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编按:在山东老家,刘继文先生送来他的长篇纪实文学《老父亲》书稿,让我为其写篇序。一本书就是一个世界,一本书就是一个精神家园。我读《老父亲》书稿,在受到感染和陶冶的过程中萌发了新的联想,与其说这是一部生动感人的纪实文学作品,倒不如说是刘继文先生家人取之不竭的宝贵遗产更为恰当。因而我便以《父之德行是子孙的最好遗产》为题写了篇读书感想。我觉得意犹未尽,因而从今天开始,本平台选载书中的一些章节,与广大粉丝共享。
大队长的秋天
作者:刘继文
秋天是个收获的季节。大队长的秋天,既是收获希望,又有新一轮的播种希望,因此就显得特别忙。
秋不秋,六月二十头。秋天到了,它还带着夏日酷热的余威,把人们带进了一个繁忙的季节。秋收、秋种、秋季分配为主弦律的三秋大会战,就紧张有力地奏响在秋天的日日夜夜里。
一备肥备播拉序幕
秋天一到,谷子黄了,高粱红了,棉花白了,这只是秋天绚丽的一种点缀。收谷子、割高粱、摘绿豆、捽粟子、烤黄烟,对老父亲他们来说,这只是一种轻松,只是三秋会战的一个前奏,序幕还没真正拉开。
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大队长的初秋,大队长三秋大会战的序幕就在这里。在大队长的会战方案里,秋收促秋种,备播秋种是重头戏。
初秋的天气,还有点骄阳似火,秋老虎的狂躁,弄得这里实足的闷热。此时身为大队长的老父亲和大伙正忙碌在栏圈里、晒粪场里。出粪、晒粪、碾粪、筛粪、运粪。为秋播小麦准备着食粮。
凡是农活儿,到了老父亲手上都是急的,都要突出一个“抢”字。抢时间、抢晴天、抢晒粪。在他的三秋会战计划里,备肥是个重要环节。全大队一百户人家的栏圈肥,大约六千车,要抢在秋收大忙之前,全部出栏,晒干碾细。二千车搭大堆留作种肥,等待拌种;其余四千车,连同沤造的一万车绿肥运到田间地头,作秋种基肥。照这个安排大干半月就能办好。那将为秋种秋播争取了一个很大的主动。其实老父亲的这个计划已经贯彻到了四个生产队。他现在就是和所在的四队社员们正在场上晾晒粪肥。
这是一个晴好天气,阳光虽不骄横,却也有些灼热。老父亲他们四个人挥动着镢头,砸碎粪块,顺着搂起一遍,然后交给那太阳暴晒。隔一会儿又挥动镢头,细砸一遍,又横着搂起。又是一阵暴晒。接下来是碌碡碾压。
老父亲不时地用脚碾试着粪块,等待着适当的干湿度:因为碾粪这活儿,粪块过湿会碾成饼子;过干又碾不碎,碾不成细沫。老父亲他们又一次摸起镢头,敲打着里面的大块,又搂了一遍。根据他们的经验,认为碾压合适,便两人一个碌碡开始碾压。两只碌碡一边一只,吱吱呦呦,从南到北,从东到西,粗压一遍。又搂起,这一遍细色多了,大的粪块不见了。接着压第二遍。这一遍是最上细的一遍,碌碡压得密实,并且是连碾两次。又搂起。这一遍就是他们想要的那个细度:玉米粒算盘珠大小的粪沫。然后是过筛子。筛粪这活儿,也有它的技巧。筛子支的坡度过大,一些粗的粪块隔不出来,它混在细沫里,播种时它会堵耧,出现小麦断苗;支得过陡,筛出的粪渣过多,一些合适的颗粒过不了筛,粪沫过细,也不利于粪耧播种。老父亲调剂了筛子的坡度,一个劲地扬粪过筛。
这差不多又是一个晌午时分,又是一个“庄户饭一点半”的时点。晒粪场上,尘土飞扬,热火朝天。粪尘挂满了他们的头上、脸上和身上。老父亲他们并没有觉得热,也没有觉得脏。他们想得是,尽快筛完撘堆,趁着天气好,再晒下一场。
十天的抢晒,碾压,过筛,全大队二千车拌种土肥备齐。他们就近搭堆,用麦穰泥巴均匀泥好封存,只待下种使用。
第二个回合就是田间运肥。一万车自沤自造的绿肥,四千车栏圈肥连同场里的粪渣,全部运到田间地头,以备秋种小麦施基肥。眼下正当黄烟烘烤忙季,掰烟、运烟、装屋、烘烤、出烟。田间运粪的活儿,各生产队自行安排,穿插进行。五天完成运肥任务。这段时间对老父亲来说,更为忙碌,因为他还是黄烟生产的兼职技术员,烟叶的采摘、烘烤、装帘、存放,他必须亲自掌握,亲自把关。
田间运肥可是个力气活儿。正因为这样,老父亲的那把车子自然少不了。四百斤重载的车子,好多地块是出门爬坡,路窄坡陡。年轻小伙子倒是无所谓,像老父亲当时的年纪,已不再是年轻力壮。单拱着四百斤重的车子,步步上坡的路,不用几步就是张口气喘,就是汗流浃背。这些他总是不顾不想,又是一车不落地坚持在这田间运肥的队伍里。
二打不完的灭茬突击战
秋季大忙,就从秋收开始。谷子、高粱收下来,紧接着是收玉米。玉米是大队的主要粮食作物,掰玉米、运玉米、脱皮子、分玉米、晒玉米,是一大套的忙活。此时老父亲的心思并不在这里。他急着要做的是:倒茬、灭茬,保证耕翻,保证适时播种。全大队一百五十亩玉米,一百六十亩烟田的倒茬是当务之急。这些作物的稭杆株楂,作为柴草跟粮食一样,按人七劳三的比例分到各家各户,随分随倒。在不影响大田农活儿的空隙里,一日三餐的饭前饭后,便是一个又一个的灭茬歼灭战。它要的是一个“快”字,短出短归,速战速决,一次三四十分钟完成,不影响各队集体的农活安排。
无论是玉米秸,玉米楂,还是烟楂。一旦分到户,人们便是一阵“疯狂”。如果是分的玉米秸,人扛车推。刹那间地里一干二净。如果是分的玉米楂或烟楂,男人们拼命地抡着镢头,掀出那一株株楂子,老婆孩子一个劲地砸着楂子上的泥土,力求打净。然后装车而去。
轮到这些活儿,老父亲往往是另有公务。此时,几乎天天有烟炉或着色定色,或烧大火。老父亲往往是借着这些饭前饭后,与看烟炉的人,在烤房里或疏散烟杆烟片,或准备提温定色。因此,老父亲就很少参加这些小型的歼灭战。在这个小小的战场上,自然是老母亲和她的孩子们。她们也同样是那样的疯狂,那样的不甘示弱。一个歼灭战,又是一个歼灭战,一天两次是少。在三秋会战的那些日子里,几乎天天都要有这样的歼灭战。
“大玲的车子翻在了沟里。”老母亲一听这话,急忙放下手里的活儿,赶了过去。大玲推的是一车旺鲜的烟楂,车子重是一个方面;主要是路窄难走,翻了车子也难怪。老母亲看了看,没伤着人,也就放了心。她解开车上的绳子,卸下烟楂,把车子扶起来,大玲又把车子推到一处平地,重新装好,母女俩把车子推到好路上。老母亲又回到了烟楂地里。
“大菊的那背烟楂。背不动了,扔在了坎下里。”听了这话,老母亲倒没有什么不放心。她知道那捆烟楂,又鲜又重,大菊背不动是很可能的,扔就扔吧。她还要去上学,这时间,不抓紧也会迟到的。
“如果是大文在家,就不可能有这种情况。因为大文还在上学,学校还没放假。”老母亲这么想着。但她更着急的是地里的烟楂,要尽快打完,以免影响耕地。再说,大队的出工哨子,也快要响了,她还不能耽误下午的出工。
也许有人会问:在那个年代,人就那么“疯狂”吗?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都会知道,那是真的。因为人们的集体观念浓厚,只要是集体安排的事,不能耽搁。干部社员都是这么个想法。再有受客观条件的限制。那是个吃“紧”烧“紧”的日子,只要是分东西,哪怕是一根草棒,也应收尽收,应得快得。这些无可非议!
三镢头牛犋闹秋耕
白露麦不施肥。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种麦正适宜。这些农谚农时,早已刻印在老父亲的脑海里。秋种他经历了不少,知道它的季节性很强。白露时期的早茬麦,盘墩好,分蘖多,长得旺,产量高。寒露之后,尤其是霜降后种的麦子,不分蘖,地上一根针,地下一条根,产量了了无几。因此,抢季节、抢时间、抢种适时麦,就成了老父亲三秋生产计划里的重中之重。秋种带秋收,秋收促秋耕,秋耕保秋播。秋耕作为三秋工作的关键,摆在了大队长的重要议程:全大队秋种面积三百三十二亩,要在秋分前后几天完成耕翻,时间不过二十天,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全大队三套犁犋,整半劳力一百六十名。当时还没有机械耕地。大队长的决心,还是下在了镢头上。他的耕翻计划是:牛耕一百五十亩;按劳力分干到户一百四十亩;其余五十亩,晚上集中打夜班。白露前开始,二十天完成耕翻。他对整个计划感到可行,感到比较切合实际,也得到了众人的赞同。当时有人叫做三条腿走路,说这是个三管齐下闹秋耕的好办法。老父亲明白,叫它三条腿也好,叫它三管齐下也罢,明摆着的是,除了牛犋耕翻的一百五十亩,剩下的近二百亩地,要靠这帮人,要靠这些镢头来完成。只不过白天各家各户分散干,晚上统一干。好处是不用家家点灯,不用户户熬油,免得灯笼火把不方便,也免得浪费人力物力。
白露前的几天,秋耕开始,那几十亩春茬地,已有牛犋开始耕翻,另外那些大片地和平展地也都留给牛犋。其余的按计划,按劳力状况首先包干到户。剩余的地块,就作为集体的夜班战场。又是早起四点半,中午连轴转,打掉老五拍,晚上打夜班。一场耕刨大战开始了。
麦喜胎里富,麦子待要好,基肥少不了。不论牛耕,还是人刨,基肥已在地头,必须要撒均。
麦根不怕深。耕刨的深度,自然是有要求的。按照大队制定的统一标准:二十五公分以上。各户自备测棒,自查自控,大队统一检查验收,达不到标准的返工重刨,不计工分。
白天,老父亲出现在了他包干的一亩半地里,这是他和老母亲应包干的那一份。先是车推锨扬,均匀地撒了地头上堆放着的那些土肥。接着便是他们的镢头高高扬起,又重重落下,那深度无须置疑。老父亲做活儿卖力,早已成了习惯。刨满镢头,土质硬一点的地方,加上套镢。镢头一落就差不多是三十公分的深度。甭说现在是给自己干活儿,就是当年给人做短工的时候,老父亲也没偷过懒耍过滑,刨的深度速度,让东家也感到满意。老母亲刨地也不示弱,只是刨得稍窄一些。他们的孩子们这会儿也派上了任务:烧水供水,拖筢搂地,搂平荡细。
镢头雨点般地落在地上,老父亲老母亲大汗淋漓无须再说。他们也顾不上看那太阳在哪里,也不在乎阳光的灼热,只想让镢头扬得更高,落得更快,刨得更深。在老父亲的心里想的是,这些地要尽快刨完。十天太长,六天不短,力争五天完成。因为在这三秋会战里,还有更多的事等他去做:大场里的玉米要脱皮扒裤,需要晾晒,需要分配到户;各队的黄烟在潮屋里,需要翻帘,保证干湿度;晚上的夜班,队自为战,每队两盏汽灯,需要让大队保管统一准备好,发给各队。这些事,老父亲虽做了些安排,但落实得怎么样,他还有些不放心。太阳快要落山,老父亲离开了这个小战场。他要去做那些急做的事情,去组织安排晚上刨地的第一个夜班。
晚饭后七点,老父亲吹响了夜班的出工哨。社员们按照各队的安排,迅速到达事先指定的地块。夜班刨地的速决战开始了。这里没有战前动员,明亮的灯光就是命令。每人一趟地,一米宽,一百米多一点的长,十点左右刨到头收工。
老父亲排在第一趟,小队长排在第二趟。两盏汽灯均匀排列,二十多张镢头起起落落,飞扬在仲秋的夜幕里,人多热气高干劲大,在明亮的灯光下,人们不甘落后,齐头并进,上赶着那缓缓前引的光亮,谁也不愿意远离它半步。“刨深点,保证质量,二十五公分,不够刨套镢。”队长不时地吆喝着。大约六十米、七十米过去了。队长又一次发出指令:休息十分钟,接着干。
借着休息的空闲,老父亲开始尽他大队长的职责。拿出随身携带的刻度插尺,从西向东依次检查了刨地的深度,发现中间一趟地刨得过浅。他找到那个刨地的人问:这地是你刨的,拿你的镢我看看。一看那镢太短,便往地上一扔,沉下脸,提高了声音:“大伙都在这儿,小队长一开始强调了质量,深度二十五公分,这是大队的统一要求。人哄地皮,地哄肚皮。地刨浅了,麦子扎不下根,怎么创高产。接着冲着那个人:像这样的镢怎么刨深地。明天一早你换张长镢,来这里返工。我要在全大队通报批评。老父亲的这次抽查验收,在面上引起了轰动,起到了以儆效尤的效果,无人再敢偷工耍滑。
借着高灯的光亮,大队长又看了看地里的基肥,撒得还算均匀,表示满意。十分钟很快过去。战斗接着打响。剩下的这不到三十米的地,不用一小时,十点前便能刨完。
四抢播的水耩耧
白露已过,老父亲理想中的宜时麦开始播种了。播种,这是新一轮丰收希望的开始。老父亲已全神贯注到了这里:种肥施足,每亩五车,化肥适量。良种良法配套,温水浸种,药液拌种,防锈病、抗倒伏、治虫杀菌的药液,应用尽用,一样不少。种量适中,因时因地制宜。这些都在老父亲严格的操作里。各队都按照大队长的这些要求,拌种播种。
抢商播种。根据土壤墒情,有墒抢墒,播下了第一期早茬麦。俗话说,八月无三十,麦子种不及。这一年农历的八月,果然是无三十,那麦子果然是种的不及时。老父亲他们尽管拼命抢墒,也还是有近百亩失掉了墒情。秋分前后的半月多,持续干旱无雨。地里的墒情已远远不适应播种要求。老父亲况算了一下,全大队还有大约一百亩,虽已耕翻,但没有下种,时间离寒露还有五天。如果不是天气干旱,这秋分适时麦应该完全没有问题。可老天瞪起了眼。看样子三天五天,甚至十天八天也没有下雨的迹象。怎么办呢?
绝不能靠天等雨,失掉了农时。老父亲召集大伙研究对策。身为大队长的老父亲,还是把决心下在了抗旱抢播上。他立即作出安排,改装了四把水耩耧,水耩耧就是在单腿的木耩上,耧斗的后边固定一个方形的水桶,水桶下焊接上一个出水阀和出水管,出水管上接一段手推车内胎作胶管。因为那时还没有塑料软管之类的东西。下端与一段斜开口的竹筒连接。竹筒固定在耩子腿下,使竹筒下口的出水与耩子腿底下来的麦种结合。用这个办法,既能保种,又能保苗。按照这个想法,老父亲找来木匠和焊工,四把水耩耧很快做好,并投入使用。
老父亲就在他所在的小队,继续扶耧。他第一次扶这种自制的水耩耧。要说那白种耧、小粪耧,他扶了不少。耩地深浅的把握很有经验,扶得也相对轻松。可这水耩耧就大不一样了。耬斗里装满了麦种,耧挡板定准播种量,这些都是常规。不一样的就是,耧把前装了个大水桶,装满水四五十斤重,还要不断地往水桶里加水。本来那独腿木耩就挺重的,再加上这四五十斤的大桶,那播种的深浅把握起来就很吃力。老父亲两手向上提着两个耩子把,如同提着两只水桶,走十步八步还可以,可时间一长,那手酸胳膊疼,就不用说了。老父亲一个劲地坚持着,尽力使播种的深浅适中。
又是个千里百担一亩田。挑水的大军,还是那些整壮劳力。他们从村西的井里湾里,挑到这二里以远的地里,每桶相隔五六步,一字均匀摆放,等待那水耧的到来和畅饮。往耧桶里倒水也是个累活儿、技巧活儿。边走边倒,还尽量不要撒出桶外。尽管小心翼翼,总也免不了撒撒沥沥。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倒水的那人和扶耧的老父亲,鞋上脚上裤子上早已让水溅透,和着那泛起的尘土,挂了厚厚的一层泥浆。这些,他们全不在乎。耩子在老牛的牵引下,均匀地前行着。
水耩耧的后面,是“砸麦子”的大军,多半是妇女半劳力。砸麦子,实际上就是往耩沟里压漫土。坎坷用榔头敲碎,细土压实。漫土过深,出苗费劲,过浅不利保墒,不利麦苗越冬。应当说,这也是个技术活儿。俗话说得好,麦子不怕草,就怕坷垃咬。苗齐苗旺,就在这榔头上。
耩地,尤其是耩水耧这活儿,是不好打夜班的。日落西山,日落而息。老父亲他们浑身的泥水,浑身的劳累,也急待稍作休歇。老父亲停了下来,检查了水耩麦的质量,用手扒拉了几处,麦种全部均匀地浸透在泥土里,看那水量的威力,出苗、分蘖、盘墩没有问题。应当说,这也是造墒的适时麦。照这个进度,四把耩子,再有五天,到寒露前,就能全部播完。想到这里,老父亲对自己的这个水耩耧感到高兴。
五通晓达旦晒瓜干
晒瓜干就是地瓜收刨后把它们切成片,摆在地上让太阳晒,晒干了再收拾入仓。按理这是个太阳底下的活儿。可在那个大集体里,在大队长的农事安排里,带“抢”字头的事特别多,晒瓜干的事,还根本排不上它,只能挤到晚上来做。
那是一个地瓜主食的年代。全大队春、麦地瓜一百八十亩。除部分留作瓜种和越冬鲜用外,大部分都要切晒成地瓜干,用作人的口粮或饲料粮。不象现在,地瓜上了高档筵席。那个时代的人,不论在什么筵席上,多数都懒得理它。尽管它养育了那一代人,但人们对它总有些“忘恩负义”,总对它心怀厌倦。当时还流传着这样一个顺口溜:地瓜蛋,地瓜蛋,眼见就心烦;走着地瓜蛋,坐着地瓜蛋;煮着地瓜蛋,烧着地瓜蛋;一天三顿饭,顿顿地瓜蛋;变成瓜干面,一天仨难咽;盼着哪一天,不吃地瓜蛋。
人们不知道,为什么对它那么不公:
也许,那是个地瓜主打的岁月。人们吃久了,吃多了,吃腻了,口感出了问题;
也许,他太笨重,亩产二三千斤。不象小麦、玉米,当时亩产二三百斤,易收易藏;
也许,它给人们带来的是诸多的忙碌。从春到冬,一年四季的忙碌,尤其是收刨期间通宵达旦的忙碌。
总之,人们对它的偏见还没有消除,尤其是老父亲那个年代的人。
霜降前后,人们开始收刨地瓜。先割秧,那秧子倒可以鲜着蒸食,但大部分用作牲畜的饲糠。割了秧就是刨块。地瓜是长在土垄上的,镢头要先在两侧的垄沟里掏上两镢,清除瓜墩两侧的泥土,让它尽可能多的显露一些,然后在贴近瓜块的空隙重重一镢,将那瓜蛋连同瓜蔓一块“请”出。这一镢很关键,也是技巧。这一镢离瓜蛋远了,它还是掏不出来;离得过近,往往会伤及无辜,会把瓜蛋铲破。瓜蛋一旦铲破,那简直更令人讨厌。因此那镢头宁肯远一点,等看清了情况,再深套一镢,就能避免这无辜的伤害。这是老父亲总结和要求的一条。
老父亲就在这刨地瓜的人群里,他高高地扬起镢头,轻松地刨出那些瓜蛋,基本无落漏,无破损。在他刨起的那行瓜蛋里,偶尔也有破损,那是“飞瓜”。飞瓜就是从瓜蔓上长出长长的一条瓜根,扎进远远的或深深的泥地里,长了一个或大或小的瓜块,有时很难判定它的位置,一镢下去把它切成了两块,这种情况也在所难免。这些带技术性的要求,老父亲和小队长也都不时地提醒着大家。
一大早,一上午,一小队人马,三十来张镢头,六七亩地瓜,已经刨完。便转入第二道工序。擦瓜泥,摘瓜蔓。
午饭后,人们或蹲或坐,每人一行,手不离瓜,瓜不离手。擦去瓜块上的泥土,去掉瓜蔓,扔成一堆一堆。这活儿轻松,但也比较费时。擦完瓜泥,便是大堆集中等待分配。
筐子挎,篓子抬,车子推。将整个地片的一堆堆瓜块集中成一大堆,六七亩地两万多斤,集中堆起,小山一般。这套活儿下来,太阳似落非落。大队会计已等候在瓜堆前,估摸着这个大堆的重量。人们常说,潍县地瓜论了堆,当下也有这个意思。不过,常吃地瓜眼是杆秤。人们七嘴八舌地谈论着这堆地瓜的份量:“一万九、两万、两万多、两万二……大队会计此时要征求大队长的意见,老父亲说:你们看着分吧。大队会计最后就按两万斤制定了分配方案,测算到户,写好单子。
分配过磅开始了。大堆一侧,装筐装蓝,磅秤上一次四件,秤杆上公允地显示着数字。大约人均二百斤,一般的五口之家千斤左右。分完一户又称一户,一共二十三户全部分完,预计的两万斤,基本没剩,算是分了个巧。剩下的一筐,一百来斤,预支给最后一个户里。
老父亲家里七口人,按人七劳三比例,分了一千二百多斤。老父亲和他的孩子们,把车子的土篓装满,又装了两麻袋,抬到土篓上,一车四件,算是第一趟。往家走的路是下坡,不用拉车,大文提着灯笼走在前面。二里的路途,很快到家。老父亲把地瓜倒在院子里,接着第二趟,第三趟。一共满满三车全部搬来,时间已近十点。按理,这是一个劳累过后,需要休息的时点,可在那切晒瓜干的季节里,这个点忙碌还没有开始。
吃过迟来的晚饭,小院里顿时忙碌了起来。保险油灯下,老父亲老母亲人手一把瓜擦,瓜擦的厚薄早已调试。撑儿、撑儿、撑儿……小院里响声一片。大文是给老父亲供作,大玲给老母亲供作。供作就是拿瓜递瓜,把瓜块递到手里,保证连续切片。这样做,切片能更快一些。大文专拣那大的瓜蛋递给老父亲。不是因为大瓜擦的时间长,可以偷闲;而是擦大瓜,费劲大,手里没劲擦不动,或擦出的瓜片厚薄不一。老父亲手里劲大,自然要把大的选来递给他。无论多大的瓜蛋到了老父亲手里,便是瓜片飞扬,顿时变成均匀的片片。簸箕、箩筐,接在瓜擦的下面,很快接满。大文把它倒在车子的土篓里。大半个小时过去了,车子里的瓜片已装满。老父亲便停了下来,他要连夜把装满的瓜片运到坡里。
那些夜晚,见不到月亮。还是大文打着灯笼照在前头,拉绳搭在肩上。因为这是要运到村后的岭坡上,是步步上的路。拉着车子,老父亲会更轻松些,车子走得更快些。第一车送到坡里,倒出来,又回来装第二车。地瓜切成片,空间就变大,差不多一车变两车。这是人们一般的常识。这三车地瓜切成片,要往坡里送几趟,现在还不好说,反正不是三车五车。
老父亲放下车子,蹲在地上,一阵快速擦切,很快又是满满两簸箕瓜片,倒在了车上的土篓里,加上老母亲已擦好的那一篓,还有地上擦的那一堆,装好又是一车。父子还是车子、灯笼、拉绳,又送到坡里。一晚上推出推回,来来去去,一共六车。剩下的瓜块已不多。此时大约凌晨三点多。孩子们早已东倒西歪地睡了过去。老父亲老母亲也不用供作了,自己一手摸瓜,一手擦着,捡了大一点的,又装满了一车。这一车就放在院子里,等到天亮出坡时,一块推出去。老母亲叫醒了大玲他们,让他们睡到屋里。
老父亲看了看天上的星斗。他知道,用不了一个时辰,天就亮了。天亮之后他们还是去北岭刨地瓜,孩子们也要一同去坡里摆瓜干。都说“春晓一刻值千金。”这秋晓一刻也更金贵。为了下一个通宵达旦,老父亲还是要睡一觉。
早上五点。还没枕热枕头的老父亲又起床了。他去吹了出工的哨子,顺便挑担水回来,又叫醒孩子们。他推着车子,还是大文拉着,跟夜里一样,只是不再打灯笼,只是不深一脚浅一脚。老母亲催后阵,喊着还没起床的大菊。
六车地瓜片,均匀地堆在地上,等待着主人们的到来。连同刚推来的这一车,共是七车。老父亲倒出车里的瓜片,便又出工了。剩下的事就是摆瓜干。
摆瓜干就是把这鲜瓜片,一片挨一片摆在地上。不能有摞着的,摆得细密尽量均匀。这也是个抢时间,抢阳光的活儿。如何让瓜片们尽快见到阳光,又同时见到阳光,是老父亲给他们的一项重要任务,必须照做不误,尽快完成,至少是老父亲早饭回家时完成。不然就会受到批评的。
一会儿,老母亲和大菊也到了。老母亲对摆瓜干这活儿,做得多,有经验。她先是破堆,将那一堆一堆的瓜片,两手抄起,均匀地撒落在地上,好让它们尽快地见风见光。不多时那七堆瓜片,均匀散开,只待孩子们用手摆弄。摞着的拿起,密的调稀,稀的加密。大菊来的晚,但有自己的摆法。她拣了些成摞的瓜片,先在外围一块一块摆出边框,然后再去填充它。摆的最快最好的还是大玲,她手指如钩,轻拿轻放;眼疾手快,摞着的迅速移出,空隙转眼补上,坑洼里避开不摆。因为那深坑里瓜片在里面见不到风,没有上干的时候,在高处的三天能干,在低洼深坑里十天八天也不会干。
一早上的手忙脚乱,一早上的紧紧张张,七车瓜片全部摆好,达到了老父亲的预期要求:让瓜片尽快而又同时见到这秋末早晨的第一缕阳光。
作者简介
刘继文,年月出生,山东省临朐县人。大专学历,高级讲师;曾任临朐县辛寨公社党委秘书,临朐县营子乡党委组织委员、副乡长、党委副书记;年2月调临朐县技工学校任校长兼书记;年2月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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