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下一江水
词曲/唱:曾骞
人生就像一条河
流到西又流到东
匆匆相聚又别离
滔滔浪花起又落
人生就是一条河
从南到北都是家
天上地下无情时
心似寂寂远山火
人生就是一条河
▲曾骞
二十四岁那年,我在山东学针。我们作为医学院成人班的学生,成分复杂。住的六人间里,有一位来自山西的老矿工,其实也就三十岁出头,下井却很多年。还有一位来自安徽的两兄弟,专门卖膏药,而且手里有一块光绪皇帝御赐给祖上的牌匾,祖上医术好,德仁乡里,地方登荣,还曾名播京城,这两兄弟,走遍中国,每到一个地方,就把牌匾挂起来,然后专卖所谓祖传膏药。还有一位,是来自浙江台州,开盲人按摩的老板,他自己不是盲人,请盲人技师按摩。还有一位专门做眼部抽脂手术的广东人。和我关系最好的,是二炮退役的一位通讯兵,他家里做建筑,学针纯粹属于爱好。
教我们针灸的是刚毕业的一位小姑娘。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看起来没有杀气。没有什么临床经验。有时自己也能把穴位搞错。用的教材是统编教材。统编教材经常会有不同穴位但是都写着相同功效的描述。比如都写着可以减肥,都可以治肩膀痛,都可以治飧泻。很多学生就问这个老师,究竟有什么区别,她答不上。好在后来换了老师,也是个小年轻。好在已经是医生。班上有一些老乡村医生,满头白发,经常拿着血压器,下课后就给大家量血压,其中一位山东本地的,说自己一直在研究点穴,也经常点给大家看,点完自己喘气。和我同桌的,是从美国回来的一个五十上下的华人,在洛杉矶开餐馆,有中医梦,在知天命之年跑回国想学中医。年轻时学过,跟师,因为师父一直只让他端茶送水,他放弃了,后来才知道,那是在磨他性子,所谓琢器在先。他很后悔。餐馆生意很赚,家庭安稳,封在匣子里那年轻时的理想,想再试试。
班上几十个人,给人一种杂牌军的感觉。唯一的一个医生,医院未病科的。她喜欢针灸,就报名读书了。和我成了同学。还有一些美容师,来学针是为了搞减肥。班上还有摄影师,婚纱摄影不干了,跑来学中医。有什么新鲜事吗?有,每天有人因为背不出穴位,被老师掐住那个穴位。周围人喊:师父师父,来一针。那个时候的我啊,脾气真是冲。教内科的老师,在讲到阳虚的问题时,我和他发生了严重的冲突。当他在黑板写,四十以下的人很少有阳虚时,我被激怒,在父亲的门诊见过太多病人的我,不服,大叫:你怎么误人子弟。他把我赶出去。其实后来我们私下和解了。他是贵州人,很感叹山东的物价,因为在贵州,早餐随便吃个米线都不便宜。我从来没有去过贵州,不清楚。他说,呀,年轻人不要太冲动,学医的人要心平,我讲错了改,但我心里不原谅他。为什么年轻时,我那么执拗。
因为我下了决心,学医就要学真传。幸运的是,我后来真的遇到了很好的启蒙老师。一位篮球运动员身高,魁梧伟岸的实干家。辞朝归薮。有幸地,收了我上他的小班魔训课。我永远记得,在送别他回南京时,在火车站,我转过身暗自流眼泪。那一刻,不是因为肺气虚泪,而是心志盈,肾气充,大络鼓荡而液出于眶。他属于外聘老师,短暂来学校几天。我在最迷惘时遇到他。他一口的山东口音普通话,并不影响对我的教导。从那次经历后,我领悟了一个道理,好的老师,能量巨大,就如一棵茂密大树,荫承其福,滋长心肉。也就是说,你只要跟在身边,调整与他相同的频率,就可以暗中学到他的性志,他处理事情的思维思路,我在很多年以后,都或多或少还带着他的一些行医风格痕迹。好的老师,他不是教人,而是将人美好的部分带出来。是带出!让你自然流淌出那些充满热性,宽敞接纳四方的力量。
简单地讲,就是,给的是爱,而不是强行输入各种偏见和奇谈观念。教导的是观察,在观察中找到自己的模式,并会给以你解除束缚的勇气,尤其是当你感到没有把握时。他们并不仅仅是在分享自己的知识,更是在分享自己的生命与旅程。你们并不一定要时刻近在咫尺,如果他已经变成了一种存在,无论多远,都会感到这样的保护与引导在。
当时我和一个自己开推拿店的莱阳人七七玩的也好。他不是班上的学生,只是参加医学院短期埋线班的,跑来旁听针灸课,和我们几个熟起来。他很喜欢讲故事,比如他爷爷是怎么学会接骨的,爸爸又是怎么练武。在北方,我因为受寒,七七就给我治膝盖。我因为以前在北京又被冻伤过膝盖,膝盖问题一直没有彻底好。七七很用心地给我治,每天下课,我们就回到宿舍,一帮同学围着,七七就认真地做起推拿来,他是属于带功推拿,手上气感很强,膝盖就这样他慢慢帮治好了。他年龄比我小,但是一个宿舍的都尊重他,因为有技术。我当时跟七七说,真羡慕你,以后能像你一样开个推拿店,帮人解决颈肩腰腿问题就很满足了。他说,切,你想多了,这没有出息,你争取做个医生,因为他自己的梦想就是以后做真正的医生。
有一天七七和我们喝酒,说起爷爷如何学的接骨。我们一帮人,坐在狭小的宿舍里,桌子上有大饼和馒头,红豆稀饭,还有一些驴杂碎,以及哈尔滨大红肠,甚至还有饼干,两盒凉拌菜,看起来很寒酸,可大家就是喝,我当时还是喝酒的。但是看见驴杂碎和红肠,我吃不下。在我早年的经历里,在山东学医很难忘,因为那个宿舍大家在一起,只聊怎么学医,不聊女人不聊八卦,大家互相交流的除了学医学艺,就是各种在社会上的见闻阅历。七七说爷爷当年遇到一个乞丐,这个乞丐被家里其他人赶,但爷爷收留下来,还管饭,三天以后乞丐偷偷将爷爷叫到外面偏僻地方,拿出一截莲藕,用布包起来打碎莲藕,然后摸来摸去,打开布莲藕接在一起,问他爷爷学不学,他爷爷就跪下来拜师父。乞丐说,这是报答你的。教了一些东西给他爷爷,照练。后来成了当地一位骨伤医。这种神授故事,我不是第一次听,之前就听过。有的人听了觉得不理解,怎么三天饭下来就能落个好事。其实不光这三天饭,更多可能是遇到神仙考验了。七七倒是没接到家传的技术,他爷爷好像觉得大家也不怎么适合学就没有全部教。七七没呆多少天就回家了。走的时候,抱了两箱玻璃火罐,我们几个人帮着扛到车站。互相一一击掌就当作了告别。七七一米八五,很高大,他说我太瘦了,还说,当医生不能太瘦太弱,不然病气挡不住。
有天安徽那两兄弟,给我们班来了一次大新闻。一位老板送了锦旗来学校。两兄弟在网吧上网打游戏,旁边一个男人晕倒了。哥哥就救死扶伤,拿出一根针,急救,人醒了过来。医院。这个人是心梗,由于他们的及时下针,帮医院后来的抢救赢得了些时间。连医院都感谢他们。那个年代,我想噢,是不是人心还没那么复杂,他们这种做法,按现在看已经有点非法行医。在网吧扎针,开玩笑呢,可是,救人才不能管那么多,在每一次救人与所谓的一些教条之间,其实是一部精彩的电影呀。当时这出新闻,很鼓舞人心,大家都恨不得自己能在超市,在街上,在任何地方,都能遇到一次这样的机会。两兄弟也再次拿出光绪赐的牌匾照片,我一看,不得了啊,柏崖木匾!他们的膏药一直让我们感到神秘,也从来没有拿出来给我们看过。走江湖的郎啊,本事大呀,走遍天涯,串雅医呢。这两兄弟除了膏药,也卖山货,业务能力很强。我和他们两兄弟比过艺。
比艺,是我们宿舍的传统项目。有我们自己宿舍互相比,也有其他宿舍的来较量。比艺最常规的是,掰手腕。因为大家对力量都很崇拜,在当时。所以一周比个几次手腕,太平常。那么高级的项目是什么呢,自然是比治病。一个班上几十号人,总少不生病的,那么就来比比谁能治得好。我和两兄弟比的是,看谁正胸椎的手法和理筋术又快又好又活手。人从哪里找呢,不用担心,一些做美容行业的小姑娘,成天弓腰低头,胸椎都有问题。比艺的时候,就在宿舍,搞一张便携治疗床摊开,有问题的模特往床上一趴,比赛开始。山西的那位老矿工一般是裁判。查体环节,看谁能查得细,然后讲出来的问题到位,就拿分多。为了防止互相抄袭对方诊断,我们在这个环节,先写纸上。然后在大家的监督下,轮流念出来。
这两兄弟呢,是走江湖的,基本就是说,你气血不通啦,他们也不懂解剖,我的强项在于熟悉解剖,虽然大家都报读的针灸班,不过呢,我比较幸运地跟了一位从中南海出来的医生学习小班。在诊断的时候,我就会把各种肌肉关系以及骨节错位形态描述出来。在早年,我是非常沉迷这些力学医学的。在当时的比艺中,讲出这些东西,给人很炫的感觉,所以我拿高分。我当时用的是美式手法,兄弟俩是冯天有冯氏的手法。
在我们宿舍,听到咔咔的骨节响,太平常了。一天不响,就不习惯。比艺的时候呢,一旦咯响,周围就鼓掌。跟卖艺场似的。对于我们这些初学,上胸椎很难正,兄弟俩用旋转法,我用冲击法,那些小姑娘想来也可怜,其实也赚,可怜在于被当小白鼠,赚是大家都会贴本贴心去做。一个错位处,只有一次机会,失手就算零分。之后交由对手处理,对手如果成功,就多加一分。如果先做手法的人成功了,直接加分,对手就没有机会。那么谁先下手,抓阄。
骨错位周边筋肉,都比较硬,比完手法复位,比谁的手法柔筋最好。标准一是模特自己说哪种最舒服,二就是具体看,是否真的软和没有。我们就这样比来比去,比得满身是汗,比得肚子饿,比得笑哈哈,比得互相夸对方。我们这种比赛,其实背后有个目的,就是想找模特来练手,可以说是心怀叵测。也可以说,我们当时这些初学者,是一群不懂阴阳气血,出入游布的傻小子。
当其他同学比艺时,我也是好事者,在一旁起哄。
有时谁在宿舍里发烧了,大家都很关心,懂医术的上医术,不懂的就打热水。别的宿舍有人发烧,我们宿舍常常集体出诊,其实也可以说是凑热闹。我父亲对我讲过,能把发烧看好,而且出手就中的,就是本事。学医要先知道怎么看感冒,怎么治发烧,知道了这些,就自然地了解和体会得到治其他病如何治,也知道人的规律。我为什么不跟我父亲学针。因为他不做针刺,只是用药。有时宿舍里也会谈论一些奇怪的观点,比如有人会说,听说呢,用针太多了,人的面相会改变,用药太多了,面相也会变。谈玄,现在觉得一点也不玄。只是当初这些事情,太吸引我们,也不知道其中的原理。我们也对中医里老提到的所谓气,究竟是什么不清楚,问老师也没有答案。现在回想起来,这些问题像旋涡一样,扯我们进入,我们挣扎呀,手舞足蹈呀,也沮丧呀。当初我们这群孩子,真是好奇心太重,我第一次见到真人尸体时,兴奋,觉得真的太美了,一具尸体怎么也那么地美。那是一具老人的尸体,泡在保存液里,自从看过之后,占满了我的整个记忆硬盘。
广东那位搞眼袋抽脂的,不怎么跟我们玩,大多时间都见不到人。在他看来,我们都是一群小孩。他年龄也大,江湖经验丰富,也比较有钱,他对怎么接洽富太太特别有经验,但不怎么分享。也就是说,道不同。山西的老矿工讲,他观察了很久,一些出矿难的兄弟,其实在出事情前几天都有预兆,比如起色不好,或者神态反常,现在学了点中医,感觉用中医的道理去解释,也比较有道理。有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初中毕业,跟姐姐搞美容,又一起来学针灸,因为拿到针灸师证,美容院就可以给他们加工资,她们的想法很简单,多赚钱,然后开自己的美容院。台州那位开盲人按摩的老板,个子很瘦小,头脑精明,分享过很多开店技巧。他对怎么针灸治病兴趣不大,学针的目的,为的是了解一点专业知识,以便更好地经营店铺和管理技师。
最开心的事情,当然是每周周末,大家一起结伴去逛医疗市场。这种心情,就好比乐手去看乐器展览,玩古董的去古董市场,玩玉石的一起去了缅甸。好比猫咪掉进鼠窝,而老鼠掉进米缸。针在我们当时看来,就是宝刀圣剑,由于技术不精,又不敢乱扎,而且经络也不熟,心里急,手里笨,脑子糊,恨不得早日练成宝典,横行江湖。我那时,没什么钱,可以说挺穷的,钱都拿来买书。那个时候伙食吃什么呢,中午吃一碗四块钱的板面,晚上吃一块芝麻袜底饼。我在江苏生活过,江苏很多糕点点心。这个袜底饼呢,一块五一块。造型是个鞋垫。和苏州那边的袜底酥,也就是草鞋酥很像。区别在于什么呢,智者察同,同就同在听起来,两个东西都像某种足底保健食品。愚者察异,异在哪里呢,山东的这个袜底饼啊,就像43到44码而且不偏包裹型的宽松版,苏州的草鞋酥呢,最多也就35、36码,小得很。我就是靠吃这种男鞋底一样的饼熬了很久。吃到最后口腔溃疡。中午的板面一嘴油,晚上的饼是一嘴干,稀饭我其实吃不惯,后来改喝水。
我后来搬出宿舍住。因为想更多独处,更好地看书。搬到附近一个小区的家庭旅馆。
小区门口有块毛笔写的牌子,写了专治各种疑难杂症,还有香港脚,以及挑鸡眼,以及各种腰腿痛。左拐有间小平房,里面有个白胡子的老人,看起来很像神仙。他就是这里的主理。那会儿冬天了,有时我见他会帮老婆一起,在小区门口卖褥子和棉拖鞋。一直想知道他的医术如何,等了好久好久,终于有了别人的用户体验报告传送到了我这里。
家庭旅馆里住了十几个人,很多小房间。客厅有好几个灭火器。我的对屋是个小姑娘,走路趔趄,我就问她怎么了,也告诉她,我是医学生。其实当时说自己是医学生很心虚。我不过就是算医学院成人班一个杂牌军。她一听医学生,眼睛放光。我更害怕了,她的眼神是一种要找对象的眼神,我心想,嘴巴不牢闯祸了。山东姑娘很直爽,直接要拉我进她的屋子,我连忙拒绝,说有事好商量,她说找你帮忙可以吗,我说那进我的屋子吧。她二话不说就进屋,我为了避嫌,敞开门。
她说,脚伤找仙人爷爷看过了,仙人说,伤太久筋连一起,搞不了。所以她就自己买药酒擦,现在天冷,越来越痛,不利索。我一看,踝关节都歪了,畸变。我忙说,搞不了搞不了。现在想起来,当时太差劲,完全不懂气血道理,只晓得盯着关节看。别说守形了,连守泥巴坯子都谈不上。得,我说自己也没学几天医。她就问我会治月经痛吗。痛经。我就写了点药让她自己抓药。所以后来家庭旅馆里就开始有人熬药。不过吃了几天也没再见她吃,她忙着结婚的事情。她在一家建筑公司上班,对象是个工程师。她医院看病,她问我什么时候毕业呀,我当时觉得毕业遥遥无期啊。
山东的冬天和北京比,我觉得山东风很大。北京风也大。但我在山东那地方,离海其实也不算远。去山东时,我穿了一双劳保皮鞋,带了一件麂皮皮衣,临上火车前,在广州的路边进了一个外贸店,买了件短袖穿身上,包里装了几件批发市场买来的上下衣,行装很简单就走了。那时真是素履求梦,心里不知天高地厚。
离我住的家庭旅馆不远有个旧书摊。老板兼卖袜子。“十块三双,纯原外贸”。
和卖书的老板熟悉以后,才知道,他的梦想是修真修仙。他卖的书很多是盗版书。卖卖卡耐基,卖卖穷爸爸富爸爸,也卖算命书。尼农布地上一铺,封面字体印刷重影的书铺满一地。也有正版旧书。他给我演示如何练习天眼。我问练来有什么用呢。他说你不懂,天眼,不是说像二朗神那样千里眼,而是练人的天线,用来接宇宙信息,接天地能量。他给我讲自己见过的各种奇人怪事。有时讲到一半,别人来买袜子,就打断了谈话。我在他的书摊上,买了一本盗版的《黄帝内经》。回去仔细翻,很多错字,我就在自己的小屋里慢慢地用圆珠笔修改。改得累了,就想自己买盗版书干什么呢,想扔掉。后来也没扔,一直带着。
书摊对面有个小巷子,里面有卖“鸡鸭合乐”和肉夹膜。巷子头,有个卖卦人。六七十的老爷子。专门看奇门遁甲。生意不错。是方圆里的神算子。我没事就去他摊子上坐,他也不赶我,反而欢迎。三十块算一局。我找他算过,很准。算钱的事情,就是学校多收了一笔费用,说退回,一直不退。我找他算,他说,你自己不是会六爻吗,找我算?我嘻嘻笑,算算,我说你来一卦嘛。结果很准。他有个徒弟,他最爱讲这个徒弟的故事,他说呢,这个徒弟已经给一个房地产老板做顾问,挣大钱了呢,但是他自己不是这个路子,我问你是哪个路子的,他说,哼,我的偶像是刘伯温。但是你知道吗,他悄悄说,我徒弟厉害,技术已经青出于蓝。他总是对我说,老弟啊,天地都在一掌中,钱不要用来抓手,要手藏乾坤,心藏世界啊。这句话,很受用,虽说当初不理解,后来我觉得他把秘密讲了。
我的房东,是个中年女人,有个几岁的二宝男娃娃,一天我去交房租,娃娃闹得凶,被门夹手。房间里一股万花油味儿。我穿着单衣,没有毛衣。当时要下雪了。每一天我回到住处,都很冷。暖气时断时有,他们自己烧炉子供。那天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看到受伤的小男孩,就去抱他,然后给他吹手,房东在厨房忙其他事情,她很多家务要做,等空闲下来招呼我时,我问她,能不能给我加床棉被,太冷。她说四十块,算是租。我心疼钱。去山东学医前,我已经失业很久。她写房租收据时心不在焉,因为着急孩子的事情。我因为不舍得四十块,也就没有多提其他,拿了收据就离开了。晚上时,她匆匆忙忙找到我,说丈夫膝盖非常痛。我就赶过去,为他丈夫治膝盖。其实她丈夫的膝盖变形很严重,我当时觉得应该难治。果然,治完没什么效果。但她却主动拿了床被子给我,不用再交四十块。我问为什么呢,无功不受。她说,下午你抱孩子给孩子吹手,后来发现孩子不怎么哭了。问我用了什么办法,我说就吹吹,啥也没干。她说哼,听说学中医的会念咒语是不是。我说自己啥也不会。她说算了,你不说也没什么,不过我丈夫的膝盖可能念咒语也好不了,老伤。这个时候我就想起了七七,七七在多好。
她坚持认为我是念了咒语让孩子的手不疼。我那天夜晚回去后失眠了。因为不管怎样,我治好了一个孩子耶,很美好的事情。也可能是孩子手夹不严重,小痛过后自然恢复,因为我当时看着那手指,伤不明显。很多年以后,我其实很明白当时发生了什么。
一个孩子啊,跌倒时,或者受点小伤时,如果身边是很亲的人在,他就会哇哇地拼命哭,这是一种情感需求,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情感勒索,意思就是,你要来爱我嘛。房东当时不在场,孩子也就瞬间失去了情感勒索对象,也就不哭了。这样的事情,在成人之间也如此。男女之间,父母子女之间也如此。有的人在外人面前不敢发脾气,可在最亲的人面前,却很凶。其实归根结底,是索求爱。至于说,当时为什么后来孩子也不再闹了,其实就是哭劲过去了。孩子的心机和成人毕竟不一样。一出不成,也就只能等到下一出。成人却往往不依不饶。
说白了,是一种我执啊。在往后的行医很多年里,我不断观察很多孩子,发现孩子在没有亲人在场时受小伤,顶多本能地出气地啊哇叫叫,就没事了,如果突然身边人一动念,心想疼死了疼死了,孩子可怜,那么孩子就来劲,就哭,就闹。可怜天下父母心,这个父母心有两种呢,一种是自然心,一种是心乱如麻的心。而孩子的哭呢,要去看孩子哭的温度,试着理解和去感受吧,孩子的哭分两种,一种是冷的哭,一种是热的哭。冷的哭带着情感勒索,热的哭是自然的,本能的。肝呼、心笑、脾歌、肺哭、肾呻。真正的五声,一定是从五脏而出。而假的五声,则是从头脑发出。冷的哭,情感勒索的哭,会哭得很漂亮很美,呼吸节奏不乱,还同时有时间去观察别人的反应,也没有什么泪水,真哭的孩子容易有鼻涕,假哭的孩子不太掉鼻涕呢。孩子,真真地五脏之哭出,眼睛是会哭后红肿,哭时抽泣。
真真假假地哭混在一起的也很多。
当时房东是以孩子有没有继续哭闹来判断手指受伤,我因为干了一件很本能的事情,捞到一床子被子,冬天里多了一层包裹,之前只是靠两床批发市场买来的毯子捱靠。装备升级后,每天从被子里出来,排队上卫生间洗漱,再走在满是落叶的街上,有时买一份加糖的豆浆,有时买一份煎饼,煎饼的摊子就在我们医学班的附近,我们班上很多同学都在那里买,大家缩着手,滋滋的摊饼声还有敲鸡蛋声,肚子更加饿。我们一边等煎饼,一边互相问,哪哪个穴位记住了吗。我那个从二炮退役的兄弟,很少吃煎饼,他都是自己在宿舍水煮面。他永远穿着一条迷彩裤,小眼睛里闪烁的是李小龙拳法,我们每天吃早饭时,他都刚练拳回来。晚上他也会练。他学医的钱,是退伍时部分发的那些钱,他带上,去了五台山,又去了少林寺,还跑去普陀。他说自己在晨钟暮鼓中,受到启示一般,要学针。我说,没有想出家吗,他说要出也要先学点本事再出,后来他告诉我,想学针,为了他的爸爸。我问,生病了想自己治?他说不,爸爸做工程,如果会针灸,就可以帮助他爸爸搞定一些客户,观察下来,不医院看不好,假如自己有一手,就可以让爸爸的生意更加顺利。
我们当时这些人啊,被社会逼到过死角,也追逐过社会的潮流发现自己追不上,都想找一份归宿,天南海北而来,聚在一起,互相鼓励过,也一起穷学过,也不知道将来如何,谁也不知道究竟能在中医的江河中游多远,会不会淹死,或是脚抽筋而提前上岸,我们都如一些野草,可是无处不在的阳光、空气、水,从来不曾亏待了我们呢。我不是说,还有一个同桌,美国回来的那位朋友吗,他有时请我去吃粤菜打牙祭,他后来去了香港又跟着一位中医学东西。初分离的那一两年,我们还经常通电话,他说你现在医术怎么样了,我说还有很多问题搞不明白,他说那你努力呀,他说自己在香港收获很大,学完就回美国,回美国还得上本地的认证学校考证,路漫漫,我说你不要太拼了,想干吗?想做一代名医吗,他哈哈。
山东的雪下得很大。我不再去吃板面,因为根本不够饱。我也买了毛衣。山东有一些外贸工厂货会流出,在一些外贸店堆筐里卖,遇到性价比很好的,就赶紧买了。因为那个冬天,我咳嗽很严重,有人就叫我吃青萝卜,我吃了,没什么用。七七又回了一次学校,见到我生病的样子,诡异地开出处方,我按照处方,直奔服装小店,买了一件红色紧身棉织背心,穿上后,咳嗽真的好了。七七说,你目前缺火能,搞件红背心来穿,补火。那件红背心很箍身,只要我一吸气收腹,身体与其他衣服之间,就能分隔出空空的空间,坐在公园的椅子上,你觉得时光穿过了你的身体呀,异乡的孤客感到了冬天里的爱。而岁月美极,在于它的必然流逝,那一年,春天时我在苏州,夏天时又回到广州,秋天时我在鲁中,离我很喜欢的烟台也不远。曾经在剧组的岁月里,我来到过烟台。当我已经走向另一种人生时,新大陆正在展露一个小小的角落,瞥见,虽然忽明忽暗,但那是新生活带着新能量地不断到来,自己心知肚明。想来也是隐喻,多年里,我的人生每一次大转折,都在离海很近的城市。或者要么和山很多的地方有关。
七七教过我不少东西。有一次我们一起在郊外门诊实习,我出汗太多凉了风,他一看我要感冒,随手卷了个纸卷,让我自己捅鼻子,边捅边喷嚏,果然感觉好不少。他说,及时排掉寒,在那个岁月的我看来,这些小术犹如仙术。最初的那些医学岁月,我常常在怦然心动中度过,在忧伤中度过,也在想要去更远的渴望中度过,也在近处的不安徘徊中度过。手握得紧紧的,脚步不放松。天上如果滴下一滴雨,掉到河里,山里如果出来一条细溪,被江吞掉,剧情就是从小开始,从卑微而起,你无法知道自己将要汇集并入之地,只知道自己很年轻,很欣慰于在流浪的路上没有垮掉,一些力量始终存在,一些不知来自于何处的源泉力量,让一个人虽然感到不断地有各种现实之箭穿过,可始终感觉这些流矢从来就没有将自己真正击中过。你在不断地移动,为的就是不让自己变成一个标靶,只想保持着自己。
冬天里,大家有没有一起吃火锅呢。当然有。吃了火锅然后唱歌,最开心。之前天不太冷的时候,大家还组织旅游活动,去崂山。不过,我没有去,因为囊中太羞涩。我多么想去崂山,结果大家给我带回来一瓶崂山白花蛇草水。都说太难喝,一定不能放过我。冬天里呀,如果不是太冷的天,我们都爱去找一个道士玩。他在宠物夜市出摊。道爷还带着拂尘,束发盘髻南华巾,长袍云鞋,凤目疏眉,面色红润,在卖宠物的笼子与贩子以及卖电动闪光玩具的摊子中尤其出类醒目。他给人算命,然后也劝人行善。他声音响亮,我看着他都好喜欢,心里舒服。道爷说,道人好山好龙脉,往大生气的地方去,其实和你们年轻人喜欢去北上广工作发展事业没有什么区别呀。他有时在城市,有时去山里。有时看完道爷,回来路上还能碰到路边推拿。路边一张带滚轮的床,一个穿白大褂的坐床边,关键脖子上挂听诊器,有客人来了,就直接床上按摩。超现实,魔幻,我心想,无瓦遮头,怎么能这么干呢。路边推拿,有时老远就能听到拍肉声,城管如果来了,白衣师傅就推着床跑,咣当咣当,我们都担心他脚底有石头。天越来越冷,路边推拿就隐遁了。朝天锅的馆子倒是开到半夜。
我住的家庭旅馆是没有办法洗澡的,因为北方人本身也爱去澡堂。我只能回学校宿舍洗。洗完又跑进宿舍聊天,有时看到有酒,也喝,有时还会和大家一起捉老鼠。老鼠在宿舍窜,蟑螂在床脚爬,靠窗的桌子上刻满了字,刻下大家的梦想之句。桌上摆满口盅牙刷,还有装废针的矿泉水瓶。山西的老矿工后来在学校打架,撞到消防水管的玻璃罩,手被割伤,他难过呀,就在夜里喝酒,安徽两兄弟打算毕业后,就继续闯江湖,也给我们讲了一个在河南时遇到的故事。在河南一个乡下,他们遇到一个哭病的男人,因为把女儿搞丢了。他的女儿呢,只有不到三十公分高,他们兄弟俩比划,就半个热水瓶那么大,也差三十公分蛮多的。这个男人每次都把女儿装在衣服口袋里,不管去哪儿,小小的女儿都贴紧父亲。衣服也是每件都特制口袋。可有一次吃饭喝酒,喝醉,怎么也找不到女儿了。从此他的口袋里空空如也。他只是不断地哭,哭成了一个虚弱人。我们问,你如何治。兄弟俩说,首先是怀疑是否有这样小的人存在,多番打听求证后,证实确实有。但怎么治,兄弟俩说,他们的祖上要是遇到,应该会治。我们整个宿舍都陷入了沉默。那个小小的人儿啊,究竟去了哪里。我不太愿意把兄弟俩当时讲的全部情节或者说完全的细节讲出来。因为他们讲到,小小的人儿被流浪狗叼走了。所以那个男人,见外面的狗就会朝狗扔石头。
我们的学制其实很短,几个月而已,有的中途离开,新生再加入。石河子的那位未病科医生呢,她的牙齿很整齐,经常头痛,痛了就找我们宿舍的人扎针,性格像个男人。新疆呀,很遥远,那里的葡萄干很甜,我的这位同学让我在毕业后,跟她一起去新疆走走,可我有自己的计划,要先去南京。想去找我的老师。我二十五岁以前喝了太多酒,之后再也没有怎么喝过。许多许多年了,我再也没有回过山东。
但仍然记得那里的冬天雪很厚,走在雪里,去找一份热汤,兜里揣着一瓶白酒。野猫不见了,拔脚出雪的那一刻,你在找,黑夜茫茫,你没有时间去关心人生,仅知道这只是其中一段带着冻雪的路,以后还有沙地,还有沼泽,还有坡要爬,还有硬床要躺,也期待更多柔软的时光,从广州到山东,三十几个小时的火车,窗外所有的风景快速晃过,你感觉自己飞去很远,直到多年后,我每天坐在诊桌前,来回在病人间,都感觉自己依然在火车上,火车一直开,一直开,你买了一张可以充值的车票,从南到北,路过有情无情,慢慢地学会了爱恋这场生命,也愿更接近它的奥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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