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说服奶奶,捋了部分早开的槐花,一一分给乡邻们尝个新鲜,余下的准备叫它们使劲开开,等全部盛开足了,然后捋下来晒干,用来度过一个春荒。又过了两天,那花更繁盛、洁白的耀眼。人们有羡慕的,难免也有嫉妒的,心里想着自家早年祖辈为何就没想到要栽一棵槐树呢?真想不到一棵普普通通的老槐树,此时却显示出巨大的价值。还有几个小孩子老在树边转来转去,眼望着树上鲜嫩欲滴的槐花,想着那甜滋滋的花芯而流着涎水。我和奶奶都拿个小板凳坐在门外,一老一少紧紧的守护着这一树若人注目的琼花。现在想起来不禁酸楚,犹觉余悸未尽,当时提心吊胆的心情恍如还在眼前。我小小的心思生怕有一帮人突然冲过来,把槐花抢个精光,连晚上都睡不安稳,时不时支棱起耳朵听听动静,怕是夜间的梁上君子来光顾这棵槐树,但几天过去了,一点意外都没有发生。要不是这年头作怪,不要说棵老槐,就是一树苹果一树桃梨,在这小山村也没有人看的这么紧。往年槐树开了花,孩子们来爬满一树掐花吃,奶奶也只顾得上说一句,“看折断了大树枝掉下来跌着。”父亲还说奶奶,“管他的,枝子断了做柴烧哩,还省得上去砍,又碍不了树死,都是些孩子。”可今年这是怎么个事儿,我看那些往年被我邀来吃槐花的小伙伴们,在远处溜达着,心里就怪难为情的,这样下去,以后还好意思找人家玩去?
干旱的阳春一步也不停留的渐渐暖和起来,但时冷时热的逗弄着人的情绪。中午太阳当头照着的时候,农田里的农人穿单衣都出汗,晚间的空气却依然象凉水一样冰人。过了寒食五天了,天气突然出奇的热,浑浊的空气飘荡着尘烟雾粒,一反春天凉爽的天气。傍晚,西边山顶上出现一片血红的晚霞。父亲从外面进来,忧郁的说,“我看还是把槐花捋下些好,说不了今晚的倒春寒厉害。”奶奶从窗户伸出头望了望,说:“不能,不能,这么暖烘烘的天,刮小南风……槐花再留一留吧,让花再开开些。”父亲放下了拿起的竹篮竹竿。等到夜半时分,我忽然从睡梦中被一阵呼呼的北风吼叫声惊醒过来,感到冷出我一身鸡皮疙瘩,抹一把迷糊的双眼,惊恐的向屋外的黑夜望去,只见漆黑的天和狂舞乱摆的老槐树的黑影。父亲已穿上衣服抢出门去,手里掂着竹竿和竹篮。不一会又回来了。母亲说,“你就不想想这风,竹竿一打还不都刮飞了?还不如叫它刮去,总能留下些。”坐在炕上的奶奶说,“老天这是成心要人的命,怪我没听你的话,赶早打下这一树花,到这步天地,光干等着老天爷发慈悲了。呜……”不禁呜咽起来。
父亲坐立不宁的在叹气,一会又去看看窗外的黑夜,一会又走近门边听一会风声,突然吃惊的说,“怪!怎么我听见有折树枝的声音?……不象是风,象人……是不是有人趁风打劫!”正在这时,我听见“喀嚓”一声响,是大树枝折落的声音,因为刚才的风头已过,听的特别清晰,不是风折,显然别有缘由。父亲一把抄起一根粗竹竿,叫一声“有贼”冲了出去。奶奶在后面忙叫道,“我儿!别伤人哪,吓跑就算了……”又过一会儿,只听父亲喝了声“谁?”就听不见动静了。门一开,父亲从外面闯进来,肋下夹着个小孩子,青布小褂,肩上有个大补丁,这么熟悉,我不禁惊叫起来,“春芽!”奶奶也吃惊的急忙从炕上下来。父亲说,“是春芽这孩子来捋槐花,爬的太高压断树枝跌下来,跌昏过去了。”奶奶大吃一惊,忙接过春芽放在炕上,“这孩子怎么了,昨日我把些槐花给他家送去,他家还不收,争竞了半天,好歹受下了,这是怎么了,你要来捋槐花也打个招呼吆……看跌坏了这孩子了!”春芽的脸面煞白,眼睛睁了睁又闭上了,奶奶细细的把他身上捏过一遍,他没因疼痛而痉挛或喊叫,看来是没伤着筋骨什么的,这才让父亲去外面捋了些槐花,装满春芽放在树下的一只小篓子,背上春芽一起送回他家去。我好久都心存疑问,春芽家怎么不收我家送的槐花,而让春芽在这个大风夜来“偷”呢?父亲说他爬的很高,所以才压断了树枝,但下面一些盛开的槐花除了被风吹落的以外,没有捋过的痕迹,这个疑问在我小小的头脑里形成一个经久不息的疑问。
第二天清早就有人叫门,母亲去开了门,原来是春芽来送槐花包子。我赶紧躲到门后,那种复杂的心理促使我这么做的,只觉心中一阵凄楚的感觉,眼睛一酸涌出了泪水。在一瞥之间我看见春芽的脸仍很惨白,他没住下也没多说话,接了空碗就回去了。从他转身走后的一瞬间,直到好久,我的后悔绵无绝期。为什么我不出去叫他一声,说两句话,以慰籍他那颗小小的、比我懂事、却比我更加苦楚的、刻满伤痕的心灵?我也因此在自己的心上刻下了深深的印记。这次吃槐花包是我一生中至今的最后一次,也是吃的最香又最难下咽的一次,是用白面包的,我往年吃的也只是用黑面或地瓜面包的,这白面的来由,便是春芽离去的原因,用他换来的,春芽走了。
我终于没能寻到安慰春芽和我自己的机会,那天早晨春芽到我家是最后一次,中午就被远在东北的舅舅领走了。他舅舅对他母亲说,在家也是饿死,不如下关东寻条活路,春芽这孩子到了东北,准有出息混的好,到时接济家用,你们就不要舍不得牵牵挂挂的了。春芽的母亲哭的哽咽无语,但没挽留儿子。舅舅留下半袋白面,带上春芽就急急的走了。春芽走时,我听到音讯就望外跑,跑到村头上,春芽正被舅舅领着走上村外的山梁,他母亲被人扶着跟在后面哭,村头站着好多乡亲们。原本就有人因生活不下去而闯关东谋生,常有的事,没人奇怪,走时家人送行,也都淡漠,但那一天人们都心里为一个孩子揪的慌。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离了爷娘亲土,去到人烟稀少、天寒地冻、人生地不熟的东北闯荡,纵有舅舅照应,到底不是件易事。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说这话的人怎如体会这句话的人感触深啊!因此,好些老人流下了泪水。我好远仿佛看见春芽的脸色仍是苍白苍白的,他的眼光回头在人群中转来转去,好像在寻找什么人。我躲藏在大人们身后,想迎上去,却没有勇气,只用一双含满泪水的眼睛,看着春芽慢慢向村外山梁走去,那小小的身躯,渐渐变小、变小,变模糊,最后,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翻过村东山梁,沉没下去,永远的沉没下去了。耳边传来一阵春芽母亲和奶奶的抽泣声,我的眼泪也一下子象泉水一样汩汩流出、流出……
从此一别,风霜雨雪,人世沧桑,几度春华,转眼三十余年过去。在这些年中,当我在尘世中有所喘息沉静的时候,拿起一杯酒或点上一棵烟,慢悠悠的回忆着往事,回忆着自己的童年的时候,我的眼前都会幻影出那棵老槐树,满眼都是老槐所开出的银色的花朵,怀念着那和这花朵一样纯洁无瑕的友谊。人一生中悲欢离合是在所难免的,而我与春芽的分别更不是生离死别,给我留下永世难忘印象的还有很多,但我最初的酸楚、谴责和内疚,我虽不知从哪里来,却时时能感觉得到,只是因为我对春芽的“偷”槐花产生过不解和怨恨吗?我已经说不清楚。而我这些年极力想挽回一点伤情,解除一点忧心,那方法就是见春芽一面。可这些年中,春芽虽说回过几次家,我却又牵荡在外谋生。我只有以老槐和老槐所开的银色花朵来寄托这种情感。每年春天,寒食一过,弟弟就遵照我的嘱托,在给我的信中夹上一朵晒干了的银色槐花,从无间断。后来传来的春芽的消息,说他的生路也是很艰难的,舅舅待他也难说有多少亲情。倔强的春芽子在东北安下了家扎下了根。最近又从家信中得知,因为家乡生活好转,春芽(也许现在有了正名,我却只对乳名难忘)母亲想让他带着全家回去,春芽回信对他年老的母亲说,他的生活也正在步步富裕起来,家业兴旺,恐难迁回。我听了这话,有些高兴,又有些忧心,人是会事过境迁的。现在,因为弟弟来信的缘故,勾起我的往事心怀,正好急忙借机赶回家来。此时正是槐花盛开季节。
站在村西的山梁顶上,要不一眼就能看见枝叶繁茂的老槐树,可今天再也没有了那熟悉的树冠,眼前空荡荡的少了许多东西一样,我的心沉了下来许多,热血却一下子上升到脑际。我不知怎么走下的山梁,但没直接回家,而是到了春芽家的门前。那栋茅屋还在原来的地方,但屋上的麦草却换成了红瓦,四周的院墙显然是新的,两扇黑漆大门油光泛亮,我迟疑的上前打了打门环,院中响起一阵脚步声,门“吱呀”的一声打开了,站出一个六、七十岁上下的老太婆,虽然左腿有些跛,却很健壮,这是春芽娘!她见到我,眼睛一亮,但马上又迟疑下来,用询问的眼光打量起我来,她是不敢认我了。三十年的工夫,岁月不饶人,我如今都有了斑白的双鬓和起皱的双颊了。我楞了一下,忙摘下近视眼镜,“大婶,我是小存啊!”春芽娘恍然大悟,“哎吆,是他存哥回来了,大老远的,快进屋里坐……几时回来的?”我随她走进屋去,屋里传来老太太浑浊不清的声音,“谁啊?”“北屋的小存,娘。”“谁?”老婆婆显然记不清这乳名了,我如今也有了紧随身份的大号了,连自己都对乳名生疏了。春芽娘又解释说,“就是村后北屋的大儿子,比春芽小两岁的,你不记得了?出外刚回来。”“嗷!嗷!”这时我已进了上房,看到一个更加老迈的老婆婆,在炕上直点头,显然因为提到春芽想起一些什么,我忙叫了一声,“大娘,您老还康健哪?”我看了看炕上无他人,春芽的爷爷大概早下世了吧。
从春芽家出来,我的心里一个劲的翻腾,当我心事重重的提到春芽时,春芽娘竟眉开眼笑了。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也许春芽的不愿回家是有原因的?也许对待往事不应以泪水和疤痕的影子面对。我又看到,春芽家就这么两个老太太,竟过的如此富裕,房子翻新了,家具置齐了,衣裳穿戴整洁,以及他们对往事的乐观态度,这都对我花岗岩的脑袋吹送一阵春风。老槐树啊,春芽子,槐花饭,还有我春意当中的枯乏思绪,一刻不停的在摇晃旋转。
我回家了,家中仍有人喊我“存哥”的,但唤我的表情却是我所不熟悉的,大概他们不会知道这“存哥”中所包含的往事的涵义。弟弟在我的追问下说起了老槐,这已经是我住下三天以后的事情了。老槐确已伐掉,早已枯死的树身,做了烧饭柴火,树枝坚实如铁一般的树干,就做了顶在头上新屋的架梁。我说,“可惜再也看不到银色喷香的槐花了。”弟弟说,“你要看槐花?明天我领你到老鸹沟去看,你大概已忘了咱家还有这么一条大深沟吧,几年来里面植满了槐树,现在正是花季,不知该落了没,咱们去看。”我心中一动,我怎会忘了老鸹沟啊!弟弟说花该落了,那怎么没人去捋槐花呢?又一想,故乡人也许是很少再吃槐花包、槐花饭了。
第二天一早,我从旅行包中取出那捆集了数十年的干槐花,那花有的变的枯黄,失了那银白的颜色,有的却还鲜亮耀眼。我把它们打了个包裹,想要一起邮给春芽。写地址时,弟弟在一边说,“还写春芽收啊,人家有了大号,你还只记得乳名。”弟弟说这话提醒了我,却怎知这乳名在我心里早已扎下深根开出繁花了。我发出这包裹和一封不长的信,心中顿觉轻松了好些,毕竟把旧事打发掉了许多。从邮局回来,弟弟带我去看槐花,一路上老鸹沟。爬沟这边的山梁时,我的脑中已经幻化出一棵枝叶婆娑的老槐,眼前映出银白的槐花,那槐花纷纷下落着,落的满地雪白。忽而那株老槐又化做一片槐林,槐林也是一片雪白,象一个槐花的海洋。母亲小时候曾告诉过我,槐树的生命力是最强盛的,倘如把母株伐掉,她的根也会在来年发出新株来,这些根是挖不尽的,一旦第二年春风吹来,就会发出一片小槐林。我沉思中仿佛看见我家新盖的房子,正被一片郁郁葱葱的槐林所包围。这时我们已爬上山梁,只听弟弟叫喊起来:“看!槐花,多美的槐花!”……
初稿于2002年5月18日
再稿于2022年4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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