一起呆了三天,几乎没有时间睡觉。桤明因为总是不说话,多次受到埋怨。有一次淳于坐在床边凝视他,突然紧紧咬住了牙关。桤明慌慌回避,正想找出一句合适的话,对方却一下拥抱了他,双手拍打他的后背:“我们是怎样的人哪!我们一旦相识就不会分开……”说到这儿突然满身抽动,口中急促喘息,把小到不能再小的声音吐在桤明耳廓里:“我是一个……天才呢!”说完这句淳于飞快松手,跳到了一边,两眼四下睃巡。桤明马上看到了一个惊慌万状的人,这使他好奇,吃惊不小;同时也很快明白:对方刚刚吐露了心底的一个秘密。 3 淳于失踪那些日子里,路鹿曾问:“如果淳于进了监狱,让你去陪他,你会吗?”“会的,我会带上画笔去。”说这话时他心里难过极了。因为他当时真的认定这家伙进去了,而且正承受无法承受的那一切:犯人要一天到晚做活,日复一日,淳于最怕的就是这个。当然,他以前也对桤明说过:我们这儿的画家啊,还想成为大艺术家?下辈子吧!真是一帮庸才,什么苦难也没受,哪怕进一次监狱也好啊!哪怕这当中出一个同性恋也好啊!淳于的激愤,他的失望之情,当时算得上溢于言表。桤明想:好在这回总算了却了淳于的一桩心愿,怕只怕这事儿太突兀了,让他受不了。桤明那时觉得十几年里还是第一次陷于这样深长的焦虑——那边的电话永远没人接,几个朋友也变得无影无踪。要知道淳于可有一帮两肋插刀的朋友,真想不出他们这些天里是怎样过的。让桤明不解的是这些人竟然也一块儿失踪了。哪里也找不到,像一阵风吹光了。深夜睡不着,桤明就想到了一个可怕的问题:他那些朋友会不会也受到牵连,有案底在身呢?如果那样就糟透了。那等于“蓬啦”一声,一座友谊的堡垒坍塌了。 路鹿上班前在镜前看她洁白的牙齿,又端量侧影。一举一动桤明都看在眼里。乳峰是有的,臀部让人想起琵琶腔子……就在那些天里她回家告诉:经理任命她为助理了,这下真的可以离开乱哄哄的柜台了。几天之后她又说:“经理真有意思,提议让我和他‘网上聊天’哩。”桤明当时无语,只在心里感慨:我可受了不少苦,我从小备受人生的煎熬,孩子他妈,你就让我省些心吧,别再让我的白发为你而生!记得正是那会儿门铃响了,路鹿先一步去开门,刚开了一道缝就有一个纸条塞进来。来人却转身跑掉。“怎么回事?”路鹿横竖看不懂那条子。 巴掌大的一张纸上有一个不规则的圆圈,上方是飞翔的三两只海鸥,下方是一丛盛开的蜀葵。一个叹号。没有字。“怎么回事?”路鹿眨巴着长眼睫。他收起条子说:“没什么,你上班去吧。哦,把儿子照顾好。”后面路鹿说了什么他听不清,只听到了“哧”一下拉合呢裙拉链的声音。很好,拉得严严的。我得走了,我有了一个压倒一切的问题,这真让人陡增探险般的快乐——主要是幸福。桤明匆匆打点了一下,提上一个圆筒形的旅行包。“你可要带上画具啊!”路鹿的语气充满了悲戚。桤明笑了,“他没有被抓,这王八蛋正藏在一个地方呢。我得走了,你别声张。”路鹿“啊、啊”叫着,瞧她仰脸看人的模样。一个金娃娃,多么洁净,舌苔不厚——她这会儿心情也陡然好转,变得喜气洋洋了。 桤明要乘车去火车站,由那儿去半岛东部的小城,然后再改乘一段郊区汽车,进一个码头坐船。大约是半个多小时的水路吧,都是缎子一般的渤海海面。他以前去过两次,两次心情都好极了:只一会儿就能抵达那个小岛,看到一片片海草房子。海鸥叫着,灯塔耸起,房子四周开满蜀葵。岛上的男人大多出海去了,来来往往的都是些大姑娘小媳妇,她们与世隔绝,扎着半个世纪前的油亮大辫子。不过这次桤明一出家门心情就沉重起来,最初展开那张纸条时的兴奋很快消退了。他在想一个严肃而又迫近的问题:我现在去探望的人,真的是一名潜逃犯吗? 车子摇摇晃晃往前,包裹里透出阵阵火腿肠的香味。他不记得装过这一类东西,那肯定是路鹿掖进包中的。他相信那家伙总是惹人注目、使人怜惜——记得有一次和淳于一起到少儿美术班去,刚进门不一会儿那些小孩子们就扔下自己,只满脸惊喜盯着身边这个人。瞧瞧吧,这是个什么时代,我们的后一代都崇拜起了流氓阿飞、各色骗子,顶多也是些无根无柢的花男绿女——这可怎么办?做长辈的如果为此沮丧,那就打谱生一辈子闷气吧。再说责任也不尽在孩子,瞧他们多么小,牙牙学语,一个个长得白生生的,就看我们怎么指教了。其实淳于他们更多是博得了同代人的赞许。“说到底,我们都是一群自作自受、同时又是备受捉弄的人。”
4 桤明不会忘记那个炎热的夏天。许多年后海岛之行的每一个细节仍旧簇簇如新。他做梦也想不到那个令自己牵肠挂肚的人会在这样一个地方逍遥,真是以逸待劳。说起来没人相信,他在短时间内已经深深地取信于左邻右舍,天知道用了什么办法。旁边几幢小屋的主人都像珍藏宝物一样掩饰着他的踪迹。好在他本身如同一只臭鼬,那气息让人不难寻觅。桤明只凭夏风中摇曳的蜀葵就能够摸到那两扇洗白的门板,谁知刚刚挨近就有猎犬狂吼,接着隔壁一位银发老太太手持捶衣棒走出。“我找一位姓淳于的人。”老太太闭上眼睛:“那是一间空了百十年的草料房子。”桤明摸着纸条又不敢拿出,“可是,可是我来过不止一次啊。”“报上姓名来吧!”他一报姓名,老太太立刻睁开深潭般的双目:“俺家泥娃不认得你呢!”正说着,桤明觉察到密挤的蜀葵棵里有个人影,那人在哜哜笑。桤明骂了一句。 淳于阳立绷着脸走出来。他穿了一件花衫,刚刚理了发,上唇没有剃净的几根胡茬翘着,让人想到豪猪的箭刺。桤明还没开口,对方却立起手掌往前一推说:“免谈。”尔后一个转身隐于花丛。桤明刚尾随他进了海草房子,他又“嘭”一声反手关门,大口喘息,怪笑。“你这个家伙让我找得苦极了。我一直以为你进去了。”淳于两手抱在胸前,眼角斜着,“你当然是愿意如此的。”“你怎么能这样说!你就这样揣测我?”淳于马上和和气气,拍他的肩膀:“算了算了,我在说你的‘潜意识’。你胸口里的一个小角落里可能会有这种打算的。”“胡说八道。”“算了算了,我说过那是一种‘潜意识’嘛,你当然不会知道。” 桤明转身端量这间屋子。如同过去一样,他人到了哪儿都弄得脏乱可怕:随处扔满了果皮鱼骨之类,灶间里的一口大锅黑洞洞敞着。那个足以睡下十几个人的大炕堆了黑乎乎的棉被,让人想到冬天。光线很暗,窗帘低垂。桤明去拉帘布,对方马上阻止。这多少让桤明想到目前的处境。他忍不住要把一路泛在心中的那几句话吐出,又不知如何开口。踌躇了一会儿,桤明说:“你常常突然就失踪了。可是这一次竟然……”淳于马上跳起:“你是把我当成了一个罪犯?”“还没有。我只不过想问一问。我知道那些人是会搞错的,他们常常搞错。”淳于面红耳赤:“你压根就不该问!我们认识多久了啊,我们差不多是穿开裆裤的朋友,你这样问不是侮辱我吗?你最知道我的痛苦是什么:朋友的误解!”桤明知道这次是一个女模特儿告发了他。不过桤明还是认为自己有理由相信最基本的东西,丑陋与暴力,它们大多数时候仍然有一条分明的界线。他决定暂时不去讨论朋友的案情,因为该明白的迟早会明白。他只想知道这个从不安分的人是怎样呆在小岛上的? 淳于阳立躺在炕上与桤明说话。“他们还想逮我?白日做梦去吧。对付他们的办法只有一个:沦落民间。过去他们有一个好方法,叫做‘发动群众依靠群众’,这些年不再用了。那咱们就用起来。你瞧我和岛上的人民多好,我和他们真正是唇齿相依的关系啊!”桤明问:“这儿空荡荡的,有吃的东西吗?”淳于阳立拍腿:“你是说‘给养’?这怎么会缺呢!你呀,你说到底最缺乏的还是民间知识。这些说得再多你也不会明白,跟上慢慢学吧。” 桤明知道岛上这处小房子是淳于三年前买的。起因是他的一个学生来到了这个地方,回去就说找到了世外桃源之类。他从艺术学院毕业之后当了一年中学美术教师,有几个忠心耿耿的学生,这使桤明自愧不如。他让几个弟子喊桤明“师叔”,十分认真的样子。房子买下了,淳于取名“暄庐”,说要把每年里的大部分时间花在这儿搞艺术。只有桤明知道这不过是一时兴起,日后并不会实行的。他在那座城市里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再有一辈子也做不完。桤明估计对了:三年内淳于阳立只来过暄庐一次。 淳于这会儿躺在炕上,得意极了。原来他这次来岛上化名“泥娃”,还冒充一个无所不能的串乡艺人。在这个边缘小岛上,渔民们最喜欢的就是各类身怀绝技的人。比如说鼓书的盲人、爆玉米花的、气功师、割鸡眼的人,只要他们一出现就会引起围观。而淳于自吹自擂,说自己是一切民间艺人的总和:会医小病小灾,会说说唱唱,但就是不会描描画画——“谁要想画个人像之类的事可别找我!”来岛上没有几天,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犯了急病,疼得在街口乱滚,正好被淳于遇上了。围观的人亲眼目睹了奇迹的发生:只见淳于在病人身上按着,只一会儿功夫,那个滚得浑身白土的人就破涕为笑了。 5 桤明在岛上呆了两天,然后就要离去了。悬念既释,剩下的只是无法忍受的捱和等。淳于不让他离开半步,说:“我是多么想你啊,除了你我谁都不想。”“那你这之前为什么不打个电话?”“我的天,傻瓜蛋才会打电话,电话一通,那些家伙就会顺藤摸瓜。他们别的不行,偷听别人说话可算是老行家。如今的逃犯十有八九要毁在电话上。”桤明听得后背发凉。他问家里人知不知道?淳于咧着大嘴:“我让朋友传个口信,让他们等到解除警报的那一天。”“什么时候解除?”“很快。”桤明一开始不解:为什么一个人既要销声匿迹,又要在岛上弄得如此风光?看来对方就是这样一个人,至死都需要有人拥戴,至死也改不了爱出风头的脾气。在这个弹丸之地,一个不足百户的小小渔村,他当然很快成了名人。他给老婆婆们讲些岛外轶闻,还为一些患瘙痒症和痛经的妇女拔拔火罐。全岛只有一处“歌房”,他也就成了那里的常客。 桤明再三辞行,最后被应允只呆最后一天。淳于嚷着:“我们有多少话要谈。难道这不是天赐良机吗?想想看,自从你功成名就之后,就再也不能促膝谈心了。这真是时代的悲剧!我们有了隔阂,尽管无数次想打破这隔阂,结果还是白废,有时可以说是功亏一篑……” 桤明看着这双沉沉的眼睛,心软了下来。他无论如何没法否认对方的真诚。“可是,可是我也算不上‘功成名就’啊。”淳于摇头:“这就是你的可爱之处了。我多次对别人说过,谁也没有俺那老桤明可爱,天真得像乡下女孩儿……我今天不得不郑重告诉你一句:你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成功者。瞧你一口气得了多少奖,艺术大奖啊;还有,你的画集也印得厚墩墩的。你难道没有偷偷溜进黄金地段的那些画廊?你看到自己的一幅画被标上了天价,心里果真就没有嗵嗵跳?”桤明当然听得出这些话别有寓意。他懊丧中真想替对方说出来:如今那些满天飞的各种“大奖”十有八九是闹着玩的;至于标了天价的画嘛,它们要么一辈子呆在墙上,要么干脆在某一天被心烦意乱的主人揪下来扔掉。最后桤明忍了忍,没有说什么。他只想早些离去。后来他问:“那伙朋友呢?他们都来过吗?”淳于阳立唇上的几根胡子倏然翘起:“这你放心,他们恨不得为我跑断了腿。是我阻止他们来的,我告诉他们:各忙各的去,别耽搁了大好时光。不过我知道他们不会安生的,他们已经在城里行动起来了……” 夜晚的海风吹得人身上发酥。淳于说服桤明到岛上惟一的歌房里走走。可是他们刚要出门,一个中年妇女就领着女儿进来了。姑娘二十多岁,胖乎乎的,肌肤晒成了红色,在时强时弱的灯光下泛着蜀葵花瓣的光泽。她穿了浅绿色半长裤,一件印了西瓜图案的汗衫,一进门就弓着腰。“这不,肚疼病又犯了,快给她治治吧!”中年妇女一边说一边把姑娘往炕上推。淳于毫不犹豫,挽挽衣袖就凑过去。可他的手撩动姑娘汗衫的那一刻又缩回来。他看着桤明。妇女拍着手:“快呀,治病要紧。”淳于垂下头:“早不病晚不病,偏偏是……”他只一下就揪开了姑娘的裤子,按起了她的腹部。 等到姑娘病情缓解离去时,已是一个钟头之后了。淳于在整个治病的过程中满面红光,不时瞥桤明两眼。桤明知道这家伙做下乡知青那一阵当过两年“赤脚医生”,这使他一辈子都有了炫耀医术的本钱。由于他博闻强记,并能将知识不断更新,所以近年来不再宣扬当年的“一根银针一把草”,而是经常提到“内分泌”和“基因疗法”之类。有一次桤明亲眼见他与城里一个著名的外科医生争论生理解剖方面的问题,差点把对方气死。他事后嘲笑那个人说:“懂个屁!别以为喝了几天洋墨水就一通百通了,实际上知识面窄得很。他们弄到最后连睾丸叫‘蛋’都搞不明白!” 这个夜晚尽管迟了些,他们还是去了歌房。桤明一迈进这个灯光忽明忽暗的小屋,立刻觉得气氛有些怪异。屋里人很少,既没有喧嚷,也没有嗡嗡大作的音乐。这里无一不透着乡间的淳朴。 瞧那些来唱歌的年轻人姑娘居多,一个个坐在长凳上,额头汗浸浸的,正害羞呢。她们推推搡搡,谁也不抢先拿起话筒。一旦唱起来除了偶有跑调的毛病,声音也算醇厚。淳于不失时机为她们叫好,还一会儿从暗中拖出一个姑娘跳舞,一边跳一边鼓动桤明:“你还呆在那儿干什么?这是多好的机会啊!”他搂抱舞伴总是太紧,姑娘哜哜笑,躲闪,他就喝斥她们。淳于跳累了就接过话筒教别人唱歌,那一脸肃穆让桤明吓了一跳。说实在的,那个大粗嗓子怎么也说不上有唱歌的天赋。桤明觉得他太过分了。淳于对她们教训得十分具体,说:“告诉你们吧,发音,嗯,主要是发音,‘好一派北国风光’——最后发‘光’吗?不!你们要发——‘昂!昂!昂!’你们赶紧试试!” 在满屋“昂昂”的时候,淳于与一溜姑娘坐到了长凳上。这家伙攥着一根姑娘的长辫子说:“在俺老家,辫子最粗的姑娘叫‘小香’……”被他拨弄辫子的姑娘对其他黑影中的伙伴说:“我该洗头了。我的头发可真脏气。”不知从哪个话题绕到了减肥的问题上,淳于阳立站起,说吃药、不吃饭,这都不是姑娘家该做的——“到了这般年纪,我是指情窦初开的时候,该做做减肥功了!”他在一道道好奇的目光下向前伸出两臂,撅臀探头,像游泳一样划动两臂,随着收腹,嘴里发出“噗、噗”的声音。他怂恿几个姑娘跟上做,还进一步鼓大腮帮子发出“噗噗”声,“做呀,不害事的,噗!噗!” 桤明心里发酸,实在看不下去。最后桤明上前揪住了那只像母鸡翅膀一样扑动的胳膊,对在他耳朵上说:“天不早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6 直到离开海岛,桤明最终忍住了,没有问一句案情。他知道任何一句过分的关切都会引起对方一场勃然大怒;相反,当别人闭口不提的时候,这个人反而会主动说出,并且不厌其详。事实上也是如此:淳于阳立最后憋不住了,躺在炕上咕咕哝哝,说今后问题的症结并不在于那个“小家伙”的背叛与诬告;更严重的问题是——诬告者本身的安全与幸福从此算是丧失殆尽了。桤明听得明白,心中不由得惊呼起来。原来是她,与淳于来往多年的那个模特儿在告发他。据淳于说是她的贪欲突然像烈火一样熊熊燃烧,无法满足,就让威胁变成了行动——“我呢,也只好跑了!”桤明这点上并不怀疑淳于的话,因为他对那个女人也算认识。那当然不是一个值得信赖的女人。桤明觉得可笑的是他将其称为“小家伙”,她从年龄到体态都不能说小了。没办法,只要是淳于爱上的人,都一律享有这个称谓。桤明忍了忍,还是问:“你为她担心什么呢?” “事情不是明摆着嘛!她这样做了,算是彻底伤了我的心,一份感情也就毁了。她有一天必会后悔……还有,尽管我再三叮嘱我的那些学生,让他们千万不要伤她,可怕就怕我的话不起作用啊!只有你知道那是一帮什么朋友,知道他们的忠心和能量。他们的心胸有时也不宽,哪怕动一动小拇指,她也就招架不了……”淳于阳立踱到窗前,望着海中的灯火。 桤明完全想像得出那一帮人在这个月份会有多么匆忙。毫不夸张地说,这可能是一场集体复仇;还有寻找各种渠道疏通关系,最终从荒岛上接回他们的老师。他们可能也像自己一样,在想像中过分夸大了淳于的流亡之苦。其实这家伙的确拥有一个天才的能力,即能够从任何一种环境中呼吸到欢快的空气。他太善于享用和发掘快乐的资源了。 淳于说:“老桤明,这儿比高更那个塔希提岛更好。你这时能想起老高更笔下那些肥嘟嘟的女人吧?生命力啊,健康啊,阳光啊,这些好东西在小岛上一应俱全。看看城里那些小无赖写的言情小说吧,动不动就‘酥胸啊,酥胸啊’——昨晚你亲眼见了,酥胸还不是有得是吗?她们从里往外健康,都是白砂上烤过的,你只要凑近了就会嗅到馍馍出锅那样的香气!这就是生活啊,我的小岛啊,它只有一点五平方公里。妈的,这回还得让我感谢公安局呢!”他说着激动了,又开始在屋内来复奔走,两只手掌与胳膊绷成了直角,一挪一挪,像两只熨斗一样熨着空气。 “可是,”桤明抿抿嘴,“这也毕竟耗掉了时间。你不应该再荒废了!”淳于跳起来:“什么?我荒废?天才也会荒废?!”他迈着碎步冲进一个角落,唰一下抖出一个破帆布口袋,举了一下又放到地上。他伸出脚把口袋一丝一丝推到桤明跟前。桤明真有点不敢低头去取,像面对了一堆炸药。那里面鼓鼓囊囊会是什么?是三大叠素描本子。桤明捧到怀中才感到它们是多么沉重。一页页翻下去,一颗心很快跳起来。只一眼就可以辨析的杰作,不折不扣的灵感与沉潜——这二者在纸页间的完美结合。海腥气,新鲜逼人的风,老朽的木船,赤裸的姑娘——桤明又想起了淳于赞美岛上姑娘时的口气,这时才明白那是出于对生命质地的深刻理解。多么流畅的线条,她们的憨稚可掬与羞涩顽皮只几笔就纤毫毕现。这是一个永远能够捕捉新意的老手,这只手可以无数次探访而绝无重复。桤明的目光转向了窗户,无言以应。勤奋,挚爱,轻易把人击中的情感的力量——是这些一再挽留了自己,使自己难以弃他而去。这一次也将和从前一样,让他与这个十七岁结识的挚友愈加亲密,不再分离。他将忍受下去——也许世上一切杰出的友谊总有类似的容忍的经历。是啊,在这个污浊无信的城市里,还有什么比人的才华更加楚楚动人,比夺人的个性更有魅力呢。桤明的汗水从额上滚落,一张嘴竟有些口吃了。思绪飞得可真快,他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个黄昏:孤零零站在林荒小路上,等待一个陌生的挚友。 7 总之那次海岛之行隐隐加强了一个约定:他们会永远相知和信赖,携手共赴一个未来。未来是什么?是两个大艺术家的登峰造极。尽管桤明也窃窃担心,担心那个高峰之巅总是狭窄的,而这个脾气怪倔的人又是出奇地霸道,稍不顺遂就会一把将自己推下去。到那时一切都晚了,自己会跌个粉身碎骨。 桤明的忧虑并非没有根据。事实上正是对方的行为引起许多可怖的联想。他想念,但又害怕。有时深夜睡不着,他摸着胸部问道:这就是书上所说的“畏友”吧?他不敢肯定,因为他知道与之相连的另一个词是“诤友”。而那家伙惟我独尊,是绝对“诤”不起来的。 教训很快就来了。那次从海岛归来不久警报就解除了,淳于阳立又大模大样出现在繁华的街头。那个反诬他的女模特儿倒是无声无息了。淳于对她的评价既哀伤又简洁:“有什么办法,她自己动手砸了自己的饭碗。”天渐渐冷了,淳于阳立在画室里把暖气开到了最大,还启动了电光假壁炉,使整个房间热烘烘的。桤明去画室时见他穿了黑色高筒大皮靴,口叼长杆烟嘴,觉得真是别扭。来这儿的妖冶女人可真多,她们一个个穿了小皮短裙,围着淳于说话。下小雪花了,桤明真为姑娘们的打扮担心。淳于说:“这你就外行了,她们有小羊羔皮衬袄呢!”姑娘们只要靠近桤明一点淳于就沉下脸,有一次还失了态,大嚷:“你们啊,你们知道小心就晚了——那些看上去和蔼可亲、沉默寡言的人,其实都是些阴险的家伙!”最后又加一句:“我说这话都是有根据的!” 桤明受不了淳于画室里的气氛。这人太过分了,当着朋友和学生的面嘲弄他,有时连名字也不放过:“我认识省城一位老作家,那人也叫‘桤明’。你们看,老作家半身不遂了,不中用了,这儿就有人把他的名字偷来了——连同名气一块儿!”众人大笑。桤明气得头都发懵。他真想告诉大家:自己的名字是母亲取的,那时根本不知道有什么省城老作家。但他后来还是忍了,因为他明白种种解释都是多余:这个人存心要开恶意的玩笑。 大约在夏末秋初,也就是淳于从岛上刚刚返回的时候,桤明有几幅画被人买走了。接着又有外国人来买他的画。那多少算一笔大钱。淳于不久之后知道了,对许多人都说:“那些资产阶级过去就是这样毁灭和腐蚀艺术的,看看吧,今天也没有例外。今天那些艺术界的小爬虫、野心家,一个一个的鸟儿都翘起来了!” 桤明不知该怎样对待这个人了。好像直到今天,他才算明白什么叫“爱恨交加”。如果把卖画的钱还给那个一掷千金的外国人,如果只有这样做才能重新赢回淳于阳立的友谊,那么他会毫不犹豫去做。深夜他为此痛苦难眠。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中,他骂了几句。路鹿爱抚他的手立刻停下。她凝视的眼睛像星星一样亮,说:“明!你不可以这样……几十年的朋友了,你可千万别这样啊!”妻子看不见他涌出的泪花。真是哀痛,还有伤感,中年人的伤感。他真正舍不得的是源于那条林荒小路上的情感和渴望。一个孤寂无援的少年在张望,这样一位少年也会——背叛?他不相信。记得淳于阳立回城后握着他的手,第一句话说是:“我得回来!我想陶陶姨妈,想你!” 陶陶姨妈是淳于母亲的远方亲戚,更是照抚淳于多年的保姆,先是与淳于合住,后来又独自买了房子。在半岛上,陶陶姨妈是淳于惟一敬畏和依赖的人。她远离故土跟随一个少年,直到今天,成为他不折不扣的亲人。桤明听到淳于将自己与她的名字连在一起,心里有说不出的感动。回来马上有一场欢迎宴,全城所有的朋友都来了。陶陶姨妈从头到尾招呼主持,叫淳于“我的孩儿”,叫桤明“小桤子”。那是值得铭记的幸福。很可惜,宴会之后淳于的脸就阴沉沉的了,这是因为几个快嘴快舌的学生把桤明卖画的事对他耳语了。 导致两人关系最终冰结的危险事件是春天发生的。桤明记得那天中午他正走在画院西胡同的桐花下边,看一只熊蜂怎样笨模笨样往花蕊里钻,突然被老传达叫了一声。一封来自某大使馆的信函,很漂亮,打开,是凸着洁白图案的一张硬纸片。看不明白,一色的花体字,穷讲究。但用了不到一刻钟,他终于明白了:自己得了洋奖。那是因为海外参展的几幅油画,或许还因为规模很小的两三次个展。总之,得了洋奖。没有奖金,只有一枚奖章。就是这样。桤明不事声张,可是三两天后城内城外的几张报纸都在显著位置报导了这一消息——当天桤明接到几个祝贺电话,其中一个只有呼呼的喘息,然后是重重扔掉话筒。 桤明去过淳于的画室几次,都没有见人。有一次门虚掩着,桤明正要推门而入,突然从门缝塞出一张纸片,上面是几个大字:本画室恕不接待徒有虚名的骗子。 桤明那一次退回来了。这一退好像从根上毁了他的勇气。但他比任何时候都更为关心来自那个人的消息。恰在这时候,他听到了淳于第三次从大展预选中被淘汰的消息。事情得到证实后,桤明气愤而又难过。那些日子他几乎一笔也画不下去。大约是一个月之后,淳于阳立有一次喝醉了酒,双腿一绊一绊摸上楼来,叫着:“我不该走错了门吧,这就是那个得了洋奖的府上?”尽管如此,两人还是有了很好的一场交谈。他们谁也没有提落选的事,倒是推心置腹,回忆了许多往事。淳于阳立最后沉默了。离开时,他不断拍打桤明的后背。 后来又是一连几个月再无消息。可是说不定哪一天,桤明的门又被一只狂躁的巴掌拍响了:当然是淳于阳立,仍旧穿了高筒皮靴,那神气就像敌伪时期的一个宪兵队长。
——节选自《能不忆蜀葵》卷一
小说发表于《当代》年6期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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