厦门记忆鹭江道的ldquo北仔张

彼时的海口还有一群诸如“北阿张”一样挣扎在城市边缘的底层小人物:吹拉弹唱的“孤线弦”夫妇,把一杆钢叉耍的全身上下翻飞,卖“石橄榄”的“黑脸膛”,卖“青草”、卖膏药的“洪潮和”……

鹭江道“神医”

“北仔张”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老厦门妇孺皆知的人物。“北仔”(1)其实就是现在有些厦门原住民称呼北边来的外来人口的称谓——“北贡”。因为他有一手医治疑难杂症的杏林功夫,而且收费公道,妇孺无欺,所以在当时的厦门市区、“过水”(2)浮宫、白水营、海沧一带口碑甚佳。称其为“北仔张”一点也没有鄙视的意思,反倒含有亲切的意味,只是认为他是从北方颠沛流落到此地,。因为他姓张,老厦门人一般不会直呼人的名字,就称其“北仔张”。

“北仔张”按现在的讲法可叫做“江湖游医”,因为没有资质证书,没有营业执照,没有正规的营业场所。“北仔张”给人看病的诊所是露天的,就在鹭江道第五码头(大抵是现在旅游客运码头)对面汽车客运站路边。行头就是一个有几层抽屉的小木箱,里面摆放着他的医疗器械,包括几把大小不一的用钢锯片研磨成的锋利无比的手术刀、镊子、球棉、一个盛水的小铁盘和他自制的几罐药膏及一小瓶药用酒精,此外还有三、四把小小的帆布折叠椅,其中一把比较大的他自己坐。不是他不爱护患者,而是因为他有一只脚“瘸”了,要长时间坐着给人看病、手术,太小的椅子坐了难受。坐诊时,他的拐杖就放在身边地上。

那时的鹭江道虽不像现在这样繁荣,车水马龙,但也是水陆交通要道,人来车往,尘土飞扬。“北仔张”就是在那样的环境中给老厦门人看病,给周边县市许多慕名“过水”来的病人看病。我自己给他看过两回小毛病,他确实有点“三脚猫”(3)功夫,每次都是手到病除,很快就治愈了。一次是脚上长了个鸡眼,请他给剜了,才发现原来用钢锯片磨出来的刀片是那么锋利。一次是大拇指“胀甲边”(4),疼的“丢丢弹”(5)受不了,赶紧跑去找他。去的时间比较晚了,太阳已经落山了,“北仔张”也不计较,麻利地用小棉球沾一点酒精,用打火机点燃后,把手术刀的刀尖放在火焰上烤红后算是消毒,然后轻轻划开胀脓的皮肤,把脓排出,而后又用浸过自制药膏的纱布包扎好,也不要缝合,他的药膏止血生肌功能强大,一般小伤口不需要缝合可以自愈。

手术过后,我问:“多少钱?”想不到他用厦门话“称彩啦!”(6)回应我,我记得当时给了他“两角银”(7)放在木箱上,他看都没看。这时天色已晚,我看他匆匆收拾好他的那些简陋的“家丝头”(8),把几张折叠椅捆绑在小木箱上,稔熟的背上肩膀,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的往开元路口走去,望着他宽厚的,但却左右颠簸的背影,心中有一块软软的东西被触动了……

“北仔张”做人随和,收费不计较,带有北方人的豪气,他的摊点前经常门庭若市,往来人员络绎不绝,有周边居民、码头工人、“过水”来的旅客或站或坐在那里“讲古雪皇帝”(9),一边“话仙”(10),一边看他给人看病,很是热闹。有时候“过水”来的妇人需要打针,在医院看过病的惯性思维,使得妇人虽然害羞也要下意识的当众脱裤,众人也不好意思要转过脸去时,“北仔张”就会“为妇者讳”,为防止春光泄露,他迅速的制止了妇人的进一步动作,把针头直接插进妇人臀部的裤子里,穿过两、三层外、内裤,把一筒药液快速的注射进去,众人看了不禁哑然失笑。在听人“讲古”(11)时候,“北仔张”会竖起两耳,注意收集民间“单方独味”的验方偏方,结交了不少这方面的朋友。他的膏药就是吸取了民间验方加以调整研制出来的,至今还流传于世。

彼时的海口(12)还有一群诸如“北阿张”一样挣扎在城市边缘的底层小人物:吹拉弹唱的“孤线弦”(13)夫妇,把一杆钢叉耍的全身上下翻飞,卖“石橄榄”(14)的“黑脸膛”(15),卖“青草”(16)、卖膏药的“洪潮和”(17)……还有一群群吉普赛式的外地流浪艺人:“耍猴”的,“变把戏”的,“打拳头卖膏药”的,他们和生于斯、长于斯的老厦门人以及诸如“一条龙”(18)饮食店、“吴再添”小吃店、“黄则和”花生汤店等店堂,还有那些走街串巷打铜锣卖“麦螺膏”(19),吹唢呐卖“咸酸甜”(20),“分品阿”(21)卖“土笋冻”,“磨剪刀,削刀”(22)的形形色色的普罗大众构成了一副活色生香的鹭岛浮世绘、市井图,热闹非凡。其中蕴藏着许多动人的,让人心酸的故事,一直萦迴在厦门老百姓心中。

出诊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我和“北仔张”有过几面之缘,渐渐的知道了“北仔张”许多鲜为人知的轶事,从“北仔张”的身上我看见了当时挣扎在城市边缘底层草民的艰辛、善良、智慧和被生活逼出来的狡黠和无奈。

那个时段是共和国成立以来最艰难的日子,百业俱废,也是我最艰难的日子。我接到家母病重的电报,在寒冷的初冬搭着龙岩森工局拉木头的敞篷卡车,从武平赶回厦门,一路上,凛冽的山风穿透衣服,象冰刀剜肉一样刺疼着我,我只能用毛衣死死的裹住头部,蜷曲在车厢角落里,差一点被冻僵。母亲的病情很不乐观,医院已不愿收治,我和弟弟为此差点和医生干架。

我四处求医问药,那天在八市八卦埕我同学家与“北仔张”不期而遇,或许是病急乱投医,在这个时间遇到“鹭江道神医”,心中真的有点兴奋。“北仔张”听了我的诉求,二话没说就跟我到家里给母亲看病。“北仔张”拄着拐杖和我一起登上我在人和路五楼的家,我在前头带着路,不知道“北仔张”是怎么爬上那么长、那么高楼梯的,只是隐约感觉“北仔张”的腿脚还是挺麻利的,并没有被我们落下,我心中充满了感激。

见了母亲,“北仔张”很客气地向我母亲请安,认真地为母亲把脉问诊,出来后给我开了一张药方:“金刚刺”(23)熬药汤,早晚各一副。他告诉我,喝一段时间后,会从腹中吐出一团污物,病根就可以除去。他还告诉我:能熬过清明,你母亲就可以站起来了。我听了半信半疑,我知道那是绝症,世界医学界还没有能力解决,我们党和国家领导人有那么好的医疗条件遇此都无力回天,但我还是希望奇迹能够出现。我恭恭敬敬遵从“北仔张”的医嘱,从中草药铺买来了许多“金刚刺”,天天用柴刀砍斫坚硬的“金刚刺”,然后熬汤喂母亲喝下,每天都不敢怠慢。

过后为了答谢“北仔张”的出诊,我用红纸(24)包了两元钱,买了两包“海堤”牌香烟当着“先生礼”(25)去酬谢“北仔张”。“北仔张”的家住在小学路“猪笼”(26)附近,那里是当时厦门的贫民窟,在靠海边的一片泥土地上,用破竹席、破帆布、破塑料布圈起一片地盘,再用木棍、竹子撑起空间,上面覆盖着破旧不堪的水泥瓦。贫民窟里的小路泥泞、肮脏、昏暗,坑坑洼洼的,围栏旁杂七杂八堆满了拣来的玻璃瓶、破铜烂铁、废报纸。七拐八弯后到了“北仔张”家,推开破木板做的房门,只见房间四处漏风,透过头上破旧的石棉瓦,可以看见乌云翻滚的天空。屋里外厅晾晒着许多回收来的旧纱布;靠门边的一张用预制板搭成的床铺,垫着稻草,上面躺着一位瘦骨嶙峋,长髯飘忽的老者,我想这位应该是“北仔张”的父亲。

看到如此凄凉的场景,我尴尬的手足无措,不知要将“先生礼”放在什么地方,眼光四处搜索,最后只得放在几只叠起来,好像当着桌子在使用的废木箱上面。后来匆匆与“北仔张”寒暄几句后,我偷偷的拉了一下陪我来的同学的手,落荒而逃……

四十多年前的事,仍历历如在眼前,我还记得“北仔张”的好。

人不露相

“北仔张”的故事在厦门已经流传半个世纪了,至今仍脍炙人口,小人物的命运牵动着无数人的心。在我们这些过来人眼里,它就是一面镜子,照见了往日的时光和浓浓的乡情,照见了彼时的我们是如何踯躅挣扎在命运的悬崖边欲哭无泪;在年轻一代人的眼中它就像一本书,倾述着他们所不知的实实在在的老厦门市井生活,从中看见了社会的变迁与进步。老厦门小人物的故事既心酸又温馨。

“北仔张”的故事至今仍扑朔迷离,众说纷纭,关于他的身世、他的医技、他的跛腿都有许多版本,更为他的故事增添了些许神秘感。有人说他是国民党少校军医,所以有一手医疗技术;有人说他曾犯事被关进监狱,和一位国民党军医同监,学到了一点医技;有人说他从家乡安徽逃难途中,遇见一位杏林高手,患难之交,得其真传。从他的土洋结合以土(中医)为主的治疗方法来看,可以确定的是:他并不是科班出身的国民党军医,大部分的医疗手段都是他吸收民间治疗手法和民间验方,加以研究积累,自学而来的(不排除有高人指点)。其实,“英雄不问出身”,只要他不加害于人,能为我们排忧解难,送走瘟神,老百姓有谁在乎他的出身背景?即便他真的做过错事,能改恶从善就好了。

在我对“北仔张”还不了解时,我曾为他撑着拐杖左右、上下颠簸的背影而感动,曾为他住着拐杖登上五层楼房为家母出诊而感恩。后来我知道了一点真相,则为他的智慧和小人物的狡谲感到惊讶和佩服,让我有一点点见到“真人”“大隐隐于市”的莫名激动。关于他的跛脚,坊间也有两个版本:一是文革初期因为风传“北仔张”是国民党军医,红卫兵们闻风而动,打砸抢了“北仔张”的摊子,还打瘸了他的腿;二是“北仔张”为了维持一家老少的生计,决意逃避上山下乡,自己忍痛砸断了自己的腿,让那些天天来软硬兼施动员“上山下乡”的“四面向”工作人员无计可施。

我不曾听见他明明白白的说起他瘸脚的真相,我理解他在那样的社会环境下生存的苦衷。但我曾在朋友家中见过他行走自如的模样,看见他在身边只有这些朋友时,在空寂无人的小巷中举着拐杖,口中念念有词,手舞足蹈高兴的象小孩子的模样。他的脚已经痊愈了,但他只能永远以跛脚这样的形象出现在人们面前,来博取人们的同情,来躲避随时可能发生的无端打击,他就是这样游走在城市边缘,艰难的生存下来了。

后来我知道了,文革初期红卫兵确实不止一次的殴打过他,砸过他的摊子,任凭“北仔张”苦苦的哀求,仍无情地把他的工具箱,连同那些医疗器械一次又一次的抛到大海中。他的手术刀原来也是正规的柳叶刀,因为价格昂贵,经不起红卫兵一次又一次的毁灭,只好改成用钢锯板刀代替。

“扔一次就再磨一把,倒也简便。”说着,“北阿张”摘下他的那顶用破毛线织成的帽子,变魔术地从里面取出了一把银针,那是他为患者针灸用的银针。因为银针价格也不便宜,帽子便成了他藏匿银针的地方,“需要用时,偷偷取出,用酒精擦一擦就可以了。”看来红卫兵的侦查水平还不够专业,赢不了“北仔张”的智慧,想不到帽子里面有乾坤,银针躲过了红卫兵虎视眈眈般的眼睛。

“北仔张”在厦门的生存和发展的故事是个奇迹,可谓草根《厦门梦》。他不仅养活了一家子,而且养得很好,有家有业;还带出了三个徒弟——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都承传了他的衣钵,让他的医术和药方发扬光大,继续造福于新老厦门百姓。《北张》和《张北》两个由“北仔张”衍生出来的招牌继续吸引着人们的眼球——“北仔张”确实值得怀念。

厦门话注释:

1.北阿:北贡。泛指福建以外(不含广东)的外地来厦人员。

2.过水:乘船摆渡或指要乘船摆渡才能抵达厦门码头的外阜。

3.三脚猫:有些功夫,但还不到家。(待专家注释)。

4.胀甲边:甲沟炎。

5.丢丢弹:一般形容伤口胀疼,抽搐的感觉。也形容心情紧张的感觉。

6.称彩:随便的意思。

7.两角银:两角钱。

8.家丝头:工具。

9.讲古(天)说皇帝:天南海北胡侃。

10.话仙:侃大山。

11.讲古:侃大山。

12.海口:指厦门从第一码头到水仙码头一带区域。

13.孤线弦:一对在海口卖唱的夫妇。老公拉着只有一根弦的二胡。

14.石橄榄:一种中草药。

15.黑面膛:一位浑身腱子肉的拳头师傅。

16.青草:生鲜的中草药。

17.洪潮和:专卖“青草”和膏药的摊主。

18.“一条龙”饮食店:原在开元路路头的饮食店,“文革”时改称“向阳”饮食店,现已拆迁。

19.麦螺膏:麦芽糖。

20.咸酸甜:蜜饯。

21.分品阿:吹笛子。

22.磨剪刀、削刀:磨刀师傅。

23.金刚刺:一种清凉解毒、除风湿、活血的中草药,是百合科植物菝葜的根茎。

24.红纸:以前老厦门送红包,都是用红纸包裹,不像现在有专门的红包。

25.先生礼:送给老师或医生的礼物,以表答谢。

26.猪笼:厦门市食品公司屠宰场,关猪、杀猪的地方。

《鹭客社往期》导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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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蔡金象,厦门人,笔名猫仔,曾任职厦门市商业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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