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看台秦昌全试用期一年

作者简介:秦昌全,爱文学的老鬼,大冶市果城里秦老庄人。因防老年痴呆,故写些许文字。

试用期一年(短篇小说)

这是我二十年前的习作,知情的朋友看后笑着说:“这是写的小说吗?你编的故事可是真的哟!”

一九八一年秋季的一天,我用二根帐篙当扁担,挑着简单的行李和红色胶桶装着的几本工具书,像驼楠竹下山一样,晃悠悠的来到天台中学。

上课的预备钟声响过,操场上便空无一人。我踏上台阶,穿过大礼堂进入四合院。这是一九九四年以前天台中学的格局:前排大礼堂,后排教师宿舍,左右两排分别是教室,中间是个正方形的院子。工友乐师傅敲完最后一声钟,手拿着铁锤准备往后排宿舍去,忽见我晃悠悠而来,便审视片刻问道:“你是……?”

“我是从师范毕业分下来的。”

他热情地接过我的担子,然后放在宿舍大门两边的条椅上。

“文校长……!”

“他走啦!”侧门有人进来回答。

“秦老师,你知道他去哪了吗?”

“问你手中的铁锤,它肯定知道。”

我急忙从口袋里掏出烟来递上一根说:“秦老师好,我是师范毕业分来工作的。”

他的脸上显露出热情的笑容,嘴角向上牵扯起温暖的弧度:“你好,名烟不能错投,我不会。这样吧,到我房间去。文校长是游魂野鬼一个。等下课了,我带你找武主任报到。”说着便提起我的行李往小巷里头走。

晚饭后,教导武主任睁着铜钱大的眼睛向我庄严宣布,他和总务李主任研究后决定:“学校住房紧张,你暂时和秦老师共住几天,待老文回来后再作安排。工作是接手一(2}班语文和初三两班的历史。秦老师是语文组组长,明天由他带你去上课吧。”

我暗自庆幸自己有眼福,能在这里见到这世上罕见的特大型号的双眼。虽人生地不熟,但有秦老师这张笑脸相陪就足矣!

晚上,秦老师把初一语文教科书和备课本交给我说:“你把第八课备备吧,明天你要去初一(2)班上课的。”

他没有对我再说什么,因为他的任务很重,教两班的语文兼班主任,分管男生就寝及宿舍卫生。我见他埋头书案,便也认真地研读起课文来。

教室虽然破烂不堪,但人却济济一堂。秦老师站在用土坯砌成的讲台上,向学生激情陈辞,夸得我像喝了白酒一样红了脸热了心。两分钟后他提议:“现在用热烈的掌声,欢迎年轻有为的刘老师给你们上课!”然后他笑着对我作了一个迎请的姿势,把讲台让给了我。

我向秦老师鞠躬以表谢意,然后健步跨上讲台,也向学生微微一躬,便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第八课——海燕”几个美丽的正楷字。稍作镇静后,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说:“同学们,现在我们开始学习《海燕》一课。”

第一次上课自我感觉良好,师生互动热烈。下课后,秦老师拍着我的肩膀说道:“初上讲台有这样水平,不错,不错。”

秦老师不再听我的课了,我便没了拘束,在学生面前就能挥洒自如。我的普通话也很有磁性,在这所用惯了方言教学的农村土坯子中学里,可谓是鹤立鸡群,独一无二的。

经几天相处,我和学生很快便混熟了。因我的年纪大不了他们多少,言谈举止颇受他们的喜欢。学校的老师大部分都是中老年人,年轻的没几个。我在和他们的交往中,耳朵很快收集到不少学校里发生的故事。

一个星期后校长回来了,他把我叫到他的房间里谈话。我正襟危坐在床沿边洗耳恭听他的高谈阔论。他小眼昏目,说一句睁一下眼皮,这使我想入非非。我暗自佩服他的毅力,经几十年的不懈努力都无法改变小眼的事实,还在努力着不放弃。也许是巧合,或是文教组为了互补彼此无法挽回的生理缺陷,才把校长主任这两双大小眼组合在一起。否则……

“小刘你在想什么呢?”文校长的小眼竟看出了我心不在焉。

我一惊忙答:“在认真听你讲呢。”

“按政策规定,你现在的月工资是三十元零五角,试用期一年,转正后是三十五元五角。决定权可在我手里哟!”

我心里一怵,听出了这句话的分量。天哪!怪不得老师们背地里都叫他文小眼,原来他的心眼也不大,我得夹着尾巴做他一年的孙子了。

我怯生生地问了句:“校长,我的房子呢?”

“哪有这快一来就有房子?暂时和秦老师住在一起。不过我提醒你,别沾了他的傲慢之气!”

我对秦老师和盘托出校长找我谈话的内容,然后心怀歉意地说:“没想到你的热情却使我给你添了麻烦。”

他平静的回答我:“没关系,过些时候会给你房子的,他对我有成见是在为难我。不过,他说的话倒是真的,这一年试用期你得千万注意,好好工作吧!”

秦老师与文校长的关系我已有耳闻。这文校长眼虽小可眼珠子转得快,抱着算盘打主意,精通九九八十一,把学校的塑料加工厂办得红红火火。在提倡勤工俭学大搞校办工厂的时期,他可是从头红到脚的名人。手中有票子,什么事不好做?领导看得起,见面握个手抖得身发麻。现在形势大变,提倡抓教育质量了,他小眼珠子停了一下便反着转起来。去年,校委会三大柱头在密室里整整会商了一下午,最终拿出了一个勇于改革的方案:腾出厂房做教室,将工厂机器卖掉。

他先问老师们,你们买不买?一群老人和妇女,料你们不愿买也不敢买,买了那是收废铁。不买?那好,肥水不落外人田,我们买了。俩主任和校长三把手硬是把个双簧演成了三簧。

工厂摇身一变,挂牌“三氏如意挤塑厂”,换个场地,主管还姓文,客户还是那些人。敢怒又敢言的只有秦老师一人,于是他们精心为他准备了几双好细鞋,让他轮流着穿。

光阴过得真快,期终考试过后,总务主任人称铁拐李,用脚跟掌着地像个小脚女人走路一样,歪歪倒倒地来到秦老师房间。虽然双脚长满了鸡眼,路样不雅看,但他的嗓门大,说话有分量,出嘴的话像炮弹,句句带有火药味儿。他一到门口就高声喊:“小刘在吗?”

我忙着站起来回答:“在,李主任有事吗?”

“废话!没事找你吗?”他像是在对着个犯人说话,“长期和秦老师住在一起也不是个事情,他虽然不说,我们也不好意思吧,对吧,秦老师?”

秦老师只是笑笑,不置可否,他知道他是来通知我搬房的。

“厨房侧边挨着教室的有间空房,你带几个学生收拾一下,把内面的杂物搬到储藏室去。年轻人做事不能这么被动!”

我如鲠在喉,但见有了自己的自由空间,这委屈也就认了。我装着笑脸,连声说着“好好好……”把他老人家送出门外。

学校总结评比,大家都说我表现不错,文校长发给我一张奖状,然后语重心长地对我说:“离转正只有半年了,要好好工作,服从领导哟!”

新的学期又开始了。

我很满意这间陋室,离教室近,离老师宿舍远。除了工作之外,其余时间我可以在这里唱歌,拉二胡,练书法,画水墨画,尽展自己才华。学生们上进好学,纷纷上门求教。尽管面积不大,但常常是青春满座,笑语盈门。

有一天,周稳兰和几个女同学一起跑到我房间赏画。她们帮我磨墨牵宣纸,唯有周稳兰站着向着我笑。十六岁的她身材高挑,各方面表现出要比其他同学成熟得多。她总是以笑代语,白嫩的脸上那两个浅浅的酒窝,荡漾着少女的活力和青春的迷人。

我抚平宣纸,然后抖了抖肩,便泼墨挥毫。当这幅出污泥而不染的荷藕图快要完成时,她一反常态抢先开了口:“真好看,像刘老师一样的漂亮!”

“你真会说话,到底是画好看,还是老师好看呢?画好看叫老师送给你。”肖慧敏打趣说。

“都好看!”其他几个代她同声回答,她红着脸再也没有说话。

一次午后我外出归来,在进校门的台阶上,周稳兰站在那里等我。她没有平时的笑容,对我只说了一句话,说完掉头就走。

“你枕头下有封信。”

“谁的?”她跑进了教室没有回答我。

我觉得好笑,提个建议还这样神神秘秘的不好意思。因为我对学生说过:“如果你们对我教学的方式方法有什么看法和建议,请及时告诉我,如果不好当面说也可以写纸条。”

我推开虚掩的门,准备倒杯水坐下来慢慢喝。一看表,上课的时间快到了,我只好去做上课的准备。

上了一下午的课,人显得有点疲倦。晚饭后,便闩了门想休息一会儿。我躺在床上,忽然想起周稳兰说的信,便掀开枕头,果见下面有个大信封。我拿起这个信封笑了,这不是我画的那张小兰花吗?上次我画完了莲藕图后,应她们的要求,按每人名字的意思各画了一张小画送给她们。

这信是周稳兰写的已确定无疑。我欣赏她的创意,把画折成信封,小兰花正好处在信封的中央。兰花上面是一行放不开手脚的字:“亲爱的刘老师收。”

一我打开信封,展开信笺看,我的心像是跑进了一只小鹿。

从作文本撕下来的纸上这样写着:

“亲爱的刘老师,你好!

我很喜欢你上课,很喜欢看你画画,很喜欢听你唱歌拉琴,很喜欢你这个人。我心里时刻想着你,没看到你,心里像掉了东西一样难过。你的年纪也大不了我几岁,你看我长得怎么样?你能看上我吗?我真的好想时刻和你在一起。”

落款是“你知道我是谁。”

我说不清自己的感受,幸福?意外?感动?隐忧?应该都有。我的心像大海一样无法平静,我从床上坐起来又躺下去,躺下去又坐起来。青春期的冲动,使我感觉到血管在膨胀,血在汹涌奔流。被人所爱是幸福的,但被她所爱又是意外的;学生羡慕自己是感动的,但想自己的身份又是谨慎的。这小小的信笺,这只言片语,竟使我坐卧不安彻夜难眠。

我该如何面对她对我爱的追求,妥善处理这个幸福的烫手山芋呢?

我不会也不能接受这种爱!因为她还小。虽然她外表文静美丽,内心有火一样的热烈,但我知道,师生恋是违师德也是不允许的,何况我现在还没转正呢!

我去严辞拒绝她,指责她的大胆和冲动行为。能这样做吗?她的这种纯真的情感,是内心自我完善动机的自然流露。作为老师对自己学生青春期的萌动,对她这种理智与情感,幻想与现实,冲动与压抑的斗争结果,我没有权利去指责。虽然她的爱有点幼稚和盲目,但她追求和享受爱的权利没错。

那么去告诉她,我们没有相爱的基础,这是没有结果的。我又怕伤了她的自尊心,损害了自己在她心目中的美好形象,如果处之不慎,使她这种炽烈虔诚而又虚幻的单恋,陷入一种病态不能自拔,这将如何是好?

置之不理恐也不好,万一她作出更大胆的举动呢?

我想到了秦老师,想请他帮我出出主意。

秦老师看了周稳兰的信后沉默了一会,他问我:“你准备怎么办?”

我告诉他我的想法。他说:“你的想法是对的。暂时冷处理,过几天寻个合适的机会,巧妙地和她谈谈。”

七月一号这天中午,我参加乡团委举办的进步青年座谈会后回到学校。文校长一见我阴沉着脸对我说:“小刘,我有事找你。”

我仍然坐在他的床沿,仍然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他狠狠地睁了一下眼皮,小眼珠子像个旋转的陀螺,向我发出一连串的质询:

“你离转正还有多长时间?我关不关心你?是不是有点不信任我?”我一一回答。心里疑惑:这是怎么啦?

“实话告诉你吧,有人向我反映,你在和学生谈恋爱?”

天哪!他怎么知道这事?我忙着辩解:“谁说的?没有嘛。”

“还瞒着我,还不对我说实话!年轻人你不想转正啦?肖慧敏把详细情况都向吕老师讲啦。”

肖慧敏和周稳兰是同桌。她怎么知道周稳兰给我写信的呢?

我只好将事情经过和盘托出,并将那封信交给了他。

我从校长房间出来,坐在宿舍大门两边条椅上的老师正在议论纷纷。外号刁德一的吕老师,按一分钟一下的速度摇着手中的大蒲扇。他好像是刚介绍完肖慧敏向他报告的细节,见到我狡黠一笑:“哪个男子不钟情,哪个少女不怀春呢?”

“也太大胆了,在天台中学这还是第一例!”武主任鼓着牛眼煞有介事地说。

李主任再也没心思埋头剥脚板的鸡眼皮了,他把脚伸进一年四季都穿的这双拖鞋里,然后歪歪倒倒地站起来,扭扭捏捏地来回走了几步,声若洪钟,“老武,你的意见呢?我看应该严肃处理,以戒后例!”

有这样严重吗?可以毫无顾忌地在公开场合议论学生的隐私吗?我很坦然,昂着头旁若无人地穿过宿舍大门,向教室走去。

下午,我上完了课便提前离开学校回家了。

星期日,天快黑时,我返校刚踏上校门台阶,见秦老师站在四合院中央,左手叉腰,右手指着文校长吼道:“我怎么居心不良啦?我的想法错了吗?难道你们那样做就心安理得了?”在四合院中围观的老师们,除了几个劝架的大声说着话,其余的人,有的唧唧私语,轻声叹气;有的只看热闹,默不作声。

吕老师见了我,慢摇着手中的蒲扇,阴阳怪气地说:“小刘呀,你真有艳福哇,你是不晓得情况哟,昨天下午课外活动,文校长和两个女老师带着你们的情书,送周稳兰回家,她还赖在地上不肯走呢,哭喊着说:‘不准我读了没啥,那叫刘老师送我回去!’你看,她爱你爱得有多深!”

我横了“刁德一”一眼,心里像吞了一只苍蝇,又似乎被撕裂了一道口子,在滴血。

学年正式结束了,老师们领完工资忙着回家。秦老师用两根帐篙挑着简单的行李从小巷里走出来,我送他到校门口。我站在台阶上对他说:“我今天终于也领到三十五元五角了,你到了新的学校后,有空了我来看你。”

一年后我也调离了天台中学。

后来听人说肖慧敏疯了,她经常披头散发在天台中学周围转悠,见了“文小眼”便破口大骂,见了“刁德一”便蹲下去忙着脱裤子……

几年后,“文小眼”在一次车祸中丧生,据说惨不忍睹。

铜草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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