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新说#
她逐渐忘记了自己长什么样子,忘记了疼痛,忘记了害怕本身,她看见一只雪球,极速从山顶向她压下来,势不可挡,她被统治了,被覆盖了,将要被吞没了。巨大阴影近了,她只知道要跑,靠双腿跑还是手爬,她不知道了。她就这样顾不上一切而去狂奔。
养气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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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养气瓶来自一个写作练习:
列出身体的五个部位,以及如果这些部位会说话,你会问它们的五个问题。然后进行一次访谈。
记录你每天所有的小动作:戴耳环、捡网球、逗猫、用叉子卷起意大利面……继续!你伸手去抓什么?拉什么?依靠什么……?
写的时候我改动了一下,专注于一个部位,一个小动作,去聆听它的声音,尝试和它对话。整个过程有点神经质,当然这些都是想象,所以请不要问“你写的女主就是你吗”这种问题。
本文字,预计阅读时间为13分钟,祝阅读愉快,元气满满。如果有兴趣写同题练习,可以在评论区留下你的“养气瓶”。
准备好了吗?
打开今日养气瓶
猛吸一口氧气
养气瓶
她手上有一只鸡眼,前天晚上开口说话了。对于这件事她早有预感。
她天生有一双修长而灵巧的手,葱段一样,上学时老师讲"手如柔荑",全班同学就会看向她。这只手会写字、画画、弹钢琴,最妙的是剥橘子的时候手刚好托住橘子,像一个白玉瓷盘。她费好大功夫保持洁净白皙。她常常涂指甲油,却不做太夸装的颜色,她会进行定期的手部护理,冬天稍微带点风就要带上手套。
分寸在于她不那么乐意给别人看自己的手。因为鸡眼就长她的手上。在右手的拇指关节处,有一个鼓囊的小瘤子,表面是一层死皮,按压以后微微泛红,触感有点像没有打磨过的牛皮鼓,没有皮肤的弹性和拉伸感,一做大动作,或冬天失了水分,就会裂开。这就是她的鸡眼。
这鸡眼有多久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根本不知道有它的存在,她忽略它就像忽略心肝脾肺肾一样。总有些时候她会想起她她的嘴唇总会莫名其妙的出血,嘴唇皮裂开,牙齿又平又薄,拇指上的鸡眼经常湿润又坑洼。看门的保安有一天叫住她:姑娘,原来你天天咬手指呢。
她如梦中惊醒,是了,这就是鸡眼的来历。小时候有一只蝴蝶吧——也许是一只丑陋的会分泌毒液的昆虫,但说成蝴蝶更美一点,停落在她的拇指关节上,留下了一个红肿的包,几天也消不掉,越来越痒。她一直抓她,挠它,这个包越涨越大,越涨越硬,她看着这只红肿的包,觉得这是她不能被发现的污点,她咬他啃它,获得了隐秘的爽感。她希望它消失,有时又不希望它消失。最后没有消失,成了鸡眼,啃咬的动作变成了日常,就像吃饭喝水一样。她一直偷偷地进行这种啃咬活动,要不是保安那声断喝,她不会想到也许自己早就是掩耳盗铃。
她无时无刻不在咬它,她经常盯着电脑,手自然地伸向唇边。开会时候,她想不起一句话,就赶紧找个角落开始啃鸡眼。除了她,其他所有人都意识到了这只鸡眼的突兀,鼓胀的一个脓包,好像结在她洁白藤蔓的畸形果实,挪到全身看,她身躯瘦小,显得这只鸡眼,硕大无朋。她的右手拇指有些弯曲,因为鸡眼的存在致使自然状态下无法伸直。
她无意识地触摸它,来回摩挲它,她也不是没想过办法。她曾经买来药膏,涂了之后“牛皮鼓”变成了“玻璃纸”,让她好不自在,好像它就该长在手指上,就不抹了。
最近她一直惴惴不安,想要做点什么却又不知道做什么。
那天她听领导说要加班,得把相关数据统计完成,她那怪异的温柔又立刻袭来,嘴唇获得慰藉,她一下用牙齿咬掉一大块死皮,感到酥麻。
嘶,鸡眼上裂开了一道口子,血渗出来,饱满的一滴。这是冬天,她的鸡眼一到冬天就容易开裂,她今天一整天都在做那张表格,忘了涂上她的护手霜。她也忘了今天的死皮已经被啃干净了,只剩下薄薄的一层脆弱的皮,最终于在牙齿往下铲的那一下探到了肉里。
血,腥腥的。痛感和红色惊醒了她,她顺着口子抚摸了两下,指尖轻轻划过,眼睛盯着电脑上的报表,舒爽透过她的脊背到了后脑勺。
你觉得我丑吗?
丑,非常丑。我讨厌你。
胡说,你喜欢我,而且,你离不开我!
等她回答完,才意识到,刚才自己好像是在自说自话。可是自己明明听到一个细微的难听的声音传入她的耳中,每说一个音节,都像酸枣核划过刨木板发出的声响。
唇间有蠕动的感觉,她忽然拉开手臂,她看见——自己右手关节上有一张人脸。在那个她熟悉的隆起处,每日她都要咬数十次的地方,现在出现了一张和人一摸一样的脸,它有鼻子、眼睛、耳朵、下巴,鲜红的嘴巴……嘴巴咧开,她感到刺刺的麻意,沿着手指蔓延开。
她张大了嘴极度的恐惧让她发不出声音。甩掉它,她手腕猛然下垂,狠狠甩摆了几十下,可惜手毕竟是甩不掉的。她还听到了一声人脸发出的笑声,婴儿的啼哭一样。
她手臂麻了,几乎要昏厥过去。
她呼吸也急促起来,不能碰触那张凶恶扭曲的脸,奇怪的感觉遍布她的手,不受控制起来。没人能够知道,她也没有办法面对,她会死的,会因为这张脸而死。也许是遇到了什么邪物?一道闪电在空中划过,她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逐渐忘记了自己长什么样子,忘记了疼痛,忘记了害怕本身,她看见一只雪球,极速从山顶向她压下来,势不可挡,她被统治了,被覆盖了,将要被吞没了。巨大阴影近了,她只知道要跑,靠双腿跑还是手爬,她不知道了。她就这样顾不上一切而去狂奔。折磨的是她没有死,那个雪球就永远在后面……那是云还是雪,还是闪电,那分明是一把剑。她在一种酥酥麻麻好似母亲乳头的地方温柔睡去。
醒来时鸡眼已经咬的更加面目全非了。那张婴儿样的人脸还在,两只芝麻大小的眼睛如同死去的鱼眼睁着,嘴角咧到了鼻子上。这是一张圆润、鼓胀、五官拥挤的脸,有芝麻大小的鼻子,眼睛,只有嘴出奇大。
这张嘴竟然是鸡眼上一道旧伤疤,因为干燥而开裂的伤口,里面是还未长全的新肉,血渗出来。她对这道口子格外熟悉,因为每次她咬太过分了的时候,口子都会在相同的地方裂开,好了坏,坏了好。几年前,她开始注意到,口子都在相同的位置,就在关节最突出的那条缝里,夜深人静时候,她总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想必从那时起这张人脸就存在了。
不,更早时候就有征兆。她想起五六岁时,她的奶奶在夏夜哄她睡觉,等她差不多睡着时就喜欢摩挲她的小手,一边捏一边叹气:"这像一张人脸啊"。那时她手上还完好无损,还没有被昆虫蜇过,但她分明看到奶奶眼中的忧虑。被蛰之后,她几次想除掉这个不平展的小突起,她拿起奶奶削苹果的小刀,却被奶奶一把夺走。奶奶去世以后,她多次在睡梦中梦见奶奶,都是夏夜里抓住她那双手时的样子。
她的手臂还有些麻,但她更在意她的耳朵,担心听到人脸的声音,她上班心不在焉,眼睛没离开过那张人脸,但这张人脸静止不动,就像死了一样。她渴盼手术那天,除掉它,成为她唯一重要的事情。
那天是周几,她要请几天假,要提前几点到,要告诉朋友吗。她又要忍不住了,小臂迅速抬起,紧紧贴着身体,右手食指抵着拇指,拇指指头折起来,将那个鸡眼顶了出去,轻轻贴近唇边。她嘴唇微张,缓缓翕动,锯齿状的牙齿忽然露出来,头歪向一边,一下一下地如同鸡啄米一般,将鸡眼上的死皮拉出来,挖出,撕下,挖出,撕下。一下,一下,一下,她无法停止,没有思想,一只野兽的心脏在抓挠她,使她浑身颤栗。
她试过拉开,把手拉开就如同连根拔起一颗大榕树的树干,她不仅嘴唇感到空虚,而且头麻麻的,整个胸腔就像塌陷了一样,她拉不开。她想到了电视剧里用铁链拴着的地下党员,也许只有那样才可以不咬鸡眼。
手术顺利完成了,看到切除后的第一眼,她心里石头落了地,平平整整的一块新肉,她没见过的粉嫩,真像妈妈的乳头,什么痕迹都看不出来了。
但是意想不到的事情很快再次发生。有一天晚上,她回了家,打开热水,疲惫得拖着身子冲水,她忽然摸到了一块硬硬的东西,在她右手拇指的关节上,接着她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你还记得我吗?"
她大叫一声,两腿一软,倒在浴室地上,头脑却无比清醒,昏黄灯光下她分明看清一张婴儿一样的人脸,和之前一摸一样。她冲出浴室,从厨房拿出一把菜刀,她对着右手想这么一刀砍下去。
刀子在手指上比划了多下,那张人脸和以前一样,睁着眼睛,没有眼皮,无神的双眼似乎在盯着她,但要说在盯别的地方也未尝不可。她想这只是一层死皮,没有血肉,所以可以挑一个好一点的角度一刀切除。她又换了一把篆刻刀,有一个弧形的凹面,这样可以更容易铲掉人脸。
她越看那张脸,越是不敢下手,人脸五官俱全,会说人话,叫声如同婴儿,她那一刀下去好像真的会砍下一个人头。这是在杀人吗?我杀人了?我杀了谁,一个鸡眼?他不是鸡眼,他是人,他会说话,他不受我控制。她又进一步想到,是不是手术杀了一次人脸,人脸变成了恶鬼,对她心存仇恨,阴魂不散才又出现在她的手上。那么,他是要杀了我?如果我不杀了他,他就要杀了我……杀了他,一定要彻彻底底的铲除它,她甚至想好了要把切下来的人脸……
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住了,我在干什么,我在杀人,我要杀人了?不,不行,我不能杀人,我不是恶人,我不是。我害怕,我害怕人脸,万一它会来杀我,会忽然控制我的右手,然后让我自己掐死自己。不,不是万一,是一定会这样的。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了,不敢却止不住想下去。她最后选择了篆刻刀,一点点探进去,刚触到皮肤,人脸忽然痛苦地叫了一声。她吓得手抖了一下,停住了,她在等这叫声,这样,她就绝对下不了手了。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人脸哭了,张嘴大哭,口子淌出鲜血,她疼得嘶嘶直叫。有一个行动,她不想这样做却不得不这样做,嘴唇有强烈的固执与轰动,她想疯狂地咬手指上的这只人脸鸡眼。她渴望那种嘴唇的蠕动感,只要放在嘴边就可以享受那种愉悦。
"我知道你想咬我,不要这么做"。人脸古怪地嚎叫。她努力让自己恢复平静。她呼出一口气,她就是在等它先说话,话戳破了紧张的空气,她整个人都松弛下来。
她张开手指,将右手平放在桌面上。
"你为什么不说话"是婴儿的声音。
"我不知道"
人脸叹了口气,空气冷却了一会。
"那么,你是人吗?"
"你觉得我是人,我就是人,你觉得我什么都不是,那我就什么都不是。"
"你说话还挺哲学。"
"什么是哲学?"
"哲学就是你的存在。"
"而你要杀了哲学?"
她一时语塞。
"你舍不得我,不是吗?"
"你到底是谁?"
"我觉得你需要我,因为你对我太残忍了。"
"不,我希望你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那样最好,我确实要走了。"
"你要怎么走?"
"消失,完全的消失,就是你们哲学说的‘不存在’。我厌倦了你,厌倦你无休止的啃咬,撕扯,啮齿动物的行为。”
“怎么才能不存在?”
"忘记我,彻底忘记我,在练习忘记期间,不能咬我,不能碰我,否则都前功尽弃。到了你真正忘记我的时候,我就自然会消失了。"
她笑了,忘记怎么能练习呢。"在这期间,你会和我说话吗?"
"你可以试试,我不知道。"
"别走,留下来和我说话吧,下次我想咬你的时候,你大声喊一下,我就不会咬下去了。"
"那么我算是谁?"
"你知道寄居蟹吗,你就做一个寄居在我手指上的人。我需要你。"
结果并不大团圆,“寄居人”离开了她。因为寄居人没有提醒她,一旦愈合,寄居人就会消失。在那之后,她没怎么咬过,她多次忍住想咬一口的欲望,两手揉搓,颤抖地向它小声说话,它有时也会回应她,说她做得好。
没过多久,她的手指开始变得柔软而有弹性,她有时会对着它说话,但它始终不理她,她才发现,那道作为寄居人嘴巴的伤疤已经完全愈合了。寄居人失去了嘴巴,再后来眼睛、鼻子,寄居人一点一点地消失了。她终于拥有了一双完美无瑕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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