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看小说太阳出来暖洋洋文陋岩

太阳出来暖洋洋◇原载史河风年第1期(总第45期)文丨陋岩新锃锃的阳光照在黄土高原上,复苏的扑鼻的黄土气息,夹杂着乡下特有的鸡粪味、牛粪味,弥漫着地脉和地气的芳香。老村长毛铁锁靠在一捆倚着一面黄土墙的玉茭秸秆上,在阳光下眯着眼睛,尽情享受着这大自然给予人类的特殊的恩典。是呀,毛铁锁祖祖辈辈就在这片土地上庄稼般一茬接一茬地新陈代谢着,光景疲累是疲累,但都活过来了。黄土是个宝呀!黄土就是黄金啊!黄土就是咱庄稼人的命根子哇!这人能改变自然环境,自然环境也能改变人。比方说毛铁锁这张满脸皱纹的脸吧,你俯瞰仰望正观斜看,无论哪个角度映入你眼里的,都是一个黄土高坡的沙盘缩微模型。这样的“纪念品”在黄土高原你随处可见,里边蓄满了阳光月光牛耕驴驮鸡鸣犬吠,还有总也唱不完总也唱不烦的民歌小调。有微风徐徐吹过来,钻入鼻孔痒痒的,暖暖的,抚在脸上柔柔的,亲亲的。忽然一股呛鼻的异味传了过来,毛铁锁条件反射地干咳了两声,睁开眼睛向远处望了望,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掏出荷包袋,挖了一锅旱烟,哧一下点着,滋滋地吸了起来。如果不是朗四狗那该死的推土机轰隆隆开进地里作践,毛铁锁的核桃树今年就该挂果了。朗四狗是村里有名的懒鬼,家里的活从来不沾手指,用他爹的话说就是“一根木头上抠了两只眼睛——比死人多出着两口气。”朗四狗还有一个爱好,那就是爱吃辣椒。因为爱吃辣椒他还有过一段笑话。有一次朗四狗滚身冒汗地蘸着辣椒,吃着一种北方人用菜叶和玉米面调成的“糊嘟”,可能是这次的辣椒太辣了,他眨巴着的嘴巴呼呼直嘘。这时候一句“名言”便诞生了,他说:“不吃他妈屄哇,想吃他妈屄;吃点他妈屄哇,辣煞他妈屄。”新村长上任以后,朗四狗忽然脱胎换骨变了个人,不仅不懒散了,还勤谨得邪乎。虽然不干什么好事,毕竟干的不是挖门撬锁的营生,能给家里能抓挖几个钱了。十几天前,朗四狗把几百亩大的地方圈起来,四周插上了五颜六色的彩色旗子,大幅标语上写着“绿化祖国,造福人民”“村庄园林化,村民小康化”的字样,镇政府的一班领导在热烈的掌声与花炮声中,数把剪刀同时张开嘴巴,将一块红布咬成数段,镇长还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石脑村的村庄园林化工程就算正式开工了。

参加剪彩典礼的人有20多个,分别是村干部、村里的低保户,再就是一群看稀罕热闹的娃子们了。

当时也是在这个地方,毛铁锁远远地瞭着这场景,知道村长醉翁之意不在酒,肯定是肚子里又有了小九九,抠渠渠、画道道地要往家里挠票票哩。毛铁锁又名毛不哭,村里的大人小孩没有人见他掉过眼泪。据听说刚出生的时候毛铁锁就没有哇哇哇地哭闹过,而是像猫咪一样“喵!”了一声,然后就是满脸的笑容,把接生婆吓得一屁股墩在了地上。接生婆换下自己吓得尿湿的裤子后,留下一句话——这娃子将来不是害货就是条好汉。抗战时期,毛铁锁的叔叔是抗日游击队员,日本人烧了家里的房子,当着他的面杀了他的婶子,家人都哭得惊天动地的,只有他紧紧地攥着小拳头,没有哭;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他看护村里的麦堆,几粒小麦不小心溜进了衣服口袋,有人揭发说他盗窃集体财产,批斗得昏天黑地的,他心里委屈是委屈,也没有哭。后来他的丈人、丈母娘煤气中毒,双双归西,一家一下子抬出去两口棺材,还有他的父母疾病死亡,他只是紧紧抿着嘴唇不说话,那泪水猫在眼窝子里就是不出来。有人说毛不哭呀,毛不哭,我就不相信到死你也不哭一声,不相信你年不掉一颗泪蛋蛋。朗四狗是新任村长的表哥,个头不高,黑瘦黑瘦的,两只小眼睛总是放射着让人捉摸不透的光芒。用村长的话说就是四狗有眼光,那目光是黄金、白银、珍珠、玛瑙探测仪,瞅瞅哪里也能瞅出钱来。新村长这话有根有蔓。他上任以来,村里的各种工程都是朗四狗承包完工,包括歪歪斜斜的村委会大门楼,包括已经开始掉墙皮的村里新修的学校,包括像牛皮癣一样的村硬化公路,等等。朗四狗雇佣的全身外地的民工,给人家吃的是四方馒头,所谓菜就是在一大锅开水里撒把白面,再加上点咸盐。民工咸盐水泡馒头就凑乎着吃饱了。睡觉的地方就是几孔多少年没有人住的破窑洞,往地上铺些拆开的包装纸盒就行了。这些倒也无所谓,民工出门不怕吃苦,恨人的是朗四狗在建筑材料上偷工减料,却在民工完工后,对工程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克扣民工本来就少得可怜的工钱。有一次民工不满意朗四狗的剥削,和朗四狗干起了嘴仗,嚷着嚷着,一个民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碰了一下子朗四狗。朗四狗立刻躺在了地上,任凭民工千呼万唤也不吭气,直到朗四狗的老婆报了急救电话,去医院大夫专门说需要开刀后,才一个激灵“醒”过来。朗四狗的老婆同时还打了报警电话,民工被派出所带走,还差点送到看守所去。最后民工白干了几个月的活,还倒赔了朗四狗多块钱的医疗费和营养费。朗四狗发了歪财,人就变得更加张狂,父老乡亲还有人为他编了顺口溜:“脚上裹着鳄鱼皮,走道迈着螃蟹步;炒菜用着‘色狼’油,睡觉搂着狐狸精。”退耕还林的时候,毛铁锁已经卸任,家里的耕地全部种上了核桃树。新村长在广播里说核桃树耐旱,核桃树的果实售价高,核桃木值钱,核桃树身体好,没有病病灾灾好养活。反正核桃树就像猪一样,浑身都是宝。村长说朗四狗从东北采购回来的核桃树苗还是优良品种,30元一株,苗款从政府给的退耕还林款中直接扣除,大家不用掏一分钱。一句话,这是天上掉下馅饼来了,大家要眼快手快嘴巴快,吃的迟就没有了。虽然说朗四狗从中捞了不少好处,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坏事,问题是核桃树从东北的黑土地里拔出根来,还没有在黄土地里伸展开根须,尝尝这黄色的土壤是什么滋味,朗四狗的黄金目光就探测到这里了,村长心里的银行就迁到这里了,推土机的舌头就舔到这里了。这人呀,就是怪,没有钱想钱,有了钱呢,往往是更加想钱,而且是越有钱的人,越觉得自己没钱。有了十万想百万,有了百万想千万,有了千万和亿万以后呢,估计就想着琢磨家里该置办台印钞机了。石脑村十年九旱,农业一点也不沾。偏偏这地的下面全是油汪汪的煤,最浅的煤层往下挖几尺就能看到。村长和老婆黑夜睡不踏实,做完俯卧撑运动,就想起了朗四狗前些时候新出的鬼点子,就看上了煤能换钱这点好处,就师出有名地策划了这村庄园林化的工程。毛铁锁要和朗四狗拼命,被老婆秀兰拦腰抱住了,咱有闺女每月接济的块钱,撑不着胃口也饿不死命,又不是光占了咱的地,别人都是哑巴就你会说话啊!这煤好挖,市场也不赖,就是销售和运输上比较麻烦,一是煤炭出省票据难闹,没有这个出不了省;二是煤炭运输交警大队没有熟人也不行,人家伸手一拦,你这没有合法手续的煤就赔钱了;三是国土局没有熟人更不行。但是这些难题在朗四狗的眼里都是小菜一碟。他常说的话就是“伟人一出面,神仙也搞掂。”伟人指的是上边印着伟人图像的人民币,有人用人民币办成事后,就说:“呵呵,还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说了算。”炸药问题也好解决,这村庄园林化工程是区里的立项工程,是可以正大光明地申领炸药,可以名正言顺地开山放炮的。以工程的名义挖煤是最安全最赚钱的买卖,自从山北县的某位领导以搞工业园区的名义,挖出第一桶黄金以后,可谓是领导带了头群众有劲头,这发财之路很快就推而广之了。这样的买卖谁都不会放过,包括石脑村的村长和朗四狗。其一挖煤消耗可以算作工程土石方,费用由村委会出。村委会前几年卖出去几百亩地,该给村民的票子,一分钱没有付,一直被村长蚕食着。村长的理由很让人感动,村长说这是石脑村子孙万代的活命钱,放着要考虑村民将来的前途。作为村长他要为村民负责,不能把钱发到村民手里,让村民吃掉喝掉打麻将输掉。其实天天谁在胡吃海喝,谁在打麻将玩钱,村民知道,村长自己心里也明白。其二,以工程名义挖煤,即使有人举报也不怕,俺这疙瘩地方到处是煤谁不知道啊?搞工程挖出煤是正常现象,大不了给相关领导送点礼,这事情也就风平浪静了。朗四狗这几年越来越牛气了,雇佣了几个劳改场“毕业”的小混混,一出门往往是左边一个呲着獠牙,横着膀子,抬着一条胳膊给他架着外衣;右边一个吊着膀子,瞪着一对斗鸡眼,给他端着水杯。为了显示实力,这些以煤炭资源起家的土老板,往往选择那些长相特殊,心狠手辣的,住过监狱的二流子当保镖。朗四狗牛气得像个土皇帝,走路都是一左一右横着挪,摇着走。有人说,他们还统一配备着两米多长的大砍刀,占了谁家的地,毁了谁家的苗,快都闭住嘴巴悄悄的哇,朗四狗的保镖比狼狗还吓人着哩。朗四狗也四处放狠话,说谁敢和他奓翅,他就把谁的脑壳子拧下来当夜壶使唤。不过,老百姓好说,遇事一诈唬,二赔偿,虽说三核桃俩枣地赔不了几个钱,老百姓知道惹不起,见好就收,也就搞掂了。其实朗四狗外表看着凶,实际上内里也是个草包虚大汉,遇上厉害的主,朗四狗也是啄木鸟害天花——浑身发软嘴发硬,头疼得要命。这年的清明节前夕,本村在外省多年没有回来过的郝卫东,忽然回来给父母上坟,却怎么也找不见了父母的坟堆。朗四狗好话说了十几车皮,自我许诺要多少钱好商量,郝卫东却坚持必须见到父母的坟堆。其实郝卫东在外边干得很不赖,也可能是沾了祖籍晋东冠山地脉和风水的光,已经荣升某县的县长了。朗四狗也不问问情况,见这坟从来也没有人给烧过份纸,上过炷香,就以为这坟是无主坟或者是绝户坟,就让推土机挖煤铲出的矸石把坟给埋了。说起晋东的冠山来,那可是一方好土。因为这片黄土自古以来就出官,炼石补天的女娲就出自离冠山不远的古贝乡。古贝其实是“估辈”的意思,晋东人说什么东西古老,不说历史悠久,而是说这玩意可是估了辈了,意思就是那里住人的历史多少辈了,说不清楚,只能估摸着说。后来写地名的时候讹为古贝。可见古贝那个地方人类居住和活动的历史是比较遥远的。谁在那里最先留下的人烟呢?答案就一个,那就是女娲。现在那里依然有女娲庙和炼石补天的遗迹,物证和传说卯榫吻合。当然还有历史文献可以证明。《淮南子·览冥训》中载女娲当年“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据顾炎武先生考证,这五色石其实就是受雨水浸蚀的,在阳光下呈五种颜色的浅层煤。这种浅层煤在冠山一带到处都有。鳌指的是平定县的龟石沟的冠山,冠山原来像只巨大的乌龟,即传说中的鳌,此地故名龟石沟。后来女娲断鳌足立四极后,龟山又更像一顶官帽,且人类第一位有记载的官员女娲曾在此指挥补天,人们就叫其“官山”,后来讹为今天的冠山。冀州则指的就是今天的河北一带。后来有文字记载的官员有唐左光禄大夫王君廓、元西阳郡主聂硅和齐国公吕思诚,还有明代兵部尚书乔宇、清朝的军事天才窦膑等,全国解放后还有当过省委书记的,任过省委副书记的一大批官员都出生在这片土地上。郝卫东的爷爷那辈,为了躲避日本鬼子的祸害,举家跨省来到偏僻的石脑村,把根扎了下来。但是,冠山的灵气依然在卫东家人的血管里流淌着。郝卫东的爷爷曾是村里的治保主任,郝卫东的父亲寿福曾是村里的副村长,现在卫东一下子成了县长,真是不简单啊。说起这坟的事来,毛铁锁就想骂娘。父母的坟墓今年已经挪了三次了,还是躲不开那挖煤的铁铲铲。有的村民干脆把坟挪到了外村,没有想到外村的村长也不傻啊,也是向上边报个工程名目,铲车就变成挖钱机了,坟堆就得给让路了,老祖宗们就都开始不断地喜迁新居了。当然,这挪坟的事情,朗四狗多少会给几个钱,完事后一般人家还略有结余,所以这事情没有受到多大的阻力。现在郝卫东闹住父母的坟地这事情不松口,朗四狗雇佣的打手也不敢派上用场,“毛主席他老人家”出面也不顶事,朗四狗赶紧让村长出面找见镇长,并在县城最繁华的地段,在他的小姨子开的“上一当”饭店摆了一桌子饭菜,在“回头乐”洗浴中心安排了浴室,在“浅水湾”娱乐城安排了小姐。这样全方位立体化的轰炸,杀伤力十分强大,一般人都得缴械投降。饭菜点的是旧社会平时有钱人家招待新女婿的“六八”席,即八样热菜,八样凉菜,八样干果,八样水果,八样点心,八样热汤。村长踅摸着郝卫东也只是耍个面子而已,坚信还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说了算,这事拿钱绝对可以摆平。偏偏这郝卫东县长不缺钱,也不要钱,就要找见父母的骨头。村长看事情闹大了,赶紧低声下气给镇长打了个电话。村长知道镇长和郝卫东是赤屁股长大的好朋友,镇长出面应该会有转机。是呀,如果硬要从矸石堆里往出挖坟堆的话,这可不是费一点时间,消耗一点钱。镇长来了,老朋友推杯换盏叙罢思念,然后就切入了正题。镇长专捡难听的刺激的词,把村长骂得脸色由白转红,由红转黑,由黑转青,由青又转白,然后又让人把朗四狗叫来,说你小子真是“饿死鬼坐席——又没有眼色又吃的多”,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嗯,县长大人的祖坟你也敢埋掉?说着夸张地啪地拍了一下桌子,也就是现在是新社会,这事情要是搁在封建王朝,早把你小子推出去砍了,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郝县长倒上酒,赔个不是?朗四狗点头哈腰说县长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我该赔啥就赔啥,县长说咋罚就咋罚。骂归骂,酒是不能免的,朗四狗被罚喝了半瓶老白汾酒。郝卫东说老同学你就不要演戏了,这红脸黑脸的戏我看腻了也演烦了。我说你们太不像话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样子发财,心也太黑了吧?你们把山挖成那样子,发生地质灾害怎么办?你们把耕地毁得一亩不剩,老百姓饿肚子怎么办?你们在国营煤矿的井巷顶上挖下那么多深坑,积下水后,井下发生透水事故怎么办?就算你们什么也不顾了,你们的子孙后代,总有一天会花完你们攒下的钱。花完这些钱后,在这样的环境里,他们靠什么吃饭?一句话,这饭你们算是白请了,钱我是不要的,父母亲的骨头是必须要请出来的。你们欺负我家是外来户不是?扯淡。说完这话,他的眼睛紧紧盯住镇长,老同学,不是我不给你面子,我劝你不要和他们胡搅胡汉搅汉地搅得说不清楚,这样的违法行为不是没有人管,而是迟早末早的问题。能不能闹下菜好说,你要先挎稳篮子。说完,他从口袋里掏出块钱来,放在桌子上,算是自己的饭钱,丢下一句,下周我回来查看,到时候见不了老爹老娘的坟堆,别怪我不客气。郝卫东走了,这时候饭店服务员给朗四狗端上来一碗大葱炒辣椒。朗四狗借着酒劲,“啪!”一声把辣椒连碗摔在地上,“奶奶的,今天大爷不吃他妈屄了。”村子里的人也不是全部是可以随便捏抓的窝窝头,有一个人敢向村长和郎四狗叫板,那就是老村长毛铁锁。朗四狗为了掏一点地球的内脏,能让黄土高坡天翻地覆,却不能改变毛铁锁的脸——这个携带着中华民族遗传密码的,黄土高坡沙盘模型的刚毅与执著。煤炭资源是国家的,换句话说是人民的,不是他村长和朗四狗的私人财产。毛铁锁不服这杆不公平的秤。他要找个说理的地方,要通过上访讨个公道的说法。一个人的力量显然太单薄,发动群众,带领群众,依靠群众,是他多年在村里当领导学习下的宝贵经验。毛铁锁串门动员大家集体去告状,村里再也不能让郎四狗们瞎折腾了。再折腾莫说是后代子孙咋活,就是现在活着的人都不知道哪天会发生泥石流,不知道明天的早餐在哪里。王大壮是个患小儿麻痹的残疾人,一直吃着政府的低保。王大壮父亲早逝,和老母亲相依为命,快40岁了也没有讨到个媳妇。后来掏钱买了个四川老婆,天天在窑洞里关着,白天母亲看着,晚上王大壮抱着。媳妇好歹给弄出个闺女来,总算是后继有人了。去年全国严厉打击拐卖妇女儿童案件,那个人贩子被逮捕,供出曾卖给王大壮老婆,媳妇就又被警察解救回去了。幸亏村长担保,加上那个四川女人和王家有了感情,帮着说情,王大壮才没有受到牵连。女儿大小是张嘴,王大壮的日子过得越发栖惶。

毛铁锁去了的时候,王大壮的女儿正拿铅笔写作业,推土机吱吱呀呀的噪音、偶尔的放炮声,让孩子写一会儿作业,双手捂一会儿耳朵。毛铁锁坐在炕沿上,把一只脚放在炕沿的灰砖上,随便聊了几句寡淡话,就说起了上访的事情。王大壮说,俺也早就想告郎四狗们哩,就是没有人牵头。俺这残疾人怕什么,怕水湿了哩?还是怕石头干了哩?还是怕球他村长扛着俺去祈了雨哩?大爷您甚时去上访,提前吱声,俺跟你去。意思是我就是水,本身就是湿的,还怕湿?我就是石头,本身就是干燥的,还怕干燥?一直黑着脸的、身材两头尖中间圆的王大壮的母亲,这时候有了动作了,她拿起笤帚就扫地,缺牙的嘴自言自语着:“看这地邋遢的,尽招搁些不吉利的东西。”然后对着王大壮破口大骂;“你个黑了心的挨刀鬼,葬了良心的臭东西。没有村长的照顾,哪有咱的舒妥光景,没有村长给办的低保,娃子上学的学费去哪刨?你脑袋上那黑窟窿吃什么,喝西北风也不是天天刮啊!”

从王大壮家出来,毛铁锁的满脸皱纹扭曲得十分难看。他决定去李满柜家试试。李满柜是个退伍军人,以前当过村里的民兵连长,说话干事利利索索,看事情是非清楚,黑白分明,但就是因为老婆身体不做主,医院了。李满柜家离朗四狗私挖滥采的工地太近,那灰尘每天在院子里能铺烧饼来厚一层。还没有到李满柜家,那灰尘就逐渐厚了,毛铁锁走在上边像踏在雪地上一样。只不过脚踏在雪地上心情是痛快的,瑞雪兆丰年嘛。踏在这灰尘上心情是皱皱巴巴的,私挖滥采毁了田地,破坏了山脉,某天要是万一把村里那口井水的水源给闪断了,这村就完蛋了。李满柜家衣服洗了没法干,饭菜做下必须赶紧端到家里,要不然吃起来灰尘磕牙。全家人每天和井下工人一样,黑眉黑眼的。毛铁锁进去说明来意,李满柜快人快语:“老叔,这事我没法支持您。儿子好不容易说下个寡妇媳妇,说好批下宅基地修起家就过来,这宅基地能不能批下来,还得仰仗村长哩。”“但这事情是朗四狗干哩,咱又不告村长,不说村长的是非。”“村长和朗四狗伙穿着一条裤子,得罪了朗四狗就是得罪了村长,您老还是去找找别人吧。”连着撞了两闷疙瘩,毛铁锁的脸色像钻入了空气的白炽灯泡,先是放射出几丝愤怒的亮色来,紧接着就灰蒙蒙地没有了半丝生机。他胡乱走了几步,一抬头发现到了光棍汉赵广来的门口。赵光来一听要上访,二话不说:“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走,我现在就和你去镇里告郎四狗们去,不把郎四狗们抄摞进铁笼子里绝不罢休。”有赵广来陪伴,毛铁锁又在黑夜里看到了几丝曙光。他们一起来到了刘保堂家。刘保堂的房子被挖煤放炮震出了半尺宽的缝子,每月的农历十五前后,家里不用点灯也能明晃晃到孩子们可以写作业的程度。但是这免费月光的福利他们不敢享受,怕某一炮把家震垮,把人砸成肉饼就彻底绝种了。一家人像年邢台大地震后预防地震一样,在院子里搭起了窝棚居住。这刘保堂文化水平不高,相貌浓眉大眼,四肢粗壮,腰儿滚圆,虽然也是个粗人的坯子,却写得一手好毛笔字,村里谁家有了红事白事,都是刘保堂记账,算得上是村里的大秀才。

刘保堂让老婆给沏了两海碗柿子树叶自制的茶叶,说:“这反我不能跟着你们造,前几年我儿子狗宝因为工头不给工钱,带头闹事打了老板犯事,被公安局提留住,眼看就要被送到看守所了,是我花了块钱黑钱,托村长保回来的。我不能用着人朝前用不着人朝后,不能卸磨杀驴、过河拆桥,是不是这么个理哇?老村长。再就是我家开着这个小卖部,主要就是指望村长购买烟呀酒呀火腿肠呀肉罐头呀的,招待下乡干部,赚个油盐钱,到现在还有来块没结账呢。你想想即使我要跟你去,你也不会的答应的,是不?”说到这里,他很响地抿了一口茶,满脸喜色地说:“我那在外边打工的儿子,再过一个月就要回来了,村长答应儿子给朗四狗开铲车呢。”

忙了一天,唾沫费了好几斤,毛铁锁原来计划拉一支队伍,结果只拉下一个赵广来。第二天一大早,毛铁锁拿着老伴秀兰准备好的两个人中午吃的干粮和水,临走时秀兰又从火旮旯里拽出两个烧山药来,说:“老辈人讲穷家富路,出门钱受罪也不能人受罪,千万不要给咱省下钱赚下病,那就赔塌了。你要万一有了毛病也等于我有毛病了,谁让咱是一个被窝里的人呢。”秀兰说着撩起围腰擦了一下眼角的泪。毛铁锁和秀兰是远近闻名的恩爱夫妻,刚结婚的时候,秀兰正在睡觉,一只蚊子叮在了秀兰的胳膊上,毛铁锁拿起蝇拍舍不得打,又放下,急中生智给了胳膊一个吻,结果那只蚊子就幸福地死了。这个小镜头正好被别人看见,一时传为佳话。“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反倒是你让我挂心。”毛铁锁深情地看了一眼秀兰,心里忽然多了几丝悲壮,猛一转身,沿一条苗条的土路,去叫赵广来。结果赵广来虚掩着房门,还赖在臭被窝里等着太阳晒屁股呢。他懒洋洋地说今天浑身上下到处都不得劲,连脚尖和头发尖都疼,不想去了。毛铁锁一看他那闪闪忽忽的表情,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上去一把掀开被窝,说我看你是心里有病吧,是不是?赵广来知道瞒不住,老实说村长昨天晚上找他了,说让他今天去村委会门房上班,一天给15块钱。毛铁锁气得脖子像吃东西噎住一般,喉咙上下动了动。赵广来说:“老叔,我看这事呀,您老爷甭费心了。俗话说,男子汉大丈夫能伸能缩、能大能小、能粗能细、能软能硬、能出能进,您就不要和他们计较了。”毛铁锁一句话也没有说,又猛一转身,迈开大步,一个人踏上了大路。镇政府离村20多里地,山路多,弯路稠,以前通过公交车,后来汽车公司嫌赔钱就取消了。翻过一座又一座被朗四狗的推土机挖得面目全非的山,跨过一条又一条被私挖滥采染得又黑又瘦的河,快出村口的时候,毛铁锁看见了一个穿着蓝色旧运动衣的女人,正在一个新坟堆前咿咿呀呀地轻声地哭。这个女人叫黑眼妮,前些时候丈夫和女儿从邻村赶庙会回来,路过朗四狗的挖煤现场时,女儿去追一只花蝴蝶,结果就靠近了露着煤脉的山坡,一块数十吨重的矸石恰好倒了下来,丈夫扑过去救女儿,结果父女两个活活被埋在了矸石下边,砸成了血肉模糊的肉饼饼。其实这挖煤死人在石脑村不算稀罕,因为朗四狗雇佣的都是外省的民工,人死了给家属8万块钱就了事了。黑眼妮家这两条人命不算“工亡”,好说歹说,朗四狗给买了一大一小两口棺材,给了几百块钱慰问金就觉得自己是大善人了。可怜着黑眼妮从此后变得半疯半傻,每天都要到丈夫和女儿的坟前哭好几个小时。毛铁锁站住身,把两个烤山药放在黑眼妮跟前,轻声说:妮啊!回哇!朗四狗挖煤只顾自己发财,什么警醒人的东西也没有,也没有安插人看护有危险的工地,才出了这塌天的事情,这理总有一天会摆正的。10点多,毛铁锁到了镇里。镇领导正在网上和一个女孩视频聊天,没有等他把话说完,就干脆利落地说:“稳定压倒一切。老村长,这个头你不能带,你先回村里吧。我打个电话,让他们赔你核桃树的损失。”毛铁锁要的是停止违法行为,恢复耕地,恢复环境,不是指望赔偿毁掉核桃树损失的那几个烧纸烟钱。他是村里的老村长,和镇里几届领导打交道多少年,知道这是在踢皮球。他折身到了汽车站,直奔县里。县信访局的领导说:“哎哟,今个好像没有刮西北风,咋把您给刮来了?老村长,您御驾亲征,来我这里有啥事啊?”毛铁锁一二三四五,一说事情的经过,信访局的领导四周看看没有别人,就直奔主题,轻声说:“我在镇里的时候,你就是村长,咱弟兄们是多少年的老伙计了,我也不好日捣你。你也不是外人,这事还真不好管。老实说,你也应该清楚这事情,上边要是没有人,谁敢挖煤啊!莫说是一个小小的村长,即使是咱们县里的领导想挖都干不成。我给你批个条子,回镇里解决吧。”一年多的时间,毛铁锁花费了几乎是家里全部积蓄的00多块,从镇里一直告到了市里、省里,最后一张条子又从省里批到市里,从市里批到县里,从县里批到镇里,从镇里批到村里。村长拿着上边层层批示的条子,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当然期间也有国土局和公安局的人员去查过几次,但是每次都有人提前走漏了消息。朗四狗后台再硬,到底还是扔进去十几万费用,把郝卫东爹和娘的坟堆给挖出来了。郝卫东也没有多说什么,把双亲的骨殖收拾到新置办的棺材里,拉到公墓埋葬了。临走的时候,郝卫东哭得呜呜咽咽的,给前来送行的老村长毛铁锁磕了个头,就头也不回地走了。据听说上边有人给郝卫东打了电话,郝卫东有气也不敢撒了。毛铁锁咬着牙,向后仰着头,硬是没有流出泪来。他真想把郝卫东的这些悲伤的脚印,找些砂锅扣住,保存起来,这脚印珍贵就珍贵在这个县长,这个石脑村人骄傲的人物,以后再也不会把脚印印在这片土地上了。毛铁锁因为上访,闹得筋疲力尽。门前的老杨树绿了又黄,黄了又绿。转眼,眨眼工夫,穿燕尾服的燕子又飞回来了。新的一个春天,悄悄来临了。这天晚上,村长登进毛铁锁的家门做思想工作。看着老村长家老掉牙的黑白电视机,依然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土砖铺的地面,一只发着微弱光芒的5瓦的电灯泡,他感慨地说:“老村长啊!您是个明白人,大道理您的肚子里比我装得多,我就不班门弄斧了。需要唠叨清楚的是,现在说什么也没有用,发展才是硬道理,挣下钱才是英雄好汉。您忙了四五百天,闹下个啥?除了一肚子气,一身子病,花光了一生的积蓄,您还有啥收成?您说您这老天拔地的,图啥哩?给我们干吧,明天您去给朗四狗看煤场去吧,我替您说好了,别人看场子一天25块,您老要是去看场子,一天30块钱。”毛铁锁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两只眼睛直直地盯着村长的嘴巴,终于盯得村长的额头上,生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子。村长说您不要这样看我好不好?天地良心,我这是为您好哩。您要是同意明天就上工,那营生也不受罪,不要让人把煤装回家里就行了。您老不知道哇,有的村民偷朗四狗的煤,扛到县里的小饭店,一尼龙袋卖20多块钱哩。看到毛铁锁的态度有所转变,村长朝毛铁锁的炕上扔下一盒中华烟,然后就走了。毛铁锁把那盒烟从窗户扔了出去。晚上老伴秀兰开导毛铁锁:铁锁呀,咱夫妻几十年了,从来也没有红过脸,拌过嘴。村里这份光景你有功劳,可是你一辈子为集体辛辛苦苦积积攒攒,也吃不住这败家子昏天黑地一铲铲啊!我知道你在寻找一把钥匙,想打开自己这把心锁子。实际上呢,有些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对不?老头子。一年多的时神,你人跑瘦了,钱袋子跑瘪了,也没有跑出个子丑寅卯来,我心疼啊!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我的心里也和你一样不歇心呀!你每次一出去上访,我就天天在山顶上,对着那条黑灰灰的进村小路,前晌瞭了后晌瞭,晚上回来一个人盖着被子哭。你相信总会有个把理摆正的时候,我也相信这个天理,可是你东跑西颠地去告状,总不能走着去,讨着吃,圪蹴着睡哇?出去总得吃个热乎饭,总得喝口暖牙水,总得找个二尺宽的地方展展腰吧?你说说,这些没有钱能行吗?毛铁锁伸手抱住了秀兰,把脸埋在老伴干瘪的双乳上,积攒了几十年的泪水霎时灌满了脸上的沟沟壑壑。

第二天,最新鲜的阳光依旧照在黄土高坡上,毛铁锁搬出了自家祖传的枣木太师椅,手里端了一个蓝花瓷的扣碗茶具,坐在老槐树下,开始了新的工作。

怕老头子坐在那里寂寞得难受,秀兰还连夜翻出了一台半导体,把石英钟里的电池卸下来装进去,居然发出了沙哑的声音。一个破草帽遮掩着脸的人担着笸篮,悄悄接近了煤堆。这个人老村长剥了皮也能认识他的骨头——这是刘保堂。老村长故意夸张地干咳了数声,以示警告,刘保堂赶紧溜了。又一个人端着簸箕靠近了煤堆。那是一个穿着蓝色旧运动衣的女人,是可怜的失去了丈夫和女儿的黑眼妮,毛铁锁故意扭转身,低头慢慢地喝茶。忽然毛铁锁的手一个哆嗦,扣碗茶具差点掉在了地上,半导体里正在播出的新闻,让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本台消息,昨天省纪委发出通报,某市国土资源局局长某某某因为包庇和参与黑社会私挖滥采被双规。新任省纪委书记郝卫东上任以来,狠抓腐败案件的侦破工作……毛铁锁的旁边是几只觅食的黑色的鸡婆和小鸡,一只黑色的猫在旁边散步,一条黑色的狗卧在石磨上半眯着眼睛,几只黑色的麻雀在地上蹦蹦跳跳。它们原来是什么颜色已经不重要了,在这个偏僻的舞台上,疯狂的煤尘为它们统一了服装。只有老村长的那张古铜色的黄土高坡的沙盘模型的脸,洗得一尘不染。阳光无遮无拦地泼泻在脸上的沟沟壑壑中,暖洋洋的感觉,让他很快就进入了梦乡。陋岩,本名荆升文,山西省作协会员,曾在《黄河》《延河》《北京文学》《飞天》《雨花》《边疆文学》等刊物发表小说,有作品获《小说月刊》征文二等奖,第四届中华宝石文学奖,第七届山西省五个一工程奖。◆ 有谁看过 《史河风》杂志常设有本土作家,好看小说,世象写真,人在旅途,史河诗韵,校园新生代,蓼城书画,人物等栏目,接受固始及全国各地文学爱好者投稿,力争原创首发!一本标志固始人精神高地的文学刊物!投稿邮箱:shfbj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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