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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亮隐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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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亮,男,年生,湖南安乡县人,现居深圳。短篇小说集《在深圳》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年卷。作品多次入选年度小说选本。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七届高级研讨班青年作家班学员、杨争光文学与影视艺术工作室成员,曾获年度长江文艺文学奖、第十届(年度)作品文学奖、第十届丁玲文学奖、深圳青年文学奖,另有小说改编成电影。

隐形人

□毕亮

零.老汪

老汪的退休生活单调而乏味。

天不亮,老汪就醒了,爬起床,刷牙、洗脸,然后换上耐克运动鞋,出门锻炼,有时跑步,有时快走。流一身汗,再返身回家,吃老伴准备好的早餐。他患有糖尿病,吃食相当讲究,多是粗粮,小米粥、紫薯、玉米。过去他爱吃炸油条、口味辛辣的汤面,临退休前,听从体检医生建议,选择对一些食物忌口。他想工作忙忙碌碌一辈子,总得为自己活些日子,或者争取再多活几年,看着外孙女陶陶生儿育女。遇到雨天,老汪不出门锻炼,他也会起床,站阳台打打太极,扭几把脖子、甩两下腿。不动一动,他感觉骨头痒,像是有个尖锐的铁耙在不停地挠他体内那堆老骨头。

老汪吃饱了早餐,舒服地靠椅背上,戴好老花镜,翻阅报纸,通常是《参考消息》和《环球时报》。待读完报,一个上午差不多就过去了。这时老伴也从超市买菜归来,在厨房煮饭、择菜,准备中餐。

每一天,老汪重复流水线式的生活。起初,他心里有过抱怨,但眼见比他级别更高的退休干部生活得也就那样,脸上老年斑长得比他更多。很快,他接受了,看上去还过得有滋有味。

过完国庆节,老汪彻底解脱了。

老汪死了。

死于跳楼自杀。

大院内有人说,老汪可能患有抑郁症,一时想不开,走了极端。老伴回应说,你才有抑郁症,你全家都有抑郁症。老伴说话时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伤心过后她想起来,事发那天老汪接了个电话,说出去见个人,回来就跳楼了。她说,当时瞅他一声不吭的模样,我就觉得哪儿哪儿不对劲。老汪刚做完体检,除了糖尿病,其他各项指标正常,他那么怕死惜命的人会自杀,鬼才信。

老伴不信老汪自杀。女儿汪琴也不信父亲会自杀。只有女婿路涛清楚岳父跳楼当中的蹊跷,他牵扯到了王副市长的贪腐案。

一.路涛和汪琴

茶几象牙白大理石台面搁一支ML长方体酒瓶,将近空了。路涛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白酒,喝半杯,让剩下的半杯残留橄榄色玻璃杯里。打了个酒嗝,他对汪琴说,就按我说的做吧!

紧盯木桌的纹理,汪琴端起酒杯,用舌尖舔了两口,辣得她把舌头急缩回去。她闻到一股刺鼻的酒精味,从路涛嘴里、从四面八方飘来,像一列快速行进的火车往她鼻孔钻。屏住呼吸,她将那杯酒灌进口腔,酒液辣得她直咳嗽。咳得肺痛,眼泪水流了出来。

他们的目光一齐转向电视屏幕,央视二套正在播放“直击华尔街”,面目精干的男主播转述美国财政部长亨利·保尔森的言论:“美国政府将不会收购银行的问题资产,美国政府目前的注意力已经转向非银行与消费金融领域。美国政府的七千亿美元救市计划,将不会购买银行与金融机构那些有问题的资产。”

汪琴探手摸颈脖的铂金项链及颈下的钥匙形状吊坠,链子勒得她后颈痒。项链是他们结婚十二周年,路涛送给她的礼物。她说,没别的办法么?

路涛说,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汪琴说,下这么大一盘棋,绕来绕去,你该不是为了那个女人吧,撇下我,跑去跟她生活、跟她过二人世界。

路涛说,都什么时候了,还尽扯些乱七八糟的。

汪琴幽幽地说,谁知道,你什么事干不出来。

望了眼黢黑的夜空,路涛说,汪琴,过去的事,我们别提了好吗?我们更应该谈谈现在,如何度过难关,下一步计划不算难,你得把葬礼办得像模像样,通知我所有的朋友。

汪琴说,我真不愿意那样,我们并不是山穷水尽、无路可走。

路涛说,是谁在背后捅刀子,落井下石,我得弄清楚,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汪琴说,就算知道,那又怎么样?有时候,糊涂一点好。我就想糊涂一点,对夏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糊涂点我就不会那么难受,可我不会假装,装着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她哭了,默默流泪。她说,路涛,你知道我有多爱你。

举杯,路涛将剩下的半杯白酒喝净。他感觉喉咙有股东西往上涌,不能再喝了,再喝就会吐出一堆秽物。如此令人动容的时刻,路涛也能做到冷静、节制。他说,该讲的我都跟你讲了,往后,我们过不了从前的日子。

汪琴说,只要跟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在乎。

路涛说,我会把你和陶陶安排好。

汪琴说,家里的事,要跟陶陶交代么?

他们的女儿陶陶在美国留学,俄亥俄州。路涛想起陶陶小时候,大概三四岁,他给女儿洗澡,女儿泡澡盆玩水,她用毛茸茸的声音说,爸爸,你看我玩,别走开,我一个人在浴室,会害怕的。路涛说,害怕就喊爸爸,只要听到你声音,爸爸就会出现。路涛接电话,走开了。女儿喊,爸爸、爸爸!他马上出现在女儿面前。反复了三四次。第五次,女儿再喊爸爸,他故意没现身。女儿立马嚎哭起来,哭得薄薄的身板一抖一抖的。他赶紧现身安慰女儿,再也不敢玩消失。这一次他是真正消失,他想象不出女儿会伤心成什么样子。他说,陶陶那边,先瞒着吧,能瞒一天是一天,能瞒多久是多久。

伸手,路涛用食指指腹揩净汪琴脸颊的眼泪水,他说,这不是一件坏事,你要高兴、要快乐一点。他盯着那只没喝完的白酒瓶看,是喝光它,还是留着。他在考虑,要不要让自己醉一次。理智再一次占上风。起身他在别墅楼上楼下巡视一圈,揿亮所有的灯,室内犹如白天。他第一次认真打量他住了将近十年的房子,美式田园风格,是汪琴和他共同喜欢的。暖暖的橙黄色的灯光洒在他身上,令他冰凉的心稍微感到一丝温暖和安慰。

汪琴在沙发榻跪坐着,屁股压住脚后跟,长久保持同一个姿势,似一尊雕塑。她捂住脸,用指尖敲击额头,发出骨头和骨头轻微撞击细小的声音。路涛说,该收拾的都收拾好了吧,再检查一下,别落下什么贵重物品。

汪琴仍在敲击额头。她说,装好了,放心。

路涛说,唯独你和陶陶,我不放心。走吧,终归是要离开。他想拢过去抱抱她,对她再讲几句深情的话,但他不知如何开口。他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带薄荷的香水味。

汪琴说,等等,再让我坐两分钟。我爸生前说王副市长给“双规”了,你跟他没牵扯吧。据说他还提到一个涉黑组织——聚富会。

此时内外交困,他想人倒霉,喝凉水都会塞牙缝。他突然讲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佛渡有缘人。

汪琴继续用指尖敲击额头,像是和尚手握犍槌敲木鱼,诵经。路涛抬腕,斜眼瞄手表,盯看秒针滴答滴答蜗行。两分钟到了,他没催她。她闭眼,神态虔诚,大概是在祈祷。路涛目光移向窗外,天空黑暗而沉寂,他在心中点燃那把火,火舌飞舞,整个屋子熊熊燃烧。

不安的气息在别墅大厅流淌。

他想等她开口,等她从口中说出离开。

二.我们

路涛死了。

我不信。

汪琴又告诉我葬礼时间。她讲的两句话瘦骨嶙峋,没一点多余的血肉。她的悲伤和失去带来的绝望。我能理解。

路涛生前曾经跟我提过,计划未来某一天回乡下弄个农庄,承包一座山头,种上大片大片的翠竹,养牛养羊养鹅养鸡,过简单、朴素的生活。他说,一个人最难的是放弃拥有,一时间要他放下,境界有限,他做不到。我说,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路涛低眉望我,似笑非笑,目光仿佛一潭深水。

参加葬礼时,我想起二十年前的月光,还有月夜下的路涛、大伟、鹿鸣,我们赤裸膀子,同饮一瓶金威啤酒。谁会想到多年以后,我们四人会形同陌路。撑起黑色伞柄,我在细雨中缓行,忆起来时走过的路。

二十年前,路涛停薪留职,在一个雾蒙蒙的早晨,拎着行李袋踏上了前往南方的旅程。经他召唤,一年后,大伟、鹿鸣和我先后抵达鹏城。

那时无论多忙,我们一个礼拜聚一次,有时两次。

聚会地点设在路涛岗厦村租屋。每次过去,我们轮流买菜带酒,菜多半是卤水拼盘、烧鸭、白切鸡、过油花生,酒以金威啤酒居多,偶尔我们也会来点白酒,红星二锅头。

中秋节,我们又相聚在一起,喝酒吃肉。天黑了,四人挤在逼仄的阳台,一人握一支啤酒瓶,对酒当歌。因为思乡,大家神情显得格外沮丧。路涛提议说,每逢佳节倍思亲,我们聊点高兴事,一人分享一个。

四个酒徒沉默。

我想起了离家前夜。抬头仰望悬挂天空的那轮满月,我说,我先来,不是高兴事,是件难忘的事。

来鹏城临行前一天夜里,母亲在灶屋收拾碗筷,父亲把我喊进卧房。卧房里只有一把藤椅,父亲指着藤椅让我坐,然后他到堂屋搬来一把木椅。坐定后,父亲递给我一根香烟,我摆摆手,没敢接。我抽烟从来都是背着父亲的,不敢让他晓得。

父亲给自己燃了支香烟,抽完一口,他又把燃着的烟头掐灭了,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父亲意味深长地望着我,看了三四秒,他说,去了南方,以后就全靠你自己,在外面做事,人要活泛点,眼里得有活。我没搭腔,只是点了点头。父亲讲完后,又燃了一根香烟。母亲收拾好灶屋,进来卧房,讲了些让我照顾好身体之类的话。

翌日,天麻麻亮,我躺床上,听到后院鸡笼有响动。听到一阵鸡鸣后,我又睡了个回笼觉。八点多钟接近九点钟,母亲喊我起床吃早饭。走进灶屋,八仙桌上炖了一钵鸡,母亲正往里头倒鸡血。

吃早饭时,母亲接二连三往我碗里夹菜。我讲吃不了那么多,母亲硬是要往我碗里塞,我又分别给她和父亲夹菜。饭后,父亲把我喊进卧房,问我要多少路费。我吞吞吐吐说,看着给。父亲打开锁,启开衣柜,伸着胳膊掏了半天,找出一沓钱,都是五十的。父亲反复数了几遍,最后清出八张,递给我说,四百够不够。我说,够了,路涛在那边。父亲望着我,把余下的两张也递给了我,他说,外边开销大,多给你一百!

父亲出了卧房,母亲又走进来,她在门口潦草地张望了几眼,赶紧把手伸进裤兜,掏出一百块钱。母亲说,你拿着,在外面吃点营养的,不要告诉你爸我给你钱。我没有接母亲手里的钱,父亲以前经常跟母亲讲,慈母多败儿,读大学后,父亲再没讲过这样的话。我笑着跟母亲说,刚才父亲多给了我一百。母亲硬要把钱塞给我,我只好接住了。

去车站的路上,我和父亲肩并肩走,父亲跟我交代,只要踏实做事,对得住自己良心,别人就会回报你。母亲落在后头,她什么话也没说。这是我头一回出远门。我转回头看母亲,母亲眼里泪水涟涟。

……

路涛说,唐浩,你这一讲,我更想家了。

大伟说,挣到钱我就回家。

鹿鸣说,我不想回去,鹏城有我广阔天地。

银灰的月光水似的流在阳台上、流在我们身上。啤酒喝得仅剩最后一瓶,我们一口一口轮流喝,小口抿,舍不得将瓶中琥珀色的液体吸干净。我说,我的故事讲完了,谁接上?

路涛说,我来,我就讲讲我初到鹏城的求职经历吧!

到国贸大厦时,为显示从容,我在大堂休息了片刻,擦掉额头的汗,挨到两点五十才乘电梯上18层原点广告公司。约定时间是三点。

跟前台小姐打过招呼,她把我领进接待室,里头有五个人,两女三男。前台小姐自报家门叫刘雪,她模样一般,但身材不错,皮肤赛雪。看到她,我想起一句老话“一白遮百丑”,对照刘雪,这句话有相当的道理。

三点整,刘雪揣着一沓纸跟在创意总监郭达身后,不是讲小品的郭达,这个郭达脑后扎着马尾。总共六个人竞聘一个职位,撰文指导。郭达领我们六人到创作室,刘雪将手上的纸发给我们,是笔试试卷,总共两道题。郭达交代我们一个小时完成任务,他笑容可掬的吩咐刘雪替我们倒茶水,相当客气,说完就出去了。

下午接近五点,原点广告公司李总亲自面试我,说快到了饭点,问我晚上有没有空,吃饭再详细沟通,顺便谈待遇问题。听李总这么说,我晓得有戏了。其实晚上我一点事情也没有,故意顿了一下,谎称夜里约了朋友,改口问第二天上午再谈行不行。李总爽快答应了。

再次见到李总,我跟他海阔天空侃了一气房地产行业形势,他们公司主要做地产广告。李总的眼神变得越来越慈祥,完全是看儿子的姿态。我心里明白,他已经认可我了。李总跟我谈待遇时,我很想狮子大开口,最终我想还是谦虚一点好,忍住没开口,说按新员工标准算薪水。李总讲了个数字,绩效奖金、项目提成另算。耳闻那串数字,我内心狂喜,脸上不动声色。

……

天热得邪乎,我剥掉上身圆领T恤,他们也随我脱。客厅摆了一台二手立式电风扇,扇头左右摇摆,发出类似夜间鼠类的吱吱声。大伟说,你俩把我要讲的故事,都给讲了,我没什么好说的,喝酒!

大伟举起酒瓶,没来得及入口,鹿鸣将酒瓶夺过去,他说,这瓶酒多金贵,悠着点喝。扬起手,鹿鸣手臂指向远处的黑暗,用教堂神父庄重的语气说,那边“有亮”还是“无亮”。

我说,无亮。

鹿鸣说,祝你们前途无量。

三.大伟

租屋简陋,只有床、沙发、椅子及一大摞书籍。

屋子的主人是大伟。他床头枕边搁了两本书,一本是美国管理学大师彼得·德鲁克的《巨变时代的管理》,一本是高阳的《胡雪岩》。白天黑夜空闲时,他一遍又一遍地读,想把书读出花来,想把书中的智慧变成他的脑袋。读累了,他就摆出象棋,一人分饰两角,让“大伟1”跟“大伟2”PK下棋。大伟尽量不让自己停下来,一旦安静下来,他就会想起女朋友卫红。

大伟来鹏城没多久,卫红也随他而来。他们度过了一段短暂而甜蜜的时光,接着小两口不时为些鸡毛蒜皮的事争吵,一个往东走,一个往西走。当然,根源都在“钱”上。

五月周末的一个黄昏,大伟察觉到异样。

那天是大伟生日。卫红坐镜前化淡妆、涂口红。大伟以为卫红要给他惊喜。卫红收拾好那张脸,换了件千鸟格连衣裙,她对暗自高兴站身旁的大伟说,今晚公司有事,我出去一趟。她忘了大伟生日,或者假装忘了。

眼望卫红出门的背影,大伟感觉心脏处搁了块冰,寒气逼人。他尾随卫红而去。返回时,他后悔跟踪她,恨不得扇自己两耳光。他宁愿跟鸵鸟似的,把头埋进沙堆,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一个人坐在厅里的沙发榻,大伟懒得开灯,就在黑暗中孤独地坐着。不知过了多久,他两条腿发麻,这时门开条缝,卫红回来了。

揿亮厅灯,卫红目视沙发上的人,她说,大伟,吓我一跳,怎么还不睡你。大伟发现卫红嘴唇发抖,脸颊通红。他本来想说,我在等你,我们好好过。但讲出口的话却是,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以为卫红会辩解。她却不假思索地说,上周。大伟不想听到这样的回答,他想听到卫红请求他原谅,但不是。半夜,他剥光卫红睡衣,毫不理会她的挣扎,恶狠狠地进入她的身体。完事后,他哭了,抱头,躲黑暗里压抑地闷哭。

又一天,卫红提出跟他分手。大伟不同意。可不同意也没办法,腿长人家卫红身上,她想走,谁也拦不住。

大伟坐木椅上,双手捂脸。他说,卫红,你想好了,真想好了,你走,我不拦你!

卫红说,大伟,我知道你对我好,以后我肯定再也找不到比你对我更好的人。

大伟说,少扯没用的,直说吧!其实大伟已经猜到答案。卫红没搭腔,默默收拾衣物,装进行李袋,走出租屋。

后来大伟才知道,夺他所爱的男人是个香港人。他以前知道钱重要,却没想到钱比他想象中更重要,跟氧气似的,离不开。卫红带走了租屋内所有的阳光,很长一段时间,大伟呆在冰窖般的屋子里,似一头战败的狼,独自舔舐伤口。

一个人的租屋,大伟无人交流,他不想找路涛、鹿鸣和我,谈他的伤心事。他经常在室内踱步,跟锅碗瓢盆,跟沙发、床和椅子说话。

大伟对沙发说,告诉你,我不可能永远原地踏步,咱走着瞧!又对床说,我清楚我的短板,不就是口才不好、脸皮不够厚么,我练,我就不信下了工夫,摘不到桃子,收获不了果实。

从此,大伟床头又多了一本书——《世界名人演讲集》。每天临睡前,大伟阅读一小时书籍,再花半小时对着镜子演讲。屋内没有听众,沙发、床、椅子就是他的听众。他说,你们听好,演讲马上就要开始……接连几天,他朗诵了《在雅典五百公民法庭上的答辩》、《要么胜利,要么死亡》、《巴黎的自由之树》。

起初,大伟在他的沙发、床、椅子听众面前演讲,磕磕巴巴,像是舌头打了结,慢慢地,他的舌头捋直了,讲得声情并茂。若是听众们有眼泪,估计都能感动得流下泪来。大伟在公司跑业务,工作似乎也因他的努力,逐渐有了起色。夜里回到租屋,他不时跟他的听众们报喜。

他说,今天签了一单。

又说,今天收获不小,签了两单。

……

终于有一天,大伟拎着五瓶金威啤酒回家,还有卤猪耳、猪脚、五香花生。他说,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我升职加薪啦!

大伟忘不了那个夜晚,鹏城星空灿烂,夜空因他升职而变得更为迷人。大伟一下用嘴咬开五瓶酒的瓶盖,跟他的听众们举杯庆祝,代替它们轮着喝啤酒。那边一杯,他这边两杯。那边说,祝贺,更上一层楼!他说,为明天干杯,相信我们明天会更好!

大伟把肚子喝得鼓鼓胀胀,人也抵达临醉状态。他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对沙发、床、椅子等听众们说,路涛命好,找了个官二代老婆,起码少奋斗十年。我呢,得靠自己,得把步子迈得快一点,加紧赶路。

四.路涛

十年前,几乎是一夜之间,鹏城的高楼雨后春笋般冒出来。楼宇丛林中有些写字楼、商品楼是路涛公司开发的。宝城区几乎所有的旧城改造项目,都被他拿下,一一收入囊中。他是一位不按常理出牌、古怪的房地产开发商。独处时,他不喝拉菲、不沾女人、不涉赌局,而是打坐冥想,抄写《金刚经》修身养性。不时地,媒体还会报道他的慈善之举,捐建希望小学、为白内障老人无偿提供手术费用。

郊外的风吹在我和路涛身上,携带一股青草的味道。眺望眼前即将竣工的私人会所,路涛说,真想找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

我说,公司两千多号人,怎么办?

路涛说,累,真心累。

修建私人会所,路涛投入巨大心力,从选址到建筑设计,再到室内装修、选用材料,他都精挑细选、亲历亲为。会所建成后,路涛先后举办过多次雅集活动,令我印象深刻的有两次:一次是邀请一位僧侣讲佛经,一次是举办诗歌朗诵会。前者最终沦为生意人的资源分享平台,后者则让路涛领略到诗人们——一群时代的良心集体沦陷。

我以为路涛的会所是为生意而建,说,这地方低调,适合谈大生意。

路涛斜眼看我,说,老唐,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

我说,真心夸你。

路涛说,生意可以在办公室、在酒桌上谈,以后这里是修行的地方,不谈国事。他的口气,不像是开玩笑。我心想路涛胸中装了个“陶渊明”,他大概想当一名隐者。

路涛经常约我上他位于郊区静幽的私人会所喝茶,受邀的人另有老友大伟、鹿鸣。古朴的茶室点了印度香,青烟缭绕,满屋禅意。他们聊着楼市、股票、下一个投资风口,我一杯清茶两只耳朵摆他们面前,听他们神侃。路涛冷不丁来了一句,真他妈无聊!鹿鸣和大伟两人大眼瞪小眼,面色由白变红,又由红变白,苍白。我打圆场说,活着,活着就好!

端起紫砂杯,路涛说,我们再也回不去了,来,兄弟们,以茶代酒,走一个。路涛聊起年美国轰炸中国南斯拉夫大使馆。他说,还记得么,当年我们四个跟着游行队伍走在深南大道上合唱国际歌,那时候真好,真傻逼。

鹿鸣说,现在大家都在往前跑,谁想往回走,闲得蛋疼吧。

大伟说,路涛,你是吃饱了撑的。

后来喝茶雅聚,鹿鸣、大伟来的次数少了,成天忙这忙那,再后来,干脆就不来了。我清楚忙只是他们的借口,他们受不了成功人士路涛在他们面前耍清高。路涛说,老唐,钱是挣不完的。

我说,不缺钱的人,才有本钱说这话。大伟和鹿鸣他俩合办的公司还在学步阶段,跟你不一样,你已经上路了、会跑了。

路涛想说什么,欲言又止。眼望窗外盛开的木棉花,他说,喝茶,喝茶。又说,老唐,小赌怡情,大赌伤身,你得下点决心,把赌戒掉。

我的脸红了,直冒热气。

路涛没注意我,他仔细地盯看茶汤,似在研究水中的龙井茶。

有个阴雨天,我去会所找路涛,在廊道遇见一个面熟的人,等他从我身旁经过,我想起多次在电视上见过他,是主管城建工作的常务副市长。我没想到他也是路涛的座上宾。后来我打听到,王副市长信佛。路涛修建私人会所,是否跟王副市长雅好有关,我没找路涛求证,捅破这层纸。

我跟路涛一起喝茶,喝了一个春天又一个春天,喝到年9月,美国雷曼兄弟公司宣告破产。美国金融危机浪潮袭来的那段时间,我身边好几位办工厂、开公司的朋友,过得忧心忡忡,生怕过了今天没有明天。

雨夜,我接到路涛电话,以为他约我喝茶。电话那头说,老唐,有空吧,出来喝两杯。路涛的声音听起来怪怪的,仿佛来自悠远之地。那时,坊间已盛传王副市长被纪委调查,“双规”期间吞筷自杀,未遂。

我们约在国贸附近的苏荷酒吧见面。

坐下来,面色凝重的路涛不说话,我也只好沉默,俩人坐吧台旁的高脚椅上,你一罐我一罐,推杯换盏喝德国黑啤。眨眼间,面前瓶瓶罐罐摆了一堆。路涛说,老唐,这次的窟窿怕是填不平了。我说,路涛,喝多了吧,你还缺银子?!我清楚路涛房地产公司经营状况,鹏城在售楼盘有三个,他不至于缺钱。路涛说,外地项目弄砸了,眼下能挺过去就好,挺不过去就得死。我说,我手头还有几个钱,明天转给你。其实我手头也缺钱,我知道路涛不会找我借钱,只是顺嘴讲个客气话。路涛说,不是一百万、两百万的事。又说,今天,咱俩今天不谈这个。

那个潮气逼人的夜里,我跟路涛坐在噪音涌动的酒吧东拉四扯。他是倾诉者,我是倾听者。

路涛说,人只有落了难,才明白谁是真正的朋友。

我说,那是。我没跟路涛讲我的事,他劝我戒赌,我心里戒了一千次一万次,可每一次去澳门,都对自己说,这是最后一次。赌输回来,隔一段时间,心头又有一窝蚂蚁爬,心痒痒。只好又一次跟自己妥协。

路涛说,我去找过大伟、鹿鸣,大难临头各自飞,他们抽不出资金。我清楚得很,若真心想帮忙……算了,不提了。

我说,你们仨不是结盟组织了互助会,互帮互助,我可是见证人。

路涛说,现如今谁会把口头的承诺真当回事。过去交好的人,见到我,都躲着走。唯独你老唐,够朋友。

猛喝一大口黑啤,大拇指和食指捏瘪铝壳罐,我说,真他妈不是东西。又说,路涛,别丧气,我再去找找他们。

路涛说,没用的。我听到过传闻,潘鹤和他们联手在背后使坏,有两家投资机构本打算借钱给我输血,半路给他们截了。今天我算是明白了,人心难测,想吃掉我的人,可不止他们。

我的脸热得发烫,目光移向邻座玩手机骨骼匀称的女孩。我不敢直视路涛的眼睛,尽管酒吧光线暗淡。我说,谁都没自己可靠。

路涛说,凡事有因有果,我不是一个好人,这大概是报应。

……

没过多久坊间传言:路涛安排好家人后,一把火点燃别墅,将自己烧了。这种死法,够惨烈。路涛弄出的火灾在鹏城引起轰动,同行、朋友都知道他资金链出状况,寻了短见。也有传言称,路涛跟王副市长的案子有牵连,涉足的那潭水深不可测,不得不求死,以保家人平安。

五.汪琴

穿越天桥,汪琴朝着我站的位置走来。她没看我,松散的目光直瞅地砖,像是路上铺满地雷,她走得小心翼翼。地铁口一堆人潮水似的涌出,淹没汪琴,瞬间潮水又四散开,烈日下,只剩面露疲态的汪琴和她灰暗的影子。

看得出,汪琴还未能从丧夫之痛中走出来。她环顾四周,目光锁定我,朝我走来。空气中没有一丝风。我耳畔响起她的声音,老唐,找个地方坐坐。她似一只机警的田鼠,左顾右盼,又说,我老觉得有人跟踪我。

我和汪琴顺道继续往前,走去上岛咖啡馆。找了个僻静的位置,坐定后,我说,我一直在等你电话。

汪琴说,老唐,直觉告诉我,路涛没死,他还活着。

矮下头,目光注视脚上的皮鞋,脚趾头不舒服。我说,汪琴,我也希望路涛活着,但人死不能复生。火灾不止半年了吧,你得放下,接受现实。

望着眼前一盆葱翠的绿萝发愣,汪琴像是回过神来,她说,每次出门再回家,家里像是来过人,是路涛的味道。夜里我睡了,床前也像是有人守着我,想睁开眼,迷迷瞪瞪的,就是睁不开。若是能睁开,我就能看见路涛。话毕,汪琴陷入沉思,右手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玻璃桌面。又说,老唐,你戒赌了吧,听说你在澳门输了不少。

我没看汪琴的眼睛,用勺子搅动升腾热气的咖啡,抿一口,呛到,我直咳嗽,快把肺咳出来。我说,找个时间,医院,去看看心理医生。

汪琴说,老唐,你觉得我有病么?

我说,汪琴,你跟路涛的感情,我能理解。

汪琴说,你理解不了,谁都理解不了。知道吗,一年前,路涛失踪过一个月,就在我以为他再也不会回来的时候,他悄无声息回到家。问他去了哪里,他死活不肯说。半夜三更,他经常叹气,像丢了魂的人,不停说哪儿哪儿都乱糟糟的,要找个安静的地方把自己藏起来。

她又盯着我看,说,老唐,你戒赌了吧?

我心里直发毛。端起咖啡杯,我说,喝,先喝咖啡。忙不迭将话题转移开,说,汪琴,路涛公司倒过几次手,现在他们接手在做了。我不想在汪琴面前提大伟和鹿鸣的名字。路涛生前,我去找过他们,请他们出手帮路涛一把。他们像对待上门乞讨的乞丐,傲慢,还有瞧不上眼的恶意。不帮就算了,甚至大伟还揶揄说,他不是想回到从前,正好公司倒了,一了百了,不想回去还不行。实际上,我也好不到哪里去,我真想把赌戒掉,哪怕剁一只手。

汪琴说,老唐,路涛生前经常在我面前说,你是他最值得信任的朋友。有件事,我考虑了很久,觉得有必要告诉你。

我说,什么事?

左右瞄了一圈,汪琴神秘兮兮说,你得先向我保证,不说出去。

我说,你还信不过我?!

汪琴说,不信你我就不会约你出来。

我说,好吧,我保证。

汪琴说,那场火灾将房子烧得一塌糊涂,烧得满屋黑炭。警察清理现场,却没能找到路涛尸体。又说,老唐,可别瞒我,你是不是知道路涛下落。

我盯着汪琴看,她满面愁容、眼袋肿大,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像是中了蛊毒。我说,阴阳相隔,我哪能知道路涛下落,你可别吓唬我。

汪琴也盯着我看,像是想从我脸上找到唯一的正确答案。但我让她失望了。我说,路涛死后的日子,我过得并不好,也没想把日子往好里过。我安排人在网上匿名发帖,讲了路涛各种好,揭露大伟、鹿鸣各种不义及落井下石的行径。我估计他们找了公关公司,很快删了贴子。我派人再发,那边再删。如此反复。有天我接到大伟电话,他邀请我去他们公司坐坐。我说你们庙大,我哪里敢。大伟说有些事需要见面谈。我说跟他们没什么好谈的,直接把电话挂了,又继续在网络匿名发帖。大伟没再给我打电话。有个周末,我刚出小区,四五个膀粗腰圆一身黑衣的男人围堵住我,将我一顿暴揍。女儿多多站旁边,吓得嚎啕大哭。

我又说,霉运似乎盯上我,一个台风夜,我在开车回家的路上遭遇车祸。是车撞车。当场我脑袋跟方向盘碰一起,车在湿漉漉的路面翻了好几个跟头,人晕了。跟死神碰面,握了个手,我又逃离出来。我猜他们大概也只是想恐吓我,想让我本分点。

坐在咖啡馆,我把个人的际遇半真半假倒水似的讲给汪琴听,只有车祸是真的。她的目光戳向远处,神情奇奇怪怪的。我听到她一声叹息,然后带着失望的情绪离开。走两三步,她转回头说,老唐,以后别去澳门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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